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峽嶺有一個岑家村,岑姓人家在村裡佔了大半數以上,岑氏家規森嚴,是西峽嶺方圓幾十裡內有名的大家族。咱們今天這個故事的主人翁,就是岑氏家族中一個可憐的女人。
話說岑家村後面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小屋,每到傍晚,一個兩鬢斑白,身形佝僂的女人便端坐屋前,心懷嚮往地看著村裡晚歸的孩童、飄渺的炊煙,以及村口那條通往遠方的道路,彷彿內心有所期盼。
曾幾何時,她也曾是倚立柴門、殷殷喚兒歸的母親中的一員,她也曾有疼愛自己的丈夫,活潑可愛的兒子,一個溫馨幸福的家。
只是這一切,早已久遠得猶如前世的夢,親人不知已輪迴了幾世,獨留自己在這冰冷殘酷的世界苦苦地熬著。
女人名叫譚娘,十八歲那年嫁給了岑氏家族的岑子軒為妻,岑子軒是十里八鄉有名的英俊少年郎,滿腹學識,氣宇軒昂。每次出行,都是大姑娘小媳婦爭相圍觀的物件。
對於這樣的夫婿,譚娘是打心眼兒裡敬重、愛慕。不管何時面對著夫君,她都用溫柔崇拜的眼神注視著他,他就是她的神祇,她的一切。
而對於賢惠體貼的譚娘,岑子軒也是愛護有加,他時常教她讀書寫字,給她講古人恩愛纏綿的愛情故事,二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度過了婚後最為甜蜜的一段時光。
婚後第三年,譚娘為子軒生下了一個大胖兒子,正當全家都沉浸在喜悅之中,天大的災禍一波又一波降臨到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
先是公公婆婆相繼去世,再是子軒去省城考舉,路經一條大江時,不小心失足落水身亡,當同行的好友將子軒的遺體送回來時,譚娘覺得天都塌了。
子軒的離去,帶走了譚娘所有的歡樂,自那天起,她的臉上再也沒有展露過笑顏,她活著的唯一動力,就是自己與子軒的兒子。
所幸,靠著婆家遺留下來的家產,譚娘母子的生活也還過得去。但也是從那時候起,村裡開始出現了流言蜚語,說譚娘是掃把星,剋夫命。
村上的人乃至岑氏家族的人,都對譚娘冷眼相對,他們不止不幫助這個可憐的女人,反而對她處處打壓。
祠堂裡祭祀分的豬肉,譚娘母子得到的永遠是最少最差的那份兒。
譚孃家的地與同族人岑景家的地就隔著一條田坎,岑景欺負她家無人,今天一鋤頭明天一鋤頭,沒過多久就將田坎挖塌,強佔了譚孃家一大塊地。
譚娘去向族長岑宏深告狀,岑宏深不但不為她主持公道,反而瞪著眼睛吼著:“你一個婦道人家,整天與人爭吵鬥氣,這豈不是讓外人看笑話,你將咱們岑家的臉面置於何地?”
聽聞譚娘要去縣裡告狀,岑景煽動族人堵在譚孃家的門口,個個“正氣凜然、義憤填膺”地指著譚孃的鼻子臭罵,說她不止剋死了岑家的人,還想跑到外面去丟岑家的臉。
可憐的譚娘無法脫身,只得摟著五歲的兒子岑玉無聲地哭泣,她想賣掉田地離開這個無情無義的家族,自然也被岑家的人給阻止了,他們怎麼能容忍岑家的土地被這個外姓女人給隨意支配呢?
走投無路的譚娘回到孃家求援,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孃家人又有什麼資格前來干涉婆家之事?
無奈的譚娘只得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她全心全力、含辛茹苦地培養著兒子,希望有一天兒子能夠光宗耀祖,使自己這一房能夠在岑家吐氣揚眉,再也不用受別人欺負。
轉眼,兒子岑玉二十歲了,譚娘傾盡所有,送他離開家鄉,赴京趕考。
自兒子走的那天,譚娘便在家裡望眼欲穿,期盼著岑玉能夠載譽歸來。
可惜,這個苦命的女人等來的不是兒子高中的捷報,一封來自京城的書信擊碎了她的所有夢想,這是兒子的同窗衛靈寫來的。
上京的路上,二人在經過一處荒無人煙的山谷時,岑玉一個不留神從馬上摔下,落下了山谷,生死未卜。
山崖險峻,衛靈想要尋人卻無處下腳,只得惆悵離去。衛靈不知道該怎樣跟譚娘訴說這個殘酷的事實,直到在京城安頓好了以後,幾經猶豫,才寫下這封信,而這時,已是半年以後。
這個訊息成為了擊垮譚孃的最後一根稻草,自那天起,眾人眼中的譚娘跟變了個人似的,滿頭白髮,神情呆滯,再也無復往日的精神頭,四十來歲的女人跟個七八十歲的老嫗無異。
而這件事,更加坐實了她是天煞孤星的傳聞,族人趁機侵佔了她的田產和房子,將譚娘趕到後山的獨屋居住。
譚娘冷眼看著這一切,生活對她來說再無任何意義,這些身外之物要來又有何用呢?
