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211)劉備入川,十九年(214)攻陷成都,此事見諸史冊。但相對不為人知者,便是劉備入川時還攜帶了一支東吳兵馬。
這支東吳盟軍的統帥便是呂岱。相關記載見於《吳範傳》與韋曜《吳書》,可知確有其事。
呂岱在入川之戰中表現平平,記載寥寥,且中途返回東吳,可知其主要任務乃是充當孫權的眼線。事件背後又關乎孫劉雙方的博弈制衡。
本文想就呂岱入川的始末記載,分析其行為邏輯以及時代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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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岱入川的歷史背景
劉備入川,表面是替劉璋抵禦外侮,實際是包藏禍心、圖謀益州。彼時許多有識之士對此均有預料。
時別駕張松建議,宜迎先主,使伐張魯。(黃)權諫曰:“左將軍有驍名……欲以賓客禮待,則一國不容二君。”--《蜀書 黃權傳》
劉主至巴郡,巴郡嚴顏拊心嘆曰:“此所謂獨坐窮山,放虎自衛者也。”--《華陽國志》
有鑑於此,劉備攜呂岱入川便顯得多此一舉,甚至有可能為“事後分贓”埋下隱患。因此便需要談一談劉備為何要這麼做。
這和東吳的戰略佈局與利益訴求有關。
在魯肅擬定的《榻上策》中,孫權需要先經營江東,之後進伐劉表,最後吞併劉璋,統一長江流域的下、中、上游,與北方分庭抗禮。
因其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指攻佔益州),據而有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吳書 魯肅傳》
早在劉備入川之前,東吳便曾多次試圖進伐益州。
第一次是周瑜做南郡太守時計劃單獨入川,結果出兵前夕不幸病死。第二次是劉備借南郡之後,孫權派遣宗室孫瑜領兵入川,又遭劉備阻撓。
(周)瑜乃詣京見(孫)權曰:“今曹操新折衄,方憂在腹心,未能與將軍連兵相事也。乞與奮威(指孫瑜)俱進取蜀。”--《吳書 周瑜傳》
(孫權)遣孫瑜率水軍住夏口。(劉)備不聽軍過。--《獻帝春秋》
劉備阻撓吳軍的託辭十分冠冕堂皇,不僅以“託名宗室”為由,甚至宣稱“若不獲請,當放發歸於山林”。逼得孫權啞口無言。
周瑜、甘寧並勸(孫)權取蜀,權以諮備,備內欲自規,仍偽報曰:“備與璋託為宗室,冀憑英靈,以匡漢朝。今璋得罪左右,備獨竦懼,非所敢聞,願加寬貸。若不獲請(指孫權放棄伐蜀),備當放發歸於山林。”--《吳書 周瑜傳》
因此,劉備此次單獨入川,雖然名為替劉璋助戰,實際心思卻難以預料。
孫權一方不希望讓劉備獨吞戰果。劉備一方鑑於之前放出大言,宣告無意進取益州,也不好拒絕孫權安插的眼線,因此只得攜帶呂岱一併出發。
從《法正傳》、《雲別傳》的記載看,孫權對劉備入川的實際目的應該有所洞察。這是因為劉備的繼室孫夫人始終與兄長同氣相聞。
孫夫人與劉備成婚時,除了侍婢之外,還攜帶了許多部曲,這些部曲在荊州“縱橫不法”。不難看出,“東吳吏兵”乃是以陪嫁為名,負責替孫權刺探荊州情報。
