清代年間的金城蘭州,西稍門外,有條臥橋街,郎瘸子在臥橋街,以給死人刻墓碑為生。
刻墓碑這門手藝,需要體力,又需要眼力,還要懂點書法之道。郎瘸子腿有點毛病,但力量奇大,兩個人抬不起來的石碑,人家郎瘸子卻能輕而易舉地抱起來。
郎瘸子不是蘭州人,他個子小,人相當精明。在蘭州立足之後,他的刻碑手藝就在臥橋街一帶越來越為人所知。他有一門獨活,不給人傳,也不給人看。
他刻墓碑上的字,首先在墓碑上塗一層草藥,過上幾個時辰,他才會拿刻刀在石碑上刻字,但見刻刀所鑿之處,上面的石粉一一剝落,很輕鬆就能刻出字來。
沒有這門絕活的匠人,刻起字來,那可就吃力了。要用錘子和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地用力鑿,一天干不了多少活。
附近的匠人們就盯上了郎瘸子的草藥。有的匠人將草藥偷來,抹在石碑上,也想試一試這草藥有多神奇,結果啊,一點作用都沒有,石頭依舊堅硬。也不知這藥為什麼別的匠人用了不起作用,偏偏他郎瘸子使用起來,如有神助,堅硬的石面遇到草藥,就變得酥軟下來,拿刀刻字非常方便輕鬆。
最神奇的是,刻完了字,郎瘸子拿水一洗,石頭字面的周圍,立馬變得堅硬。這樣的石碑,就是在風風雨雨中經歷上百年,碑面上的字也不會脫落。
郎瘸子刻的石碑字型,精湛多風姿,有顏柳之味,行家們見了,也不得不點頭讚歎。別的匠人刻在石碑上面的字,呆頭呆腦,庸俗氣十足,有些體面講究的大戶人家就不太喜歡。
時間一長,老城區內外的住戶們都找郎瘸子刻碑,他的生意倒是越來越好,旁邊匠人們的生意,就免不了冷落。
郎瘸子是外來戶,知道有錢大家賺,是生意人長期生存下去的妙訣。他看那些生意不太好的匠人臉色越來越不大對頭,就知道自己不能吃獨食。
過了些時候,郎瘸子在他的鋪面掛了一塊牌匾,上書“出售草藥”幾個字,又說自己改行不刻石碑了。
那些匠人們大多心下明白,這郎瘸子一來是為了照顧他們的生意;二來呢,也免得和他們這些本地匠人因生意而發生不愉快,才自願退出了碑刻行當,去改行做草藥生意了。這些匠人們的心裡,因此對郎瘸子的敬重多多少少加深了幾分。
這也難怪,人畢竟是追求利益的生物,也是有情感的生物,你搶了他的飯碗,他不高興;你改行做了其他生意,給對方留了一條生路,他又在情感上對你敬重有加。
人世間的事,有時真就是這麼回事,簡單而又複雜,就看你會不會應對處理。
有一天,鄰鋪的一個匠人不小心,鑿石頭時砸傷了手指,進了郎瘸子的草藥店求醫。郎瘸子見狀,卻將火爐裡的爐灰撮了一點,又點了些草藥,敷在匠人手指上,不一會兒,血止住了,手指也不痛了。
匠人大感驚奇,說,郎瘸子,你真是個能人,泡製的草藥也太神奇了。能將石頭變軟,還能治好我的手指。
還有一次,一個匠人被石碑砸傷了小腿,也是郎瘸子將傷了的小腿骨頭接治好的。大家就奇了怪了,沒想到這郎瘸子不僅石碑刻的好,醫術也很高明。
郎瘸子的鋪面臨著臥橋街,這臥橋街上五行八作,人來人往,什麼樣的人都有。
有那麼一天,西稍門外車馬店的王老五,喝醉了酒,騎著馬過臥橋街,馬兒不知何故,受了驚,將王老五從馬上甩了下來。王老五本是個有點功夫的人,此時喝大了酒,不防頭,跌下來後,將腰部摔成了重傷。
王老五家有的是銀子,請遍了金城內外的郎中,花出去了不少錢,吃了不少名貴的藥,這腰痛的傷病也沒有治好,眼看他王老五年紀輕輕的,就要一輩子癱瘓在床上了。
