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縣民間盛行著“鬥故事”的遊戲。鬥故事是咋回事?這“故事”出在一個平臺上,平臺用優質木料做成,高一米、寬兩米、長三米,備有木槓,用四個大漢抬著走,每個臺上有一齣戲,戲中人物由十歲左右孩子裝扮。
漢水縣鬥故事歷史悠久,從清朝 一直鬥到日本鬼子侵佔漢水縣。 這時,漢水縣南北兩個故事王都是二十幾代傳人了,自古以來南北兩派水火不容,鬥到他們這一代,南北兩派雖沒有真刀真槍地打殺過,但似乎各自心底都埋藏著一股隨時可噴發出來的岩漿。
這是說的日本人來之前的事,現在日本人來了,鬧得雞飛狗跳的,南北二王似乎都淡了鬥故事的心思,可南王的兒子大良,北王的兒子小春都說,越是這年頭越要把故事出好,一定要壓倒對方,於是各自秘密籌備不提。
這年元宵節,是鬥故事的日期,在故事出臺之前,南北兩街掛滿了彩幅,笙簫鼓樂震天響,彩蓮船,蟬殼精、魚 蝦燈一群接一群滿街遊弋,這陣令人眼花繚亂的隊伍過後,一臺臺故事正式登場了。
先看這南街的故事,一下子出了十臺,比以往哪一年都要威武,光那名稱就令人叫絕:“一點紅”、“二進宮”、“三擊掌”、“四進士”、“五臺山”、“六月雪”、“七仙女”、“八義圖”、“九件衣”、“拾玉鐲”,十臺故事十齣戲,真是匠心獨具。
南王捋著鬍子望北王笑了笑,心想,我今年這十齣戲算是出到頂了,你北王要想壓倒我太難太難了。
北王面對南王那驕傲的神態,附和著嘿嘿冷笑了兩聲,對空一揮手,在一陣吼聲中,北街的故事登場了。
北街的故事也是十臺戲,青一色的“打”字,有“打鼓罵曹”、“打金枝”、“打龍袍”、“打鴛鴦”、“打灶神”、“打侄上墳”、“打嚴嵩”、“打潼關”、“打登州”、“打漁殺家”。這十齣戲不僅這“打”字氣派,那臺面佈置滾金綴銀,化妝造型十分講究,最動人心的是戲中 的角兒一改以往的靜止狀態,一路翻滾著打個不停。
南王的臉色漸漸地掛不住了,顯然,北王今年的故事要勝他一籌,這故事就如一個重拳擊在他的心口上。
想想歷年來,南北兩派鬥故事,他南王大都勝過北王一籌半籌的,很少有平手的時候,沒想到今年輸了,而且輸得很慘。
因為五年前他曾經對北王許諾,只要北王的故事勝過他,他便將南街靠近北街的四分之一地盤讓給他北王。現在這段地盤成了黃金寶地,每年可賺一萬多兩銀子,他南王在漢水縣是響噹噹的人物,總不能說話不算數吧?
南王軟塌著身子對北王說:“老弟呀.....”他剛想說,我輸了,那四分之一的地盤歸你了,不料身邊的兒子大良衝他大叫一聲:“爹!我們還有補戲呢!”說罷,也不管父親南王如何反應,噔噔噔地走開了。
沒過多久,北王在自家樓臺正與兒子小春說著話,見一群人湧進北街,原來是南街的補戲來了,只見那一方小臺上有一個大烏龜被一塊青石板壓著,這出補戲的名字叫“打癟龜”,取的是《封神榜》中廣成子用翻天印打龜靈聖母的內容。
北王起初沒看出門道來,聽得兒子小春在身旁“啊”地大叫了一聲,他陡然悟出來了,這“打癟龜"是衝他北王來的。
北王小時常鬧病,父母按習俗給他取了個賤名叫癟龜,沒想到南王的兒子大良用這個名字做武器來作踐他。
這時,北王的兒子小春衝著人群叫罵道:“南街的雜種們,走著瞧!”
北王想,這事既然不是南王的主意,後輩們不知天高地厚,魯莽行事也是有的,這年頭都受了日本鬼子一些窩囊氣,南也好北也好,都是自家兄弟,還是不要把事情鬧大,這口氣忍一忍就過去了。他這麼想著剛要叫住兒子小春,可小春已氣呼呼地不知跑哪去了。
再說這南王,雖知道兒子鬧補戲去了,可他心裡明白,無論兒子出什麼戲,再好的補戲也壓不過北街了,今年這戲輸定了,怎麼鬧也是多餘的。他剛準備派人給北王送去地契文約,就聽夥計們笑哈哈地一-路說來,說是“打癟龜”的補戲讓南王挽回了面子,今年這故事應該說沒輸。
南王一聽那“打癟龜”三個字,心裡馬上就明白了兒子大良做了缺德事,祖宗們雖然故事鬥得殘忍,可到了他這代,南北兩派誰也不曾有這麼刻毒的心計,沒料兒子大良卻這麼作踐北王,這跟祖宗們明刀明槍的幹架有什麼兩樣?那北王的兒子小春更不是好惹的,待會他又不知會出個什麼樣的補戲。
想到這裡,南王衝夥計們大叫:“快把大良他們找回來,找回來!”