(孫)權妹驕豪,多將吳吏兵縱橫不法。--《雲別傳》
按照孫夫人的“主母”地位而論,其麾下心腹理所當然可以滲透進左將軍府,把劉備集團的相關動向彙報給孫權。
從這個角度看,“先主每入,衷心常凜凜”,反映的即是劉備與孫夫人之間的相互提防。二人成婚數年而無子嗣,應該也是這個原因。
(孫權)妹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侍婢百餘人,皆親執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凜凜。--《蜀書 法正傳》
從歷史發展看,劉備入川不久,孫夫人便攜劉禪順江東下,而孫權則“大遣舟船迎妹”。可見孫氏兄妹對劉備入川的實際目的早已知曉,因此釜底抽薪,試圖以劉禪為籌碼,增加日後討還荊州的資本。
權聞備西征,大遣舟船迎妹。夫人慾將後主還吳,趙雲、張飛勒兵截江,乃得後主還。--《雲別傳》
由此可知,隨同入川的呂岱,可以視作替孫權監視劉備的探子。
呂岱的兵力、行程與隨軍時間
透過對史料的檢索分析,可以大致還原呂岱入川的相關資訊。以下按兵員數量、入川行程與隨軍時間三方面進行論述。
(1)兵員數量
從可見史料看,呂岱入川攜帶了至少二千人。不過出於監視劉備的目的,呂岱似乎並不參與前線的作戰任務,只是隨軍同行。
按韋曜《吳書》記載,呂岱曾“以兵二千人西誘漢中賊帥張魯到漢興寋城”,可知隨同入蜀的吳軍數量不少於二千。
建安十六年,(呂)岱督郎將尹異等,以兵二千人西誘漢中賊帥張魯到漢興寋城。--韋曜《吳書》
而劉備入川時,攜帶的兵馬總數是“數萬人”,可據此大致推算呂岱軍在劉備軍中的數量佔比。
先主留諸葛亮、關羽等據荊州,將步卒數萬人入益州。--《蜀書 先主傳》
另外劉備與劉璋反目時,劉璋的謀士鄭度曾說“左將軍兵不滿萬,懸軍襲我”。可知呂岱麾下的二千兵士大約並不參與直接的軍事行動,導致真正作戰時劉備麾下尚不滿萬人。
鄭度說(劉)璋曰:“左將軍縣(懸)軍襲我,兵不滿萬,士眾未附,野谷是資。”--《蜀書 法正傳》
(2)入川行程
從呂岱引誘張魯的地點(漢興寋城)來看,他無疑已經抵達了漢中前線。
漢興郡是東漢末年的新置郡國,有後世學者疑其為漢安郡,在雍縣、陳倉一帶,後被劃入扶風。呂岱在此對張魯做了一些招誘工作,不過成果有限。
曹公分關中置漢興郡國,遊楚為太守。--劉昭注引《魏志》
漢興,疑即漢安改名,或中平末郡立旋廢,至魏武復分置,又改名。--洪亮吉
其中吳、蜀兩方對此事的記載稍有衝突。《吳書》稱張魯對呂岱的招誘心懷疑懼,事不成行;但《蜀書》則另有說辭。
(呂岱)以兵二千人西誘漢中賊帥張魯到漢興寋城,魯嫌疑斷道,事計不立。--韋曜《吳書》
從《李恢傳》、《彭羕傳》、《霍峻傳》的記載看,劉備抵達葭萌之後,與張魯方面並未展開直接的軍事對抗,反而遣使通好。
(李恢)從至雒城,(劉備)遣恢至漢中交好馬超,超遂從命。--《蜀書 李恢傳》
先主亦以為奇,數令(彭)羕宣傳軍事,指授諸將,奉使(漢中)稱意,識遇日加。--《蜀書 彭羕傳》
建安二十年(215)張魯敗於曹操時,劉備也曾遣黃權“率諸將迎魯”。
及曹公破張魯,魯走入巴中,權進曰:“若失漢中,則三巴不振,此為割蜀之股臂也。”於是先主以權為護軍,率諸將迎魯。--《蜀書 黃權傳》
