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廣宏,四川省文史研究館
今人考證“蜀”字的來源,大都引用《說文》:“蜀, 葵中蠶也。從蟲。上‘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蜎蜎。《詩》曰:‘蜎蜎者蜀’。”把字形講得十分詳細。甲
文和金文的“蜀”字,確實是上面有個眼睛圖案,下面近似柔軟的蟲身。不過所引詩句,今本《詩經·東山》作“蜎蜎者蠋”,《毛傳》釋“蠋”為“桑蟲也”;就是野蠶。由於最早的蜀王名為蠶叢, 所以大家認為這種解釋相對準確。可是“蜀”字還有另外的含義。《管子·形勢》“抱蜀不言,而廟堂既修”,這裡的“蜀”,就不能解釋為蠶了。唐尹知章注說:“蜀,祠器也。君人者但抱祠器以身率道,雖復靜然不言,廟堂之政, 既以修理矣。”把這裡的“蜀”,說成是廟子裡祭祀的禮器。清李調元不同意他的解釋,在《卍齋瑣錄》裡說“抱蜀”應該理解為“抱一”,根據是漢揚雄《方言》:“一, 蜀也。南楚謂之蜀。”晉郭璞注:“蜀,猶獨耳。”《爾雅·釋山》也講,山“獨者蜀。”所以蜀就是孤獨的意思。
可是目前學術界不太注意的是,“蜀”還是一種大雞。《爾雅·釋畜》又講:“雞大者,蜀。”郭璞注:“蜀,今蜀雞也。”四川產的雞,名字就叫“蜀”,最初大概因為這種雞叫起來,聲音好像“蜀、蜀”吧。這樣看來,四川稱蜀,大有可能來源於家雞的馴化。人們根據家雞“蜀”呀“蜀”的叫聲,給它們起了一個帶四川方言味道的名字——蜀。外地人見到肉味鮮美的家雞是此中特產,於是由物及地,把這塊地方也稱之為“蜀”。《廣雅》這部知識性讀物記錄了雞的種種雅號,其中有一個便是“季蜀”,意思是蜀人的小兄弟。《廣志》還補充了重要材料:大雞的名字才叫“蜀”,小一點的就叫“荊”。荊作為地名是現在的湖北,與稱蜀地四川相毗鄰。既然雞的古名與這兩處地名都有聯絡,想必此類家禽的培育技術,在上古時代漸漸由蜀地傳播到荊地。不過荊地培育出的品種,畢竟不是原創,所以對比之下,體形有所遜色。從大雞叫“蜀”這一條完全能夠肯定,古蜀人的培育成績最為優良,被普天下的民眾印入了腦海。
蜀雞故跡
1986年三星堆二號坑出土一件銅雞,《三星堆祭祀坑》報告編號為k2③:107,其體長11.7釐米,通高14.2釐米,形態很像我們常見的公雞,只是頭和頸部的比例大了一些,腿腳粗了一些。這應當是蜀雞最早的造型了。它站立在2.5釐米見方的銅座上,下邊殘斷;推測原來應有其他構件加以支撐,使之高高在上。目前雲南一帶棲息著一種叫“茶花雞”的鳥,動物學上稱之為“原雞”, 屬雞形目雉科鳥類,是現代家雞的遠祖。其雄性體長60釐米左右,冠子不大,尾巴更長,全身以黑色為基調, 但頭頸部分是深紅色,後轉金黃;樣子和家雞無多區別,只是顯得秀氣一點。它叫起來聲音好像“茶花兩朵”;經常棲息在山區密林中,營巢於地面低窪處。此鳥現在分佈在北迴歸線附近省份,但上古時代四川應當很多;因為那時氣候比現在更暖,許多今天的南方動物,那時也在北方出現。比如今天大象雖然最南方才有,可是三星堆時期四川卻多得很,近年出土的大量象牙就是鐵證。肥壯的蜀雞,顯然是蜀人從原雞種群裡培育出來的。
公雞使人刮目相看的理由,無疑是它的報時功能。這在沒有鐘錶的古代,具有非常重要的實用意義。三星堆人塑造了蜀雞形象,並且安放在神廟裡某一器物上,除了報時這一點以外,恐怕還有紀念此處是它們故鄉的想法。