大良回來了,南王啪地給了他一嘴巴,拉著他準備去給北王賠禮,可是遲了,南王聽到街頭傳來一陣刺耳的哨聲,緊接著,一隊手提三八大蓋,槍刺上閃著森森陰光的日本兵衝了過來,將南街的故事隊團團圍住。
那個叫龜田的少佐和一個翻譯大步跨到南王的面前,臉上都浮著一層莫名的笑。翻譯指著故事說:“你們真夠大膽的,竟敢把龜田少佐壓在槽石下游街!”
南王一下就明白這是北街人借力殺人來了,這出補戲可真夠狠毒的。
南王慌忙作解釋,龜田給了他一耳光,嘰裡呱啦叫了幾聲。
翻譯說:“少佐說了,只要你們把出主意的人交出來就放了你們大夥,不然統統槍斃!”
日本兵紛紛拉開槍栓,南王不想殃及大家,把禍事攪到了自己一人頭上。
翻譯說:“算你明白,據查,你的侄子在新四軍江漢獨立旅當連長,你經常資助新四軍活動,使皇軍受了很大損失,你現在跟我們走一趟。”
南王望了望站在遠處臉色複雜的北王,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他拍了拍衣衫準備跟日本兵走,兒子大良突然衝出來說:“這事是我乾的,不與我爹和其他人相干!”
翻譯不理大良,示意只帶南王走,大良推開兩個日本兵,指著翻譯罵道:“狗狼養的,我說過不與我爹相干,要帶就帶我走!”
龜田不耐煩了,他抽出東洋刀,對準大良猛地一捅,大良的胸膛馬上開了個大窟窿,那鮮血如注射出。龜田把帶血的刀在大良身上擦了擦,放進刀鞘,手一揮,幾個日本兵捆了南王帶回據點去了。
這一幕情景,北王沒有漏掉一個細節,全看在眼裡了,他感到像做了一場惡夢,尤其是南王望著他的那絲冷笑,就像鋒利刀子紮在他的心口上。
眼下南王的兒子慘死,他自己也帶走了,等著他的恐怕還有更慘的故事發生。
北王癱躺在椅上仰天嘆道:沒想到啊沒想到,鬥故事鬥出了這麼大個花腳烏龜。
一個月後,南王被人從鬼子的據 點抬回來了,他的一條腿留在了據點裡,要不是花了他的全部家當,只怕命也沒了。
得到南王回來的訊息,北王準備去看看他。這時,兒子小春大咧咧地走向他,他這段時間行蹤詭秘,一定背地裡又幹了別的事。
果然兒子告訴他,說從今以後他是漢水縣的副縣長,南北兩街可以說都是他的地盤。
北王閉目聽著兒子不停地說,說南王如何如何徹底垮了,祖宗幾十代如何如何揚眉吐氣了,日本人是如何如何欣賞他,從今往後他將如何如何發富,如何如何前途無量,還說日本人要他以漢水縣故事大王的身份獨出故事。
北王聽到最後,也不睜開眼,口裡說道:“好哇好哇!北街從古至今出了你這個最有出息的兒子,我光榮啊!那南王只有看故事的份了,這回我要讓南王最後看一場好故事!”
小春聽了父親的誇耀,那勁頭更足了,樂顛顛地準備故事去了。
轉眼到了三月清明,在這個紙灰飛揚,哭聲哀哀的季節,漢水縣城卻響起了喧天的鑼鼓聲,在副縣長小春的親自指揮下,獅子隊、龍燈隊、高蹺隊, “燒餅旗” 方陣隊,外加一個鬼子隊一撥一撥地在街上游走。
接著,臺故事出來了,還是十臺,有“哭墳”、“哭祖廟”、“哭嫁”、“哭長城”、“哭店”,這是五哭,然後是五笑,有“笑孔明”、“笑三春”、“笑南郭”,最後兩笑是日本人出的,“笑慈禧”取慈禧逃離皇城之意,“笑傲江湖”則預示日本人百戰百勝。
這五哭五笑皆是小春統攬策劃,那五哭則是譏笑南王之哭,哭他慘敗得灰熄火熄,那五笑則是為自己升任副縣長,獨霸漢水縣而笑。
小春指揮著隊伍故意在南王僅剩的一座木樓前停下來大放鞭炮,他看著一條腿站在街旁的南王,故意笑得很動人的說:“大伯,這一次故事少了南街的陣勢,你看是不是顯得有些單薄?”
南王平靜著臉,點燃了一掛大鞭,然後笑著說:“恭賀你呀!但願你這故事能長久的出下去。”他說完這句話,拿眼望了望趕到這裡的北王。
北王步履沉重地走向南王,他望了望南王那丟失了的一條腿,笑著對南王說:“老哥子啊,你這鞭炮放得不夠響啊!我想弄點新鮮聲響造造聲勢。”說到這,北王從衣內取出一支駁殼槍,接著說:“老哥子啊,你可聽好了,這聲響那就是不一樣啊!”
話音一落,“砰”的一聲槍響,小春應聲倒地,,又是“砰”的一聲,北王自己的身子躬了起來,胸前溢位一股鮮血。
“兄弟!”南王獨腳向前一撲,重重地栽倒在青石街道上。
作者:吳厚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