因此呂岱“西誘張魯”,有可能只是劉備與張魯遣使往來的一環,並非欲對張魯不利。鑑於史料的有限性,對此權作推測。
(3)隨軍時間
呂岱的隨軍時間史書無載,不過從《吳範傳》可以稍加推測。
按記載,呂岱返回白帝時,宣稱“劉備部眾離落,死亡且半”,可知呂岱歸吳時,劉備與劉璋已經開戰。
呂岱從蜀還,遇之白帝,說(劉)備部眾離落,死亡且半,事必不克。--《吳書 吳範傳》
白帝即永安,屬巴東郡,是出入益州的門戶。如果白帝彼時由劉璋控制,呂岱便無法成行。換言之,呂岱歸吳時,白帝已經被劉備集團奪佔。
按《先主傳》記載,白帝被劉備集團攻佔當在其入川翌年(212),由諸葛亮、張飛等人“將兵溯流定白帝、江州、江陽”。可知呂岱東歸,不會早於建安十七年(212)。
先主軍益強,分遣諸將平下屬縣,諸葛亮、張飛、趙雲等將兵溯流定白帝、江州、江陽。--《蜀書 先主傳》
“部眾離落,死亡且半”這一記載不見於《蜀書》,可能是為劉備避諱所致。不過按戰爭的慘烈程度看,應該是指雒城之戰,雒城由劉璋之子劉循鎮守,“被攻且一年”。
先主進軍圍雒;時(劉)璋子(劉)循守城,被攻且一年。--《蜀書 先主傳》
該年(212)年末恰逢曹軍伐吳,孫權“呼先主自救”。然而彼時的劉備深陷戰爭泥淖,脫不開身。因此孫權只好召還呂岱,抵禦曹軍。
明年,曹公徵孫權,權呼先主自救。--《蜀書 先主傳》
(十七年)冬十月,(曹)公徵孫權。--《魏書 武帝紀》
從劉備一方看,攜帶呂岱這個東吳眼線入川本就是迫不得已,因此正好順水推舟,把這個燙手山芋送走。
不知是否出於個人情感因素,呂岱歸吳後,對孫權表示劉備入川“事必不克”(見前文注引),當然戰爭結果並非如呂岱預言。這大概是因為諸葛亮、趙雲、張飛等人的後續援軍,改變了劉備、劉璋雙方的兵力對比。
另外從《袁渙傳》的記載看,呂岱離開益州的時候,劉備所處的形勢確實很不妙。當時曹魏方面甚至傳言劉備已經陣亡,導致魏國“群臣皆賀”。
從《袁渙傳》的行文順序看,此事發生在“魏國初建”時,即建安十八年(213)前後。
魏國初建,(袁渙)為郎中令……時,有傳劉備死者,群臣皆賀;渙以嘗為備舉吏(袁渙是劉備所舉茂才),獨不賀。--《魏書 袁渙傳》
嚴格意義上看,劉備自入川至攻陷成都,前後歷時四年(211-214),中間不乏龐統戰死、馬超歸降等意外事件。他能夠奪佔益州,確實存在較大的偶然成分。這也可以解釋《吳範傳》中“臣所言者天道,而(呂)岱所見者人事”的歷史背景。
呂岱從蜀還,遇之白帝,說備部眾離落,死亡且半,事必不克。(孫)權以難(吳)範,範曰:“臣所言者天道也,而岱所見者人事耳。”備卒得蜀。--《吳書 吳範傳》
呂岱入川的軍事成果
雖然呂岱入川的主要目的是監視劉備,在作戰方面出力有限,不過他還是獲得了不小的成果。
這個成果,就是呂岱策反並收降了部分舊屬劉璋的將領。
其中比較著名的人物,有將軍李異。
吳將陸議、李異、劉阿等屯巫、秭歸;將軍吳班、馮習自巫攻破異等,軍次秭歸。--《蜀書 先主傳》
此李異,疑即劉璋將降吳者。--趙一清
李異其人籍貫無載,在各類記載中,他曾與龐羲、甘寧等人並稱。龐羲是司隸河南人(見《劉焉傳》),甘寧則是益州巴郡人。因此李異究竟屬於東州集團還是益州集團,尚存疑竇。
甘寧字興霸,巴郡臨江人也。--《吳書 甘寧傳》
