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網上流行起了一句話:宇宙的盡頭是東北,東北的盡頭是公務員。出生在東北的林婉(化名),讀研後考取了江蘇的公務員。
從衰落的東北來到富饒的江南後,林婉萌生了“十年內再把父母接過來”的計劃。多年來,年輕人“孔雀東南飛”的趨勢一直未變,而公務員作為令人豔羨的“體制內工作”,也越發成為畢業生的首選。
從林婉的經歷中,人們或許能窺見潮水湧動的方向。
以下是她的講述。
撰文|劉 蓓
統籌|韋 塵
排版|朱向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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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真的還挺幸運的。我的大學室友,在她畢業後的這四年中,除了有小半年在杭州工作外,其餘時間都在備考公務員,直到今年和我同一批次“考公”成功。
還有我另外兩名大學同學,都是畢業後全職備考了四年,好在第四年都上岸了。
我覺得她們都有些孤注一擲,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了“考公”:準備國考、上國考輔導班;國考結束,上省考輔導班……年復一年。
其中一個女生,上一次我見她時還在備考,過敏發胖,頭髮掉得厲害。
可能這就是成本吧,她們在“考公”上至少花費了15萬左右,所以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錢,她們所付出的都遠超過我。
我們本科時所學專業就業方向較窄,東北的“考公”氛圍也很濃,她們一開始也就是想試一試,但沒想到一試就是這麼多年。
最後大家都考到了黑龍江,其中一個同學已經進了江蘇省面試,但她放棄了。而我那位曾在杭州工作過的室友,當時生活壓力很大,牙疼不敢去看牙醫,房租也很高,但待遇也才六千多,所以她選擇回到了家鄉,也有很多年輕人還是想留在東北。
我從黑龍江考到江蘇,算是比較特殊的,這與我曾在南方生活過的經歷有關。
大學畢業我在重慶實習,在重慶的地標建築解放碑那裡,凌晨兩點仍有很多年輕人在那兒玩,都很光鮮亮麗,有的徘徊在酒吧門口、有的剛從洪崖洞回來,有的就在逛街或單純閒逛。
我當時就很驚訝:他們怎麼這麼有精力,都不用睡覺嗎?
而我以前談戀愛時,如果知道男友晚上十一二點還沒回去,我就會很生氣,因為東北的冬天很冷,天黑得很快,大家也不會閒著沒事兒去街上轉悠,所以如果晚上九十點還沒回家,那就已經相當晚了。
等到了南方我才真切體會到,晚上玩到十一二點也很正常。
之後再從重慶回到黑龍江,我就有點兒牴觸情緒,覺得東北沒活力,年輕人太少,沒有夜生活。
但畢竟我在黑龍江生活了二十幾年,對這裡還是很有感情的,所以如果當初能考上哈爾濱的公務員,可能我也會選擇留在這裡。我不會單純只考慮城市的因素,也會綜合考量崗位與專業的匹配度之類。
我的同學中,只有本省的繼續留在黑龍江,他們也基本都在體制內;外省同學大都回到了自己家鄉所在的省份。而我曾在重慶一起實習的那些同學,不管是否是東北人,很多都選擇去到了南方,大家都比較喜歡南方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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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公”真的很辛苦,在學校備考時,每天五點半起床,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早餐,六點多到圖書館,晚上閉館後回到寢室。儘管刷了很多題,但成績一直不理想,後來等我考完回到圖書館收書,才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做了一摞很厚很厚的卷子了。