《山海經·海外西經》軒轅之丘、軒轅之國的附近,有個諸夭之野(當作沃之野),那裡是個生態樂園:“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皇卵,民食之;甘露,民飲之。所欲自從也。”郭璞根據《大荒經》的記述,說那軒轅之國是在岷山的南邊。那麼這塊沃野,就應該是現在的成都平原了。遠古時代,此地民眾吃的是鳳皇卵,王家祐認為即是雞蛋;《山海經圖》還畫著“其人兩手操卵食之,兩鳥居前導之。”這一畫面說明,此時母雞業已馴化成功,正在為人們產蛋。在遠古以漁獵採集為主的生產方式下,人們的食物來源很不穩定,“飢則覓食,飽則棄餘”;因為肉食不便於儲存,人們有時撐一頓,有時餓一頓。可是當蜀人能夠餵雞生蛋之後, 情況便大為改觀。雞蛋不但營養豐富, 而且方便儲藏, 至少人們不愁餓肚子了。因此, 母雞的食用價值, 可能比公雞更高。
《大荒西經》是《海外西經》的另一傳本,也記有“有沃之野,沃民是處。沃之野,鳳鳥之卵是食;甘露是飲。凡其所欲,其味盡存。”“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是處。是謂沃之野。”接著就說西邊有個軒轅之臺。下文又有軒轅之國,在“江山之南”,蒙文通教授說“江”應指岷江,“江山”也就是岷山。這裡的記載與前述情形完全一致。蒙教授還認為《山海經》這一部分就是蜀人的作品,至少也是研究古蜀史的重要資料。這樣看來,蜀人最早培育體型較大的家雞,就有了文獻依據了。
神雞逸話
《漢書·郊祀志》說,公元前1世紀時的漢宣帝,聽說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只須派使臣誠心誠意地去請,便可將神迎回;於是讓諫議大夫蜀人王褒專程持節前往益州。此馬此雞是哪方神聖?唐顏師古認為,那不過是金屬的馬和碧玉的雞,屬於天然礦石——他似乎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碧,由隱晶質石英所組成,因富含二氧化矽和鐵質,顏色晶綠可愛。碧雞能夠稱“神”,恐怕不僅是雞形天然碧石或碧玉雕琢出的雞形工藝品,應當有更加神秘的內涵。
王褒後來把神接回來沒有?書中未見下文。一種說法是王褒還鄉途中突然生病,於是請神一事便泡了湯;還有一種說法是,他確實到了成都,還建起碧雞祠,而且宣讀了一篇祭文:“縹縹碧雞,處南之荒。深溪迥谷,非土之鄉。歸來歸來,漢德無疆。廣於唐虞,澤配三皇。黃龍見兮白虎仁,歸來歸來可以為倫!歸兮翔兮,何事南荒也?”儘管他苦口婆心地動員,但那神並沒有被他接走。劉向《列仙傳》裡的神仙赤斧,原先職務是“碧雞祠主簿”,可見成都確有此祠,並且安排了專門的主簿來管理。後來到了宋朝,此祠改稱昭應廟,位於今成都文殊院的南邊。《梁益記》說,成都街道多半稱“坊”,120個坊中,排列在第4的是碧雞坊,即以碧雞祠而得名;唐代女詩人薛濤的家曾經安在那裡。
金馬碧雞祠不但成都有,舊志所記崇寧縣(今郫縣唐昌鎮)“縣北七里”也有一個。西昌還有個碧雞山。《後漢書·西南夷傳》說禺同山有金馬碧雞,出現時會發出耀眼的光彩;據考此山即今雲南大姚北邊的白草嶺,位於四川攀枝花的西南;離西昌也不遠。雲南昆明的西山,也有碧雞山之名,可見碧雞神話覆蓋了大西南。
如果要尋找碧雞神的來歷,可以一直追溯到秦地;顯然神話傳播路線是從北到南,蜀地正好居中,像是個中轉站。《史記·封禪書》說:秦文公十九年(公元前747年),陳倉北坂(今陝西寶雞西面)發現“若石”——像石頭卻又不是石頭,當然也不是隕石,應該屬於一種特異物質;文公稱之為“陳寶”,而且建了一座祠廟來儲存它。從此,就常有神靈光顧祠廟,有時一年來好幾次,有時幾年才來一回。來的方向多為東南,時候多半在夜裡。那神靈的樣子好像大公雞,來時像流星一樣閃著光輝,還發出殷殷然的聲響。這時,四野的野雞都跟著叫喚起來, 十分熱鬧。司馬遷這麼詳細地描寫這事,恐怕不能視為捕風捉影之論。現代人描寫的許多UFO故事, 居然也與此不謀而合。
《列異傳》補充了一段神話:在陳倉那裡,有個人弄到一件寶貝,準備獻給秦王,好討賞賜。當他正在趕路時,半道碰見兩個童子。童子告訴他:那件東西