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生活的戲劇化是一場悲劇,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照片,再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
有這樣一位大師級的人物,他在情初懵懂之時,就遇到了令自己惦戀一生的真愛,這樣的愛情,無疑是令人羨慕和嚮往的。
但是,人們往往更願意給愛情賦予悲劇色彩,因相戀而不能相守,他的初戀又被人們說成是一場人生的悲劇,這個人就是林語堂。
1975年,80歲高齡的林語堂移居香港,晚年因中風的困擾,他的身體和記憶力已大不如前,很多人和事在他的腦中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甚至面對自己的女兒,林語堂也時常會感到陌生,但就是這樣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卻將自己年少時的“初戀”深深地烙在了心裡。
有一次,好友陳希慶的太太專程來看望林語堂,見到闊別多年的好友,寒暄之餘,林語堂突然問到了他的初戀:“她現在還好嗎?”
在得知自己的初戀仍居住在廈門後,林語堂像是得到了盼望一輩子的訊息,顫抖著身體從輪椅上撐起半個身子:“帶我去見她!”
一旁的妻子廖翠鳳急忙攙扶住自己的丈夫,安慰他道:“等你的病養好了,能走路了,我陪你一起去找她。”
林語堂緩緩抬起頭看著妻子,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得緊握著妻子的手,用顫抖表達著心中的萬語千言。
見妻子默默的點了點頭,林語堂才將孱弱的身體倚靠在輪椅上。
這個被林語堂牽掛一生的“初戀”叫陳錦端,說起她與林語堂的愛情故事,還要追溯到那個遙遠的清末民初。
1895年,林語堂出生於福建一戶普通家庭,父親是一個基督教會的牧師,林語堂自小便接受著西式的教育。
1912年,17歲的林語堂以優異成績考入上海聖約翰大學,作為一代大家學者,林語堂自學生時代就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才華。
在大學期間,他憑藉著自己出色的學識和表現,贏得了多個重要獎項,溫潤帥氣的外表,更使林語堂成為了校園裡炙手可熱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自然會得到不少女生的傾慕,陳錦端就是其中一位。
陳錦端出身名門,父親陳天恩是廈門有名的醫藥實業家,不僅家世出眾,天生麗質的她,更是富家子弟眼中的名媛。
說來也巧,陳錦端的兩個哥哥陳希佐和陳希慶正是林語堂的同窗好友,這使陳錦端有了更多接近林語堂的機會。
愛情有時就是這般簡單,沒有想象中的百轉千回,不過是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恰巧發現他對你亦是傾慕不已。
初見陳錦端的林語堂,就被她清新脫俗的美貌所吸引,舉手言談間的氣質如蘭,更令他深深地陷入了愛情的幻想中。
正是印證了湯顯祖的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實,一見傾心的愛情並沒有人們幻想中的高深莫測,鍾情的往往是對容貌的吸引,所謂“情不知所起”,只緣“身在此山中”罷了。
自古無論結局如何,才子佳人總不會錯過愛情的開始,男有情女有意,林語堂和陳錦端很快便墜入了愛河。
二人在一起談文學,談繪畫,談理想,談人生,彼此都想把自己的未來一股腦地交給對方,生怕漏掉了什麼。
這段時間在林語堂看來,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後來,林語堂在《八十自敘》中這樣說道:“每每回到廈門,我總會在好友家中逗留,因為我深深愛著好友的妹妹。”
作為戲劇化的悲劇,才子佳人的愛情,總會遭到至少一方長輩的阻撓,林語堂也沒能躲過這個魔咒。
誠然,對於年輕人來說,愛情只意味著兩個人的相愛,但在長輩看來,愛情則是婚姻的代名詞,而婚姻的前提是門當戶對。
對於女兒與林語堂的交往,作為父親的陳天恩早有耳聞,其實陳天恩並非篤定封建包辦的大家長,對二人交往的事也曾思量再三。
雖然林語堂的才華有目共睹,將來也定會是一個棟樑之材,但作為父親,不會把女兒的幸福賭給遙不可及的未來。