去年十一月到次年一月,是“全國巡考”時期。那段時間我一直處在備考、訂火車票機票酒店、收拾行李、跑到不同城市參加考試的狀態。
從國考,到四川省考,再到江蘇和浙江省考,哈爾濱、資陽、徐州、湖州、宿遷……期間馬不停蹄,從沒想過在哪個城市玩幾天再走。
有次去成都考試,考完回學校後,成都就暴發疫情了,需要做核酸檢測。因為我考得並不好,不想讓同學知道,所以我就自己偷偷去做了核酸。
後來學校放假我回了一次家,那時成都疫情還沒結束,社群排查到了我,電話告知我爸媽關於我的情況。因為爸媽不知道我“全國巡考”的情況,他們當時還和社群人員吵,後來我說了實話他們才知道。
所以我就是那種結果沒出來之前,不想公之於眾的人。
因為那段時間恰逢疫情很嚴重,哈爾濱香坊出現了一例病例,當我從哈爾濱坐飛機去參加浙江省考時,就被各種驅逐。
剛考完《行測》,就有衛健委的幾人在教室門口等我,說要將我馬上隔離。我當時很慌,因為我得趕去南京上面試培訓班,學費已經交了。所以我就給他們看國家出臺的檔案,檔案規定不能“碼上加碼”,且帶星號並不代表我去過疫情區,只能說明我去過疫情區所在的那座城市。
但他們還是堅持要將我隔離,我當場就急哭了,感覺自己像個潑婦一樣和他們理論。我說你們如果不放我走,我就打市長熱線。他們一看我真要打電話,就有點害怕了,改口說讓我先考申論,之後再做核酸。等我考完申論,核酸結果也出來了,他們便放我走了。
第二天早上,當地街道辦的人找到了我,說我是從疫情區來的,需要隔離。我當時特別生氣,就說你們工作做得這麼不通暢嗎?我在前一天已經做過核酸了。但他們不聽我解釋,我只好透過市長熱線找到了衛健委,衛健委和他們通話後,我才沒被拉去隔離。
後來因為參加線下面試班,第一次到了南京。
以前我只在歷史書上看到過她,所以對這座金陵城充滿了幻想。而當我真正到了那裡,才發現那裡的樓特別高,也特別密,走在路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之後又到了處在郊區的面試培訓班,就覺得南京的郊區同哈爾濱的平房,也並沒什麼區別。
在去那兒之前,我來回做過好幾次核酸,培訓班班主任也勸我換成線上,反正過程挺波折。
好不容易上了面試培訓班,才發現其他同學口才都很好,而我什麼也說不出,每天都崩潰地大哭。
當時我整個人就處於斷聯的狀態,誰都不想聯絡,包括爸媽,因為我當時狀態很不好,也不想讓家人擔心。
在南京待了四十多天,期間經歷了過年,因為疫情很嚴重,我就留在了當地。
南京人很有儀式感,除夕那天的鞭炮聲從未停過,到了零點那一刻,外面突然轟的一下,鞭炮煙花全都放起來了,那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大的聲音,我以前在東北從沒聽到過。
我現在一聽到鞭炮聲,就會有些害怕。以前看電視劇裡女主角聽到打雷就害怕,感覺很奇怪,現在也能理解那種感受了。
當時同在面試培訓班的室友不在,就我自己在宿舍。我走到陽臺,夜空中全是鞭炮燃燒的星光,以及絢麗的煙花,當時我就許願,希望面試可以順利透過。
因為是過年,商家基本都不營業了,外賣也只有一家水餃店還開著,我就點了一盒牛肉水餃。黑龍江人跨年有個傳統,需要從前一天晚上十一二點開始吃飯,一直持續到零點過後,吃完我就躺床上睡了,所以我現在已經沒有“過年”的概念了。
經歷這麼多次考試,江蘇省考是我考得最好的,崗位排名第二。
在江蘇面試前幾天,我需要到所考崗位的城市參加資格複審。當時我在南京,為了省錢沒有坐動車,而是花了七八十塊錢,買了一張C字頭的火車票,晚上九十點到達了目的地。
到達之前,我已經在網上按照價格從低到高篩選,訂了一家四十元左右的賓館。
到了後才發現,賓館在天台上用白色塑膠板搭了一個樣板間,冬天屋內很冷,房間裡的被子很潮溼,我衣服都沒脫,裹著羽絨服在床上蜷縮了一晚。現在回想起來才後知後覺,原來在那種環境下我也可以睡著。
特別逗的一點是,因為屋內沒有衛生間,房東阿姨居然給我拿來了一個小夜壺,說如果晚上不想下樓上廁所,可以用它將就一下。總之那一晚上我都沒喝水。
洗手池是露天的,第二天早上我就著冰冷的水洗漱,再戴上口罩和帽子,背上小粉書包,特別落魄地走進了資格複審所在的氣魄大樓。