從此,譚娘便遠離人群,一個人居住在後山,除了同樣沒有孩子的二嬸時常給她帶點蔬菜糧食過來,其他的人都避她如蛇蠍,生怕沾染上她的晦氣。
而譚娘也樂於得個清靜,平時絕不往村裡多去一步,只有在夕陽西下時,她才會坐在屋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村裡的一切,回想自己年少幸福的往昔時光。
或許是上天垂憐,幾年以後,在譚孃的身上,發生了一件神奇的事。
這一天,譚娘去後山一個偏僻荒蕪的山坳撿拾柴禾,忽聽到一陣小孩子打鬧的聲音,這荒山野嶺哪來的孩子?譚娘狐疑地循聲而去。
山坡上,三個身穿白衣,頭扎沖天辮,跟年畫娃娃一樣漂亮的孩子正摟抱在一起摔跤嬉戲。
許久沒見過這樣可愛的孩子了,譚孃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驀地,她的眼神落在一個孩子的腿上。
只見孩子那如嫩藕一樣雪白的小腿上,破了一道大口子,殷紅的鮮血顯得格外刺眼。
譚娘不由叫道:“哎喲,孩子,怎麼受傷了?”
孩子們似是受到了驚擾,嬉笑著跑開了,只有那個腿上受了傷的娃娃,笑嘻嘻地站在原地看著譚娘,對自己腿上的傷毫不為意。
譚娘心疼地將孩子摟住,替他包紮著傷口,完了又問道:“孩子,你家在哪兒呢?以前咋沒見過你呢?”
孩子只是嘻嘻笑著,並不答話。譚娘見天色已晚,將這麼一個白白嫩嫩的娃娃獨自留在山上甚是危險,便將孩子揹回了家。
放下孩子以後,譚娘又張羅著給孩子弄好吃的,可翻遍了家裡,只找到幾個雞蛋與山上撿拾的幹蘑菇,譚娘只得湊合著給孩子做了一碗蘑菇雞蛋湯。
看著破舊的屋子以及小心翼翼喂自己喝湯的譚娘,娃娃收斂了笑容,乖巧地將蘑菇湯喝得一滴不剩。
譚娘雖餓著肚子,內心卻十分高興,看著這個娃娃,彷彿看見了小時候的阿玉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晚上,飢腸轆轆的譚娘聞到了一陣奇異的香味,她睜開眼,發現本來睡在床鋪裡側的娃娃正自門外進來,手裡還端著一大碗散發著異香的燉肉。
娃娃將碗往譚娘面前一送,示意她吃下去,譚娘挾起一塊,只見這肉白白嫩嫩,狀如豆腐,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是什麼肉,但實在架不住這香味的吸引,她嘗試著將一塊肉放入了嘴裡,昏濁的眼睛立刻散發出異樣的光彩,這肉非常軟爛,入口即化。
譚娘越吃越上癮,不到片刻,便將一整碗肉湯送下了肚。
她擦了擦嘴,滿意地拍了拍肚子,但看到旁邊面帶微笑的娃娃,她又覺得懊惱,一碗湯都被自己吃光了,可娃娃還餓著肚子呢!
娃娃笑眯眯地拉著譚孃的手來到廚房,指著水缸裡的一塊肉開口說道:“奶奶,缸裡還有一塊白肉,您什麼時候想吃了就割一塊,剩下的養在水裡就行。”
說完,一道白光閃過,孩子就那樣活生生在譚娘眼前消失了。
譚娘驚異不已,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卻發現以前總是朦朧的雙眼漸漸變得清晰。
沒過多久,譚娘發現了那塊白肉的神奇之處,割過之後用不了幾天,它又會自動生長回原來的樣子,而那泡過肉的水也比往日更加清澈、甘甜。
就這樣,譚娘吃著白肉,喝著神水,漸漸地,她覺得身體比以前輕健了許多,斑白的頭髮又重新變得烏黑,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耳聰目明,臉上散發著紅暈。
那天,二嬸照例來給她送菜,一見她的樣子都給驚呆了,趕緊詢問可是有什麼喜事?