一個是一方富甲的千金小姐,一個是窮酸牧師家的普通孩子,家境的巨大懸殊,讓陳天恩不得不棒打鴛鴦。
聽到這,也許很多人會將林語堂與陳錦端的不幸,歸罪於那個門當戶對思想依舊根深蒂固的時代,其實時代並非罪魁禍首。
這是人性,一個父親對女兒天生的父愛,時代會過去,但人性不會改變,就像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這也是人性。
為此,陳天恩專門找到林語堂,為了不讓他抱有幻想,陳天恩直截了當地說:
“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錦端了,你們兩個不合適,我已為她定了親,如果你真的愛她,就該讓她幸福,而不是跟著你吃苦。”
陳天恩的話像晴天霹靂一般在林語堂的腦袋裡炸裂開來,是怨恨、是自責、是委屈,是不甘,已無從知曉。
彷彿有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牆橫亙在自己與愛人之間,愛情似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有人說初戀都是銘心刻骨的,因為不參雜任何物質,純粹得只有愛情,但也恰恰因為只有愛情,常常脆弱得不堪一擊。
得知父親去找過林語堂,陳錦端與父親大吵了一架,雖然說著非林語堂不嫁的話,但面對父親的決絕,陳錦端也只能在房間裡默默的流淚。
沒有驚天動地,沒有歇斯底里,這段盛宴式開場的愛情,就這樣草草的收場了。
對於林語堂和陳錦端,不能說這不是愛情,他們的愛情曾像鑽石一樣絢麗奪目,但鑽石分為很多檔次,勇氣是檢驗它的成色最好的利器。
雖然陳天恩覺得林語堂無法配上自己的女兒,但依舊欣賞他的學識和才華。
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愧疚,陳天恩親自牽線搭橋,將鄰居家的二女兒廖翠鳳介紹給了林語堂。
雖然對陳天恩心存怨恨,但因為是好友的父親,林語堂還是禮貌有加,為了不讓對方覺得自己小心眼,林語堂只得硬著頭皮前往廖家相親。
此時的林語堂像一件促銷商品,一個買家來了,雖然看不上,卻又覺得錯過了可惜,於是介紹給朋友來買,好像這樣自己也算佔著了便宜。
能與陳家做鄰居,自然不是等閒之輩,廖家在廈門也是有名的銀行家,其實林語堂對廖家並不陌生,廖翠鳳的哥哥亦是林語堂的大學同學。
與陳錦端無有不同,廖翠鳳對校園中的風雲人物林語堂也是傾心久已,正愁不知怎樣結識,如今卻上門相親,莫不是奇妙的緣分。
誠然,世間的確鮮有陳錦端這般才貌出眾的女子,廖翠鳳不僅容貌無法同陳錦端相提並論,性格也與溫婉可人的陳錦端大相徑庭。
都說容貌是性格的鏡子,廖翠鳳有著圓潤的臉頰,高挺的鼻樑,雖看上去有一些微胖,卻是落落大方。
與大多富貴之家的千金小姐不同,廖翠鳳自小性格豪爽,敢愛敢恨,完全沒有驕縱之氣,脾氣秉性更像是一個男孩子。
在幾次接觸後,林語堂發現,與廖翠鳳在一起時,雖沒有那般心動,卻無比輕鬆踏實,在她面前也無需拘謹。
有一次,林語堂帶廖翠鳳到家中吃飯,廖翠鳳不僅在廚房幫忙,飯後更是主動收拾碗筷,要知道這些家務廖翠鳳在家是從來沒有做過的。
廖翠鳳的舉動讓林語堂對這個富家女有了新的認識,同時廖翠鳳也深得林語堂父母的歡心。
看到廖翠鳳與家人相處的其樂融融,林語堂的心裡似乎掠過一絲釋懷,也許這樣波瀾不驚的生活,也是一種幸福。
此後沒過多久,林語堂便與廖翠鳳走到了一起。
在晚年的回憶錄中,林語堂這樣寫道:“她到我家去吃飯,與母親相聊甚歡,看到她笨拙刷碗的樣子,我知道,她將是我要娶回家的人。”
也許,彼時的林語堂才開始漸漸觸碰到另一種愛情,那是一種與他以往的認知完全不同的愛情,只是他自己並未知曉。
作為名門富商,門當戶對的觀念會出現在陳家,自然也會出現在廖家,接受林語堂相親本是給陳家一個面子,不成想二人竟真的走到一起。
當廖翠鳳將二人決定結婚的訊息告訴父母時,廖家父母便坐不住了,廖母知道女兒的性格,並未斬釘截鐵地拒絕,只是認真的提醒女兒:
“母親知道語堂是個有才華的人,對你也好,但是你知道他家庭的狀況,他是牧師的兒子,他沒有錢養你,憑什麼娶你?”
“我嫁的是他的人,跟錢有什麼關係?!就憑我愛他,他對我好!”廖翠鳳的回答令母親無言以對,她知道女兒做的決定是從不動搖的。
不得不說,廖翠鳳是一個剛烈的女子,一句“我愛他,他對我好”,還要憑什麼呢?這不就是愛情本身麼?