車馬店的小夥計是個有心人,對臥橋街的能人打聽的比較清楚。他告訴老東家,有個郎瘸子,是個高人,好像會點醫術,不知能不能醫好少爺這腰傷的病。
老東家聽了,拿著重金上門,請郎瘸子給王老五看一看。郎瘸子到了王老五家,問明瞭病情。摸了摸王老五的腰,說這是腰間的骨頭出了毛病,從馬上摔得錯了位。你找四個年輕人來。
老東家叫來四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郎瘸子讓四個年輕人,站在四面,抬起王老五,讓他們把王老五往半空中扔。四個年輕人聽了,嚇得不知所以然,老東家也嚇得懵了頭,心想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這樣給人治病的。
郎瘸子說你們不聽我使喚,這病我沒法治,你還是另請高人來治吧。
躺在床上的王老五卻聽說過這郎瘸子是有點真本事。對大家說,死馬當作活馬醫,你們不信郎瘸子,我信他。放心扔,大不了我一命嗚呼,不要怪郎瘸子。
聽完這話,四個年輕人於是把王老五抬起來,輕輕扔到半空,又接住他,痛得王老五頭上的冷汗直冒。
站在一旁的郎瘸子說,這樣扔不行,往上再扔高一點。四個年輕人聽了,也不再擔心,狠下勁來,猛地將王老五向更高處扔去,然後再將半空中跌下來的王老五又接住。這次好像真起了作用,大家只聽見王老五的腰間“咔嚓”一響。王老五疼得大叫了一聲,就不省人事,昏迷了過去。
郎瘸子聽到王老五腰間“咔嚓”響了一聲,卻如釋重負地說了聲“好了,骨頭還原了”。然後留下了點草藥,讓老東家敷在王老五的腰部。
第二日清晨,王老五醒來,感覺腰部好了不少,一起床,哈,腰不痛了。王老五掙扎起來,下床扶著牆壁又走了幾步,扭了幾下腰,真的不太痛了。高興得不得了。大叫著“爹,你看,我的腰真好了!”
這一下,郎瘸子會治病,能治病的名聲,就傳遍了臥橋街的上上下下。
打那以後,這郎瘸子成了王老五家中的座上賓,兩人交往日漸深厚。
這王老五愛飲酒,酒量也大,郎瘸子酒量一般,喝酒喝不過王老五。有空的時候,兩人喜歡擺幾個小菜,碰杯對飲,說說閒話,最先醉的,往往是郎瘸子。
但有時王老五也會被郎瘸子灌得酩酊大醉。郎瘸子要是想捉弄一下王老五,就會在他的酒杯裡,乘王老五不防,放一點迷藥,很輕微。王老五平時的酒量很大,三斤不醉,但此時喝不到半斤,就醉得開始胡言亂語了。
王老五也有時也會捉弄一下郎瘸子,他知道郎瘸子痴情於老城區隍廟巷裡的一個女人,這女人秦腔唱得好,也會唱一點南方的地方戲。
郎瘸子就是南方那個地方的人,因此很愛聽。郎瘸子有了多餘的錢,就會去隍廟巷的戲棚子裡,聽那女人唱戲,給她捧場。
這女人也是頗有情意的,見郎瘸子經常來戲棚子裡聽她唱戲,給她捧場,就有意無意的,在戲臺上表演時,用那含情的雙目,向著戲臺下的郎瘸子秋波一閃,頓時會讓郎瘸子渾身酥軟,情不自禁地向戲臺上扔滿把的銅錢。聽見戲臺上銅錢聲譁啷譁啷響起來,觀眾就會湊熱鬧起鬨喝彩。
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這郎瘸子迷戀上了唱戲的女人,王老五自然也是清楚的。
有一天,郎瘸子在王老五家喝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老五看郎瘸子已是有點醉意了,故意拍了拍腦門,笑著說,差點忘了一件大事。那唱戲的女人今天託人到我家,讓我給你捎個話兒,她今晚在水北門的八旗會館前,要與你見一面呢!