對於在困境中一直給予自己幫助的二嬸,譚娘是打心底裡感激,但苦於自己窮得一無所有,無法報答二嬸的深情厚誼,現在,她毫不猶豫地將白肉割了一塊給二嬸,並叮囑她千萬不要說出去。
二嬸依譚娘所言,將白肉帶回家養了起來,果然有非常神奇的效果,不止困擾她多年的老哮喘好了,就連她男人岑發脖子上的腫瘤也漸漸消失,兩口子看起來像是年輕了十來歲。
村裡的人看見白髮返黑、越來越精神的老倆口,經常開玩笑地問道他們是吃了什麼神丹仙藥,老倆口只是笑笑,並不言語。
而他倆越是這樣,別人就愈發想要知道答案。
這天,岑景特意讓老婆多炒了幾個菜,去請岑發來喝上一杯。
幾杯酒下肚,岑發便暈暈乎乎,禁不住岑景的套問,將白肉的秘密說了出來。
岑景年輕時在外遊蕩過幾年,頗有些見識,聽聞此言激動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岑發所說的白肉不正是輕身不老,延年神仙的肉靈芝嗎?
這麼好的寶貝可不能便宜了譚娘。當晚,岑景便踏上通往後山的山路,想要潛入譚孃的廚房偷走白肉,可往日平坦的路今天老是走得磕磕絆絆,沒走多久,岑景便已暈頭轉向,耳邊還不時傳來孩子嘻笑的聲音。
就這樣,岑景在山坡上轉了一宿,直到村裡的一聲報曉雞啼,岑景才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逃回家。
在家躺了兩天之後,岑景又將罪惡的黑手伸向了岑發,可這次的情況依然跟前次一樣,岑景在岑發家的圍牆外轉了大半夜,楞是沒找到可以翻牆進去的缺口,整座院子籠罩在如煙似幻的薄霧之中,甚是神秘。
連續兩次失手,岑景明白了以自己一人之力是無法拿下這傳說中的神物。雖然極不情願,岑景還是咬咬牙,走進了族長岑宏深的家。
第二天,在族長的帶領下,岑氏家族的子弟先後衝入譚娘和岑發的家,將裝著兩塊白肉的水缸抬到了祠堂裡,任由譚娘和岑發兩口子怎樣在後面號啕呼喊,他們都不為所動,反而“振振有詞”地呵斥道:譚娘和岑發家都是岑氏家族的人,他們的東西自然也歸岑氏宗祠所有,族裡沒有追究他們私藏寶物之罪已是格外開恩。
完了,族長還命人將譚娘拖出村外,說是這個不祥人沒資格靠近祠堂。
二嬸兩口子追了出去,將譚娘扶了起來,三人望著這些無情無義的族人,悲憤交加。
正在這時,一隊官兵敲鑼打鼓的自遠處走來,譚娘抬眼望去,驚得差點暈倒在地,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不正是自己死去多年的丈夫岑子軒嗎?那炯炯有神的雙眼,稜角分明的面龐,讓譚娘淚眼模糊,彷彿回到了自己與子軒成親那天,他騎著白馬向自己款款而來的模樣。
恍惚中,男子已經翻身下馬,跪倒在譚娘面前:“娘!”