要說也沒那麼慘,因為我那幾位同學都考了四年,比起他們我要幸運很多。
當時我就想著就考這麼一次,趁著應屆生身份,把所有想考的一鼓作氣都考一遍。我是不想全職備考的。
整個備考與考試期間,幾乎都是孤軍奮戰。
面試培訓班時,雖然大家在一起待了四十多天,但因為心思都在考試上,且我一直覺得自己考不上,所以也並未與他們多加聯絡。只有當時的室友關係還不錯,但她進面試後被刷,打擊很大。換作是我,可能連自殺的心都有。
上岸後我發了一條朋友圈,之後他們就刪除我好友了,這很正常。他們也是想刪掉那段傷心的往事,再繼續前行,重新出發。
我一直說我很幸運,因為我所報考的崗位要求很嚴格:要求當地戶籍,而我是研究生可以不限戶籍;要求黨員、專業是中文B類、應屆生……所以只有三十餘人報考,最後從六個進面試的人中選取兩個,這個錄取率真的挺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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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上岸後,我發現相較於學校的“唯成績論”,體制內除了看業務能力,還比較注重人際關係這方面。就像我所在的部門剛成立不久,規章制度、職責劃分不太明確,一項工作到來時會出現誰來接手的情況,作為一個職場新人,我就需要在各個領導之間周旋,有點頭疼。
也因為是新人,所以影視裡呈現的官場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我暫時還接觸不到。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打工人,每天按時上班,但不一定能按時下班,沒那麼光鮮,也沒那麼清閒,加班也不會有加班費,屬於“為愛發電”吧。
但相較於真正的打工人,“鐵飯碗”應該是這份工作最大的優點,不會擔心到了35歲會有被辭退的風險。
在東北待了二十幾年,一直想著離開,因為那裡的冬天漫長又寒冷,天空也是灰濛濛的。但當我離開了東北,才發現其實冬天很多地方都冷。
故鄉是很難回去了,因為我在江蘇的工作很穩定,如果辭職,需要付出一些代價,我也不是那種有勇氣辭職的人。
在江蘇也有水土不服的地方。這幾天正好在接受“新錄用公務員初任”培訓,遇到了一些男同胞,他們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本地人嗎?所以我感覺江浙這邊多少有點“排外”,而我又是外地的,且那麼偏遠,在擇偶這方面會比較困難。
雖說我從小就生長在黑龍江,但我對它的瞭解也只侷限於一個市民的角度,或者是道聽途說,老師、新聞都說東北經濟很差,年輕人要走出去。但具體衰落到何種程度,我是不大清楚的。但到了江蘇,因為工作關係,對這邊的情況略有了解。
相較於黑龍江,江蘇的經濟結構更為合理完整,有新能源汽車、電子產業等工業支撐,而且這邊的生態環境比較好,有灘塗候鳥,旅遊業也因此而得以發展。而黑龍江經濟的大頭可能是農業,以及一年中有一兩個月的冰雪旅遊,重工業一直在衰退。
所以“考公務員的盡頭是東北”這句話,還是有跡可循的。
圖源:韓劇《Live》
在經濟下行的背景下,公務員可能就是東北最好的工作,能解決你溫飽,也能給你體面。不像在北上廣等大城市,最好的工作可能在外企。
我爸媽知道我考公務員成功時很開心,他們認為留在黑龍江不大會有出息,而是支援你走得越遠越好。
近年來東北人一直在往外走,這可能與南方城市相反。
選擇考公務員可能也與我的成長軌跡有關,我媽媽是名老師,所以從小我就被教導要當班幹部、要有一個學生職務、要入黨,加之我所學的專業是編輯出版,相關行業不是很景氣,所以考公務員也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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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過很迷茫的時候。
