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人傳》~第433篇
吳昌碩贊黃葆戉:真大手筆。85歲時為電影廠拍書法教育片
文/盧秀輝
黃葆戉(1880~1969),字藹農,號鄰谷,小名破缽,別號青山農,福建長樂縣青山村人。
黃葆戉的父親黃霽亭,是武將,咸豐年間任閩浙督右參將,1884年8月23日下午1時,法國人藉著馬江落潮之際,對清軍艦隊進行了偷襲,福建水師全覆沒。清政府在8月26日,正式對法國宣戰,黃霽亭參與了甲申馬江抗法之戰。黃葆戉的母親是妾室,他在家中排行第十,幼年羸弱多病,在他八歲時,父親黃霽亭去世。對於一個大家庭,主人去世,作為偏房的母親和妾出的孩子,從原本生活優裕,一下子陷入維艱。
父親去世後,家道也中落了,他們母子更是飽嘗封建大家庭對他們的排擠、傾軋之苦,母子倆相依為命。母親吳氏告誡黃葆戉要刻苦攻讀,好好做人,要爭氣。那時的黃葆戉也記事、懂事了,母子所歷,歷歷在目,不敢稍忘。他對母親更是盡孝養責任,也不願意過四處波動的仕宦生活,讓母親擔心。他步入老年後,曾為此作詩《蔗香館病起感懷少日》感懷:
少小瀕危屢,何期得苟全。
凡材違世用,孤露荷天憐。
旁挺枝還健,生來廈欲顛。
家傳無別物,破硯是良田。
黃葆戉以《蔗香館》為齋號,時時不忘提醒自己,自己是“庶出”,在詩中突出了“旁挺枝還健”,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被“庶出”擊跨,更以此表示不忘母親的艱難。
黃葆戉年少時,潛心研習八體六書,進而對許氏《說文》及訓詁之學也深有獵涉。由此而對書法興趣日甚,對摹印更是篤愛至切。他在學習過程中,唯獨癖嗜吟詩作詞。他無意於官,也無意為商,“商既無能官絕意,偏耽書畫欲成痴。”
清末,戊戌變法後,“廢科舉、興學堂”的呼聲高漲。此時,因為薦人不當,部議降五級處分的陳寶琛在鄉,乃創辦全閩師範學堂。全閩師範學堂是清末最早的師範學校之一,校址在福州市,黃葆戉進入全閩師範學堂學習。畢業後,前往上海法政學堂學習法政。時中國君主立憲剛起,已經是立在實行,法政學堂一時大熱。從1905年至1916年的十餘年間,全國先後興辦了百餘所法政學堂。
黃葆戉在上海法政學堂畢業後,在安徽憲法傳習所任教,講授憲法等課程。那時候,憲法成官員必學之要科,從王公大臣,到鄉紳仕子,無不研習成風,法政人才炙手可熱。這類人才以後成了各省諮議局的基本備員,由此進身從政者,比比皆是。而學法政者,多數與保守封建的舊思想不合拍,他們為新式人才。更願意鼎革,改朝換代。黃葆戉在政治思想上反對滿清,贊成共和,積極擁戴革命。他更多精力放在研習書畫篆刻,精心治學。他始終不忘對母親的承諾:不為官!他的愛好放在了藝事上和遍遊名山大川。從戊戌到辛亥,他遊學於外,往來於齊魯燕趙皖浙滬閩之間,以講學為生。此時,黃葆戉的心境平和,因為飽覽各地收藏家所藏珍品,他的藝術境界有了大進,他在福州湧泉寺作詩道:
湧泉亭子最高頭,
三月春明見十洲。
更上中峰看日出,
山僧指點大琉球。
中華民國成立後,他在福建甲種商業學校做教員,不久,升為監學。當時學校還有些清末影響,一些官名,還在沿襲從前。1918年,黃葆戉任福建省圖書館館長時,江陵黃陂縣人胡瑞霖,調任為福建省省長。胡瑞霖原本家貲富有,自幼講究生活享受,在各地服官期間,上任必以廚師自隨。他愛才惜才,具有民生思想。知道黃葆戉,多次約黃葆戉去省政府交流學術,請益政治,都被黃葆戉找藉口迴避了。胡瑞霖見難以請到黃葆戉,遂前往省圖書館以借書為名拜訪他。黃葆戉聽說胡瑞霖來了,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吩咐手下,省長來問,就說黃葆戉不在館中。好在胡瑞霖在福建待的時間不長,因為與督軍李厚基意見相左,遂辭職而去。