譚娘一把將兒子摟在懷中,撫摸著這張與丈夫一般無二的臉龐:“我的兒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母子倆抱頭痛哭,二嬸和岑發也跟著掉眼淚:這下好了,譚娘終於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那日,岑玉掉下懸崖後,摔得多處重傷,奄奄一息,一位在山裡採藥的藥農發現了岑玉,並將他帶了回去。
在藥農的悉心照料下,岑玉才撿回一條命,待他傷愈之後到達京城,已是一年以後了,科舉考試早已結束,岑玉只得先去書院深造,再等待三年後的會試。
由於之前一直身處深山,岑玉沒辦法給母親去信報平安,直到在書院安頓下來以後,岑玉才寫了一封信回家,而這時,譚娘早已被族人趕出了村子。
驛差輾轉將信送到了族長那裡,族長一看慌了神,大家侵佔了譚孃家的地,萬一這岑玉高中歸來,到時候可如何向他交代。
族長叫來幾個長老商議,大家一致決定,將這封信壓下來,就讓譚娘以為兒子已經死了,看她那苟延殘喘的樣子,估計也撐不到岑玉回來的那天,屆時,即使岑玉歸來,大家就說譚娘早就病死,也就行了。
誰知他們的這番話,正巧被在祠堂裡打掃的岑發聽見了,岑發不齒於這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的所作所為,當即從後門溜了出去,將此事告訴了二嬸,二嬸再借著送菜的時機,告訴了譚娘這個天大的好訊息。
譚娘那顆枯死的心又有了活力,從此,她便每天坐在門前,苦苦地盼望著兒子回來的那一天。
後來,岑玉又陸續來過幾封信,卻都被族長給扣了下來。見母親遲遲沒有回信,岑玉心急如焚,但考期臨近,他只得耐著性子等待,等到放榜以後,岑玉考上了二甲第三十三名,他本想借此機會回家探望母親,卻被告之後面還得準備朝考。
岑玉無奈,只得繼續留京備考,他考上了庶吉士,緊接著進入翰林院學習,直到三年後散館,岑玉因為品學兼優而被留在翰林院任職,這才有機會告了假,回鄉探望母親。
而這時,已經是他離開家鄉七年以後了,一路上,岑玉內心忐忑不安:也不知這些年,母親獨自一人過得怎樣?誰知還沒進村,他便看見母親悽慘的模樣。
村人見岑玉載譽歸來,紛紛前來圍觀,而族長則帶著一幫人端坐在祠堂中,等著岑玉前來拜見。
誰料他們等待良久,遲遲不見岑玉的影子,族長大發雷霆:“這個不肖子孫,咋還不過來拜見列祖列宗,難不成還要咱們親自去請他不成?”
有人答道:“岑玉莫不是對咱們侵佔了他家的財產而懷恨在心吧?他現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若是要對付咱們可怎麼辦?”
族長眼睛一瞪:“他敢,他就是當上了天王老子,也是我岑氏子孫,在岑家,還得我說了算,就是告到皇帝那裡,我也有理。”
眾人面面相覷,不再言語。門外,岑景跑了進來,說岑玉已經扶著譚娘回到了山上的破屋之中。
大家急了,看來這岑玉真是對族人有怨。
之前從譚孃家奪走的財產眾人也顧不得了,眼下剛搶來的肉靈芝比那些東西值錢百倍,可不能讓岑玉搶了回去。
岑景眼珠一轉,對著族長耳語了幾句,族長連連點頭:“行,就這麼辦。”
隨後,他們便將肉靈芝分卸成無數小塊,族長和幾個長老留了幾塊大的,然後將一些小塊分給了今天參與過搶劫的人,連泡過肉芝的水也被他們分得一滴不剩。
這些人捧著肉靈芝一鬨而散,紛紛跑回家享用這人間難尋的寶貝去了。
待肉靈芝下了肚,這些人才放了心,這下,任他岑玉有天大的本事,也搶不走這已經下了肚的東西。
事實證明這些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連兩天,岑玉要麼呆在山上破屋裡,安靜地陪著母親,要麼就和岑發二嬸聚在一起,小聲地商議著什麼。第三天一大早,岑玉和母親以及岑發兩口子去了後山的墳地祭拜祖先。
沒過多久,前來迎接岑玉的隊伍進了村,岑玉照例騎在大馬上,準備離開這個讓他再也沒有絲毫眷戀之情的故土,後面一輛馬車裡,安安靜靜地坐著譚娘以及岑發兩口子。
路邊,族長怒吼道:“你這個不肖子孫,回來了連祠堂裡的祖宗牌位都不來拜祭,你有本事就別稱是岑氏子孫,我岑家就當沒有你這個不孝的東西。”
岑玉平靜地看著他:“放心,你們對我娘所做的一切我都記在心裡,我還會回來的。”
說完,便領著隊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有岑氏族人氣不過,紛紛在路邊叫囂。
沒過多久,報應來了,一場毫無徵兆的瘟疫席捲了岑家村,而且這瘟疫著實怪異,染病死亡的都是那些吃過肉靈芝的人,其他的人一概無事。
經過這事,岑氏家族人口銳減,倖存下來的人重新推舉了新的族長,但西峽嶺岑家再也不復往日的風光,整個村子蕭條冷清,人們時常感嘆:這是岑家人貪心不足,作孽太多而應得的懲罰。
十年後,岑子軒重新回到了岑家村,同行的,還有他的妻兒以及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那正是譚娘,他們是要將公婆和子軒的墳遷往京城,重新立祠享祀。而這一次,他們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清心故事集:講古今中外,看人世百態。盪滌心底塵埃,才能清心靜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