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世界,太可怕了
陳蘇錦
“我沒說錯吧,你爸爸是一個道貌岸然的人。表面上對我很好,其實對這裡的小吳護士那才好呢!看著人家那笑得一個賤。”
“媽,你不要冤枉我爸。我爸不是那種人。”
“你別替你爸說話了,我跟你哥說他也不信,你爸是啥人,我還不知道。”
“我爸對你多好啊,你就知足吧!”
“不,你們看的是表面,你爸看到小吳的眼神兒都不對,我盯著他好幾回了。”
“那你沒問問我爸呀?”
“你以為我傻呀?我要出奇不意,哪天抓他們個現形。”
說著說著,藉著“阿普錯侖”的藥勁兒,八十二歲的老媽,睡著了。
小卉,在老媽病床前,站起來,踮起腳尖,走出房間,來到鍾醫生辦公室。
“我媽現在每天疑神疑鬼的,這次住院不到十二天,倆保姆都被氣跑了,總懷疑那保姆勾搭我爸,這個新來的也不知道能幹幾天?鍾醫生,這可咋整?”
“沒有啥特殊的辦法,她的小腦萎縮其實挺快的。最近不唱了吧?”
“上我家來沒半夜三更地唱。去年秋天,我爸住院那一陣兒,我忙不過來,我把我媽送我哥家去了。我嫂子說在她家住那一禮拜,人家樓上樓下都來找,誰能受得了她的半夜唱,有一天我媽的黃梅戲唱起來的時候,我嫂子說她開燈一看,凌晨兩點三十六。給我嫂子都氣哭了。她瞅著我嫂子說我們得抓緊時間排練,要不匯演的時候我們這個節目會拖後腿的。我嫂子說你聽她說話也不像有病的樣。整不了,天天晚上唱,天不亮就給你唱。我爸一出院,我哥和我嫂子就開車把我媽送回我家了。你說也奇怪,來我家她晚上就不唱,白天唱。我領著她在小區裡轉,她就旁若無人地唱,我媽原來是歌舞團的,歌唱得好,小區裡那些散步的路過的老頭兒老太太都誇她,她是每天下午不定哪個點兒,反正得出去唱。動不動就拽著我和她一起唱,我不唱她就生氣。我哪好意思唱啊!”
“行啊,能自己走路也行。這病啥樣的都有。”
“我特別擔心她上醫院還唱,醫院該不收她了。可是她上醫院來了愛睡覺了。”
“我現在可愁了。在桌邊剛站起來,碗盤子還在,她就說卉啊,咱該開飯了。她能想起來她要吃飯,可她不記得她已經吃過飯了。這次住院前的一天,我們過去同事老媽去世,我去了一趟殯儀館,嗬,我回家的時候,我媽坐在地上,說她要餓死了,說保姆小鄭和我爸吃東西不給她,想餓死她。她一邊哭,一邊拿著柺杖敲地,小鄭和我爸要扶她,她破口大罵,小鄭說章姨有病我不怪她,第二天早上說啥都不幹啦。保姆活兒好找,誰受你氣呀?”
“我爸陪她去做理療,你猜我媽說啥?你以為你誰呀,天天跟著我蹭吃蹭喝的?鍾醫生,你說我媽是認識不認識人啊?我哥來了她攆人家走,不讓他在這待著,不讓人家動她的水杯,不讓人吃她病房的東西。就看著我,不讓我走。”
“你媽挺有福。我看你天天不幹啥,就專職陪你媽唄!”
“是,我退休這四年多,就這麼過來的。我先生人家也不說啥,閨女在北京結婚成家,人老婆婆在那裡,也用不著我。”
忽然,一天夜裡,小卉媽醒來,嚎啕大哭,房間進小偷啦,快報警,不能讓小偷跑啦!
丟啥啦?丟啥啦?
戶口本丟啦!
小卉說我就和你一個房間,沒聽著進來人啊?
不行,你們睡的太死啦!
直到護士進來給打了一針,又在嘟嘟囔囔中睡著啦!
轉過年來的一天,小卉驚訝地發現她媽媽大小便一起拉褲子裡了,她自己還不知道。小卉和保姆給她往下脫褲子的時候,她緊緊地拽著褲子不讓脫,死死地拽著,一邊哭一邊說,“你們這幫流氓,一定沒有好下場!你們一定會遭到報應的。不是不報,時辰沒到。”
春天,終於來了,又可以帶媽媽在院子裡坐著曬太陽了。
可是,有一天下午,保姆告訴剛從菜場買菜回來的小卉,你看你媽把大便都抹到牆上去了,還拍手說,她終於找著畫向日葵的感覺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小卉過去靠晚上減一頓餐來減肥,現在,她明顯的餓,晚上也沒少吃,可她還是瘦,她找醫生諮詢,自己翻書找資料,她固執地想她家也沒有這個遺傳基因,她媽媽也沒有腦外傷,她媽過去是多麼明事理的人啊,現在怎麼就變成了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一個胡攪蠻纏的女魔頭。她就想不明白,全世界有這麼多醫生,有這麼龐大的病人群體,都說科技發展到了什麼突飛猛進的程度,連癌症都能治啦,這阿爾茨海默症,能讓人把全世界都忘了,這病咋就研究不出什麼好辦法?
老媽的安眠的、震靜的藥,又加量了,連著高血壓的藥,連著降糖藥,這藥吃的可太多了。每天幾點吃什麼藥,吃多少,小卉都要寫在客廳裡的一個小黑板上,吃完的,她要打個挑兒,要不,她也記不清那麼多。
爸爸走了,小卉沒告訴她媽媽。
日子,一天天過著,轉眼就到了夏天,到處都是綠樹,到處都有盛開的好看的花。
午後,小卉和老媽並排坐在院子裡,除了三隻後背帶黑點的蝴蝶飛來飛去,真安靜啊!小卉眯著眼在想,時間如果現在停止該有多好!睜開眼,老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大朵的淡藍的繡球自言自語,然後,她兩手抓住小卉,“我要去找許文強了,他在香港等著我呢!”
……
小卉一個激靈,坐起來,她看了一眼一直沒關的檯燈旁的那個小鬧錶,凌晨四點十六,她分明是覺得她媽媽在用右手在摸她的臉,那手好柔軟啊!她分明聽到她媽在對她說話來著,她還清晰地記得,“卉啊,媽走了,媽走了,爸爸也走了,沒人去幼兒園去接你了……”
小卉再一激靈,光著腳兒跑到和她的臥室對著的房間,保姆還在酣睡,媽媽也安安靜靜地在睡。她想,這可真好啊!
小卉光腳兒往外走的時候,沒來由的,她又往她媽媽床邊走去。
“媽!媽!媽!”
她的連哭帶喊驚醒了保姆,驚醒了先生,沒有人說得清小卉媽是幾點走的……
送別了媽媽,小卉一下子無所事事了。
今天找不到車鑰匙了……
明天忘了吃自己的降壓藥……
上一天被同學拉去鶴場看鶴,走到半路說不行,我燉的湯還在爐灶上。幾個人調轉車頭往回來,一個個心驚肉跳的,最近燃氣著火的報道可不少呢!心急火燎地衝進家衝進廚房,哪裡有火?燉鍋確實是在爐灶上。
先生說,你呀,千萬別像你媽一樣活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