1922年,時李根源任農商總長、代國務總理,與鄭孝胥、陳叔通等都邀黃葆戉出仕,被他謝絕了。他安居在上海,以中華新報副刊“文苑”主編混飯。後來,黃葆戉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生產部編審委員會做編譯員,時商務印書館美術部主任為黃賓虹。1925年,黃賓虹離開商務印書館,繼黃賓虹為商務印書館美術部主任的為畫家吳待秋,吳待秋之後黃葆戉接手了這一職務,黃葆戉擔任這一職務長達十多年。黃葆戉在商務印書館找到了最適合他的舞臺,他善於做策劃、出版工作,主持歷代及近世書畫名作的出版,他所出版之書畫精品,親自題簽,他主持的出版物,一度“洛陽紙貴”,風行上海灘。
商務印書館美術部主任這個角色,讓黃葆戉有了施展拳腳的舞臺,很快他在上海灘混得風生水起,名氣之大,與王福廠、馬公愚齊名,號稱“海上三老”。又因善辨書畫真偽,與姚虞琴、吳湖帆、張大千並稱“滬上四慧眼”。他與吳昌碩、黃賓虹、張大千等藝術大師過從甚密。
咸豐年間,浙江餘姚發現《漢三老諱字忌日碑》,後輾轉被外國人所買。浙人姚文敷、沈醞石傳書浙籍人士,告知此碑將出境。吳昌碩、丁輔之等人知道後,相商以西泠印社名義贖回。發起書畫義賣,不及一月即籌得鉅款 8000銀元。此碑贖回後,“擇西湖孤山之陽,西泠印社隙地”,築“三老石室”專門陳列。吳昌碩寫了《漢三老石室記》,以志其事。石室兩邊由黃葆戉篆書對聯:“競傳炎漢一片石,永共明湖萬斯年”。
抗戰烽火起時,辛亥元老李根源寓居於蘇州,他老而不忘愛國,擬組織“老子軍”抗日,黃葆戉深為敬佩。此時,黃葆戉的朋友、冰心的表哥劉放園從國外索詩,他作了此首,以表達他的個人心跡:
丁丑仲秋,滬戰起,紛紛遷徒。放園因事先期僑居海外,來詩索和次韻,寄答!
仙源那許我追蹤,詩思淋漓浩蕩胸。
別久何堪長契闊,書遲詆為坐疏慵。
時窮未肯將身墜,世亂方知無地容。
但願明年春日好,共傾杯酒笑龍鍾。
抗戰時期,已過花甲的黃葆戉辭去商務印書館的職務,賣書鬻印以自給。解放後,被上海文史館聘任為首批館員。六十年代中葉,上海科學教育電影製片廠拍攝電影用於書法教學。黃葆戉,銀髯飄拂,塵襟盡滌,儼然神仙中人。他又名重書壇,儀表絕佳,在八十五歲那年,請黃葆戉擔任片中老祖父,諄諄訓誨孫兒學習書法,不厭其煩,親為示範執筆。影片在全國播映後,在社會上贏得了廣泛的好評。全國各地,求他書法者日多,一時難以應付。他經常赴蘇州靈巖,在寺廟中盤桓不歸,在門上書帖一條:“老農入山去了。”黃葆戉《七十回憶偕子聿豐攝影寄閩》:
人老多諮嗟,我老還自喜。
父兮望七年,生我第十子。
孫曾已滿堂,晚出贅疣耳。
少孤哀母勞,母恩報無已。
墮地到成丁,一生出九死。
轗軻歷艱危,僉謂無生理。
不圖過古稀,強健輕步履。
默數舊世親,存者還有幾。
每逢宴會中,居然尊吾齒。
當年父母心,始願不及此。
抱孫事等閒,世業期後起。
獨吟蔗香館,泰來不忘否。
往事耐吾思,來日誰能擬。
鏡中白鬚眉,留影視閭里。
黃葆戉著有《黃葆戉篆書百家姓》、《青山農分書千字文》、《青山農書畫集》、《暖廬摹印集》、《青山農—知錄》、《謝友庵傳》等。黃葆戉在詩書畫印上均有建樹,他的篆刻初從皖浙兩派入手,上追秦漢,博採三代吉金、封泥、磚瓦等文字,不染時俗,刀法深穩,用刀俊爽,筆趣盎然。
黃葆戉著力于山水、花鳥,因為他的境界高,接觸的東西又多又好,所以他的畫的格局自然不同,用筆寥寥,意韻曠曠。他的繪畫與其說上探古人,不如說更在意海上市場的審美。
黃葆戉書法,尤工漢隸,隸書宗秦漢,從伊秉綬得筆意,他又與伊汀州不同,伊汀州追質樸,而黃葆戉更得靈動。別具一格,自成一家。他的字氣息高逸,用筆遒健凝練,結體規整端方,波畫燕尾不甚外挑,掠筆上揚不顯,意到為止,絕不力盡。顯得端莊沉穩,秀美典雅,金石之氣蘊含於畫、線條之中。他的隸書於橫平豎直、光潔方整中求不變之變,同中求不同,彰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其氣魄甚為攝人。從創造的角度,黃葆戉對伊汀州還是有叛離的。
盧秀輝有《為黃葆戉青山農歌》一詩,詩曰:
父從抗法休,馬江爭太平。
娘以妾身靜,母子孤苦清。
讀書無暇日,書畫有連蒙。
羞以官為業,編輯久力傾。
鑑賞本微末,風生見水起。
案上得畫累,腕下篆刻成。
隸書秦漢積,匯於古法烹。
窮處碧落星,時到著述行。
同中求異樂,意到力盡明。
畫到度禪懶,溪山花木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