讀研剛開始時我很焦慮,因為學校是“雙非”(非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高校),讀的也是三年學碩,感覺自己花了很長時間,卻讀了一個含金量很低的學歷,加上經常在網上看到諸如“‘雙非’研究生有多慘”的言論,所以心裡就有些不好受。
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會從高考開始就更加努力,考一個重點大學,或是本科時再努力一點,爭取保送到985院校;亦或是當初如果沒能保研成功,對我來說也許是一個獨立考研的機會,說不定能考到一個更好的學校。
最迷茫的時刻,是去年冬天備考的那些日子,寫完畢業論文馬上備考公務員,每天在小屋子裡做題,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被蒙在黑色幕布裡的人,不知前方是否有坦途。
因為考公務員不是勤奮就能考高分,比如行測(行政職業能力)就很考驗一個人的智商,而我智商平平,刷了很多題,但分數怎麼也提高不上。好在我的申論還可以,稍微彌補了行測的不足。
“考公”上岸後就很開心,覺得自己終於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不出意外的話,以後也會有一份穩定的生活,感覺自己還挺幸運的。
圖源:南風窗
我是那種沒什麼運氣的人,買包瓜子裡面的卡片也從未中獎的那種。這次考試算是誤打誤撞,選了一個挺好且分數不高的崗位,擦邊兒就進了。
包括面試那一關,我學得並不好,但唯獨考試那天的題特別順手,所以我感覺二十幾年的運氣全都用到了這次“考公”上。
如果考不上的話,我真不知道現在在幹什麼,因為我當時是孤注一擲,如果失敗,應該也會先隨便找個工作,然後再去“二戰”之類。
現在“考公”大熱,可能與“學而優則仕”的傳統觀念有關,像我們讀到研究生,不去“考公”會有點不甘心;再就是這幾年疫情暴發,企業不是很穩定,所以背靠大樹好乘涼,公務員便是首選。雖然到手的工資沒多少,但福利待遇之類較為健全,也不存在不交五險一金之類的風險。
性別也是一個因素。當代社會雖說並不要求女性賺很多錢,但要求最好有個穩定的工作,好照顧家庭。這話可能聽起來比較刺耳,不太正確,但現實就是如此。
可能有人“考公”是出於想要“躺平”的心態,但我一直都屬於比較有信仰的那種,信仰也並非多麼高大,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想讓這座城市的相關工作更風清氣正一些。
應該有很多同齡人也是這樣想的,因為我們是成長在中國高速發展起來的一代,對國家有很強的歸屬感,而很多老一輩的公務員,年輕時可能吃過不少苦頭,所以更願意像個小倉鼠一樣,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吃松子。
所以我們這批公務員,並非像外界認為的在體制內混日子,但體制內也確實比企業多了一份喘息的機會。
“躺平”喊得最歡的那群人,可能恰恰身處體制外,想要獲得更多安全感。
而且如果一個人不熱愛自己的工作,只是為了幾兩碎銀子在奔波,那其實是缺乏動力的,每天也就只想“躺平”。
我之所以還沒“躺平”,可能也與我並未直接接觸基層有關。我的工作屬於市直單位,這次培訓正好認識了一位在縣級單位工作的人,他就特別喜歡向外推工作,他說因為基層工作特別多,如果不學會打太極的話,那所有的工作都會由你來做。
我生活中沒什麼愛好,感覺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幾年都在好好學習,所以現在在找一些愛好,最近買了一個微單相機,但看完教程後感覺好難,拍出來就是普普通通的遊客照。
現在我只想在江蘇好好工作,再讓父母把家裡的房子賣掉,來這邊開個小店,這個目標爭取在十年內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