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涉及大理的小說,主要是三部:一是《天龍八部》
,另外是《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後兩部中的“南帝”段智興,就是大理國皇帝,朱子柳是大理國宰相,其他還有一些人物也是大理國的官員,瑛姑則是大理的皇妃。但筆墨較集中的,還是《天龍八部》。金庸筆下的大理,自然景色是秀美而又雄奇、甚至帶點神秘色彩的。像一瀉千丈的滇西飛瀑,神異靜謐的無量玉壁,奔騰咆哮的瀾滄江水,氣勢非凡的“善人渡”橋,這些都構成了《天龍八部》故事的有機組成部分,隨著主人公段譽的歷險過程而逐步動態地展示出來,具有極大的魅力。段譽在晚間為逃脫別人的追捕而從山崖墜入谷底,先是“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隱隱生疼”。“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聲彩,只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洩水之處。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只離瀑布十餘丈,湖水便一平如鏡。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個皎潔的圓月。”面對這造化的奇景,段譽瞧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到黎明時分,發現“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非常平整,如琉璃,如明鏡,於是想到:“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段譽起先猜測,所謂“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乃無稽之談,“定是湖面上有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後來卻又發現,自己所站湖岸的身後還有一片石壁,“這片石壁平整異常,宛然似一面銅鏡,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終於在第二晚月光之下,發現對岸大石壁上確有人影,而這人影實在就是站在小石壁前的自身的影子,原來“我便如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這才開始揭出“無量玉壁”的真相,肯定了幾十年前真有一男一女常常在這裡舞劍。於是才使段譽發現崖壁上的秘密通道和“琅環福地”的石室群成為可能。其他像“善人渡”鐵索橋與奔騰的瀾滄江的描述,也都是和小說主人公當時的行動和心情緊緊結合著的,因此顯得極其貼切生動而又不拘一格,變化多端。這些美景,有的有所依據,有的全然出於作家的藝術想象。金庸沒有到過大理,卻將滇西景色寫得如此迷人,實在令人佩服。我甚至在想,類似“無量玉壁”這樣的風景,說不定哪天會在大理周圍和滇西群山中真被發現,那將引起極大的轟動。這是我的第一點感想。”金庸筆下的大理,人文環境是淳樸、善良,心性平和的。歷史上的大理,百姓都篤信佛教,上層又受儒家文化的很深影響,整個社會似乎沉浸在一種仁厚寬和的氣氛中。段譽的痴情、厚道、愛管閒事、反對學武,一方面是他的個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多少反映了大理國的社會風尚,與大環境有關。像在位的皇帝竟然出家為僧,這類事在中原只可能是極個別的例外(如清代的順治皇帝),而在大理卻出現了不少。到《射鵰英雄傳》中南帝段智興為止,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金庸舉到的就有秉義帝、聖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康)帝、神宗等。這是歷史上的大理國所獨有的現象,給讀者留下極深刻的印象。為什麼會這樣?金庸在《射鵰英雄傳》中借“南帝”段智興亦即出家後的一燈大師之口作了解釋,他說:“我段氏因緣際會,以邊地小吏而竊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始終戰戰兢兢,不致稍有隕越。但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出則車馬,入則宮室,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麼?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懺悔,回首一生功罪,總是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務眾,於是往往避位為僧了。”這當然也是金庸站在人民立場上對歷史現象作出的假設性詮釋。正因為這樣,《天龍八部》中,段正明禪位給段譽時就說:“做皇帝嗎,你只須牢記兩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看來,歷史上的大理一帶確是“妙香佛國之地,鼓樂鍾罄之邦”,社會階級分化或許並不十分厲害,皇帝權力也沒有發展到像晚期封建社會明朝那種“絕對君權”的地步。中原地帶封建社會到晚期,皇帝有絕對的權力,他想用誰就用誰,他想殺誰就殺誰,可又不負任何責任。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在位十七年,撤換過五十個宰相(內閣大學士),平均每年換三個,還殺了兩個首相(首輔)、七個總督、十三個巡撫。這種事情在歷史上的大理國是不可能發生的。據宋末元初的郭松年在《大理行記》中記載他本人見到的大理國的景象是:“居民湊集,禾麻蔽野”,廟宇極多,“百姓富庶,少旱虐之災”。“其宮室、樓觀、言語、書數,以至冠、婚、喪、祭之禮..其規模、服色、動作、云為,略本於漢,自今觀之,尤有故國之遺風焉。”可見,大理的人文環境確實是富庶而又相對淳樸、平和的,金庸筆下呈現的景象是真實的。這是我的第二點感想。
第三,我覺得金庸對大理似乎情有獨鍾。《天龍八部》本來有主人公喬峰、段譽、虛竹三位,他們的足跡幾乎遍及宋、遼、大理、西夏、吐蕃乃至天山等地的整個中國,但金庸卻給小說起了一個從佛教借來的富有象徵意味的名字,而且作者自己站出來說明:“這部小說以‘天龍八部’為名,寫的是北宋時雲南大理國的故事。”我曾經納悶:小說明明寫到了中原、契丹、西夏和北部邊疆寬廣的生活內容,為什麼只說“大理國的故事”呢?後來似乎悟出點道理:作者寫宋、遼統治者雙方互相殘殺,百姓遭殃,以及慕容博、慕容復父子野心勃勃地為了恢復大燕國而挑動遼宋戰爭,寫他們權勢欲膨脹而幹壞事,實際上正好襯托了當時大理國人文風氣寬和、人民安居樂業這種比較理想一點的社會。也就是說,在小說所寫到的五個地區中,金庸感情上或者潛意識上比較傾向於大理國這類平和、寬容的社會形態。小說本身也是從大理開頭,故事都由段譽、段正淳生髮開去,最後又以大理收尾,讓那個做皇帝夢一直沒有醒,終於精神錯亂的慕容復,在大理的一處墳頭上對著孩子們南面稱孤,演出富有嘲諷意味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