郎瘸子的心裡面,痴情於這個唱戲的女人有很長時間了,只恨無緣相約。現又喝了點酒,頭有點暈,已是顯得醉意朦朧,也沒多想,卻不知這只是王老五想要捉弄他一下。心下當了真,高興地說:
“真的?你不會是在騙我吧!”
王老五拿出一方粉紅色手帕來,上面繡著一對鴛鴦,遞了過來。郎瘸子一看,這不正是那個唱戲的女人使用的手帕嗎?於是不再懷疑。
到了晚上,郎瘸子將自己特意打扮了一番,興沖沖地穿過西稍門,進了鎮遠門,來到水北門的八旗會館前,等那女人與他來約會。
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到了深夜,城門關了之後,也不見那女人的蹤影。那一天恰逢冬至,天氣異常寒冷,把痴情的郎瘸子凍了個半死,也沒有見到那女人前來與他相會。
第二日清晨,開了城門之後,郎瘸子才回到家中,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失望,以為是那女人失信,有意戲弄了他。
中午時分,王老五特意趕到了郎瘸子家中,想要取笑他一番。可看到郎瘸子被凍傷的臉和手,知道自己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方才明白這郎瘸子是一個紅塵之中極少見到的痴情人。
王老五懊悔之極,他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趕忙跪在郎瘸子面前,給郎瘸子賠禮道歉,說明了原委,並直言那塊女人用的手帕,是他派手下的夥計偷來的。
郎瘸子聽了,哭笑不得,將王老五拉起來,說,兄弟,你這下捉弄得我好苦!
這件事不知被誰傳到了那個唱戲女人的耳中,她聽了,心下異常感動,眼淚都掉了下來。對人說,他即是個有情有義的尾生,我也決不願辜負了他。
不料好事多磨。那金天觀西頭蓮蕩池的痞子張霸天也看上了這個唱戲的女人,想要找這個女人做他的姘頭,經常來戲棚子騷擾她。
有一天,這女人在戲臺上唱戲,那痞子張霸天乘著酒興,竟然衝上戲臺,當眾調戲,並要將這個女人搶走。
恰好王老五也在戲棚子裡看戲,他知道郎瘸子鍾情於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也對郎瘸子心存好感,於是也衝上戲臺,和張霸天發生了衝突。
王老五是個跑江湖的,手下拳腳功夫深。和張霸天沒吵幾句,就扯起張霸天衣領,抬手迎面三拳,卻將那張霸天打得當場一命嗚呼。他也被縣衙關進了牢獄。
那女人見狀,情知王老五這下闖了大禍,到臥橋街給郎瘸子報信。郎瘸子思索了好半天,將那藏起來的草藥重新調理了一番,夾在一個鍋盔之中,如此這番地給那女人教了個方法。
第二日,那個唱戲的女人陪著王家的人,來到牢獄探望王老五。將那竹籃裡的鍋盔遞給了王老五,加重語氣說,這是你郎大哥特意買的,要你一定吃乾淨。
過了一日,縣衙裡的人忽然到了王家,告知王家人,王老五昨夜得了暴病,不治身亡,讓王家趕快去認領屍體。
王家人哭著將那王老五的屍體接回家中,又將王老五的屍身放進了棺材裡,大辦了三天喪事。之後,由郎瘸子和那唱戲的女人,還有王家的人,將王老五送回紅城老家安葬。
臥橋街的人,都知道這王老五死了。
過了幾個月,那郎瘸子和那唱戲的女人,一同離開了蘭州,也不知去了何方。
三年之後,有人在永登的紅城偶然見到了郎瘸子,看到郎瘸子和那個在隍廟巷裡唱過戲的漂亮女人,抱著一對雙胞胎,到紅城的彌陀寺燒香還願。
那彌陀寺的主持方丈,遠遠望去,身形和麵貌,像極了臥橋街的王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