不過從《英雄記》記載的李異曾參與殺害故主趙韙(巴西人),而趙韙又“陰結州中大姓”來看,李異更有可能是益州人。
(趙)韙因民怨謀叛,乃厚賂荊州請和,陰結州中大姓,與俱起兵,還擊璋……(趙)韙將龐樂、李異反殺韙軍,斬韙。--《英雄記》
按《法正傳》記載,劉備圍攻雒城時,法正曾給劉璋修書勸降。書信稱“今荊州道通,眾數十倍,加孫車騎遣弟及李異、甘寧等為其後繼”。
今荊州道通,眾數十倍,加孫車騎遣弟及李異、甘寧等為其後繼。--《蜀書 法正傳》
其中“孫車騎”指孫權,“弟”當指孫瑜,即孫權派遣孫瑜、李異、甘寧等人為入川的後援力量。
照此記載,呂岱歸吳後,孫權其實又派遣了一支隊伍,入川瓜分勝利果實。可知此時的李異已經自劉璋麾下倒戈歸降了東吳。
張松在世時,曾對劉璋進言,稱“龐羲、李異等皆恃功驕豪,欲有外意”,即二人存在通敵嫌疑。
(張)松復說(劉)璋曰:“今州中諸將龐羲、李異等皆恃功驕豪,欲有外意,不得豫州(指劉備),則敵攻其外,民攻其內,必敗之道也。”--《蜀書 劉璋傳》
張松雖然背主求榮,不過此言倒是符合實際情況。龐羲後來降了劉備(見《先主傳》),李異則歸順東吳。從李異的履歷變化看,呂岱入川前他是劉璋部將,呂岱入川后他成了東吳爪牙,其中始末不言自明。
從籍貫角度看,在孫權的後續行動中,李異跟隨甘寧一道行動,或許便是因為二人出身益州,熟悉當地環境的緣故。
另外按韋曜《吳書》記載,呂岱曾“督郎將尹異”招誘張魯。尹異在《三國志》及裴注中僅此一見,或許是“李異”的訛寫,鑑於史料有限,對此權作猜測。
(呂)岱督郎將尹異等,以兵二千人西誘漢中賊帥張魯到漢興寋城。--韋曜《吳書》
小結
呂岱入川之事記載甚少,連呂岱本傳都不及此事。這無疑是劉備、孫權雙方刻意隱諱所致。
理由也不難理解。呂岱隨同劉備入川,充分證明了孫劉聯盟的脆弱淺薄,將雙方的爾虞我詐、陰謀算計展露得淋漓盡致。
呂岱領兵入川,參戰記載寥寥,卻致力於招誘劉璋部曲;劉備攜呂岱入川,又享受了甘寧、李異等東吳援軍的利好,卻也未想過給盟友分一杯羹。
有鑑於此,孫權在聽聞呂岱彙報的“劉備事必不成”後,便譴責預言“劉備將得益州”的術士吳範,其中不乏幸災樂禍之意。
劉備攻佔成都之後,不思歸還荊州,卻又託言“須得涼州”,無賴程度同樣令人震驚。
(建安)二十年,孫權以先主已得益州,使使報欲得荊州。先主言:“須得涼州,當以荊州相與。”--《蜀書 先主傳》
當然,站在第三方的立場上,孫、劉兩家在入川之戰中均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而呂岱恰恰是最重要的人證,幾乎全程見證並參與了其中的種種醜行。
因此《呂岱傳》對此事完全忽略,其履歷自“孫權統事”之後,便很快跨到“建安二十年”。至於隨劉備入川一事,更是了無線索,只能求之於裴注。
概而論之,對呂岱入川事蹟的剖析,有助於理解孫劉雙方的戰略佈局與利益訴求,也有助於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
我是胖咪,頭條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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