面對女兒的終身大事,廖翠鳳的父母無計可施,只能以再考慮考慮為由拖延時間,私下卻著手為女兒物色更好的如意郎君。
廖翠鳳看出父母的心思,憤然以絕食相對抗,同是那句非林語堂不嫁,廖翠鳳沒有眼淚,卻心如磐石。
經過幾天的絕食對抗,廖家無奈,只得答應了這門婚事。
廖翠鳳的堅持讓林語堂深受感動,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個女子為他奮不顧身,也讓他下定了和這個女子共度一生的決心。
1919年,林語堂與廖翠鳳在廈門結婚,在婚禮上林語堂做了一件令在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竟將與妻子的婚書,一把火燒掉了。
面對在場來賓驚愕的表情,林語堂對廖翠鳳說:“這個東西只有在離婚的時候才有用,我們用不到它。”
愛情有時就是這般篤定,當你相信它時,你會相信世間的一切,相信沒有人生無常,相信沒有白衣蒼狗,唯有歲月靜好,安然如故。
隔壁大辦喜事,作為鄰居的陳錦端怎會不知,相戀而不能相守,無疑是愛情中最為悲慘的結局,因為此時扼殺的,全部都是美好。
林語堂結婚的訊息令陳錦端心灰意冷,她拒絕了所有父親為他介紹的富家子弟,孑然一身地登上了留學美國的郵輪。
也許在陳錦端的心裡,充滿了傷心、委屈、命運的不公,但這就是人生,很多人都認為陳錦端留學美國是對現實的逃避。
其實,人生中沒有一種感情可以逃避,沒有對錯,只有選擇,人生就是要透過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失去愛情也只是陳錦端的一個選擇罷了。
婚後不久,林語堂與廖翠鳳一同到歐美留學,林語堂很有骨氣,不肯接受廖家的資助,他不想被人說娶廖翠鳳就是為了她家的錢。
廖翠鳳深知丈夫的心思,也未曾向家中索取過分毫,二人緊靠著為數不多的助學金生活,一日三餐雖粗茶淡飯,但也過得踏實坦然。
因生活的拮据,廖翠鳳不僅學會了精打細算,還學會了各式燒菜,對丈夫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這一切令林語堂在平淡中感到了幸福。
對於自小被當做掌上明珠、衣食無憂的廖翠鳳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改變,也許愛情會讓人變得平凡,但平凡卻讓愛情更加偉大。
多年後,林語堂回到上海教書,此時林家夫婦已經有了兩個女兒,在得知陳錦端留學歸國也在上海後,廖翠鳳還經常邀請她來家中做客。
作為多年同學和鄰居的廖翠鳳,自然是知道陳錦端與丈夫的往事。
也許是性格的大度豪爽,也許是知道丈夫心底的一抹遺憾,廖翠鳳對陳錦端每次都是熱情招待,希望能夠以此解開丈夫的心結。
作為妻子,哪個女人會對丈夫的前任毫無戒心,更不要說邀請到家中做客,而廖翠鳳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存在。
回國後的陳錦端在上海一所中學任美術教師,優越的家境和美貌,仍令不少追求者蜂擁而至,但她對愛情始終心灰意冷,並未婚嫁。
見到闊別多年的初戀,林語堂激動得不知所措,因過於擔心自己的失態,反而令言語之間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每每邀請陳錦端來家中,林語堂都像要經歷一件大事,寢食難安,這一點連孩子們都看得出來。
林語堂的二女兒林玉如在對父親的回憶錄中寫到:“在上海時,錦端阿姨常會來家中做客,得知她來,父親便會坐立不安。”
“問及母親時,母親總是坦然微笑著對我們說,爸爸喜歡過錦端阿姨,所以有一點緊張。”
對於情感,在這個家庭中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林語堂與廖翠鳳已在蹉跎的歲月中,將愛情化為了親情。
廖翠鳳知道,藏在丈夫心底的不是某一個人或某一段感情,而是一段青春懵懂之時的美好幻想。
直到多年後,暮年幾近痴呆的林語堂依舊沒有忘記那段美好,與陳錦端的初見,許是他腦中最不願放手的記憶。
人們常說“人生若只如初見”,其實那不過是定格在自己腦中對另一個人的幻想罷了,因為觸碰不到,所以倍加惦戀。
雖然晚年的林語堂依舊對陳錦端念念不忘,但在筆者看來,林語堂的一生只有一段愛情,那就是他的妻子廖翠鳳。
也許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曾自認為有過幾段愛情,但隨著時光流逝,你發現最終能被稱為愛情的,只有陪你熬過歲月摧殘的那個人。
在歲月的過往中,林語堂與陳錦端不小心愛上了彼此,但他們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彷彿大雁過長空,過去就是過去了。
在未來的日子,他們也許還會遇到很多不小心的事,無論是一時的真心,還是長久的幻想,都只能去品味,去懷念,去喚起,然後說再見。
其實,對於與林語堂的愛情,廖翠鳳與陳錦端有著極為相似的經歷,同樣的家境,同樣的阻力,同樣的一往情深,唯一不同的是,勇氣。
恰恰是因為這份勇氣,決定了二人不同的命運,當然,我們不能因為陳錦端沒有這份勇氣就對她的愛情觀嗤之以鼻。
也許,她只是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愛他,所以只得相忘於江湖,但也莫不是落得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後來,陳錦端也遇到了自己的真愛,不是任何一個富家闊少,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陪伴她走完了漫長的一生。
也許愛情正如張愛玲在《半生緣》中所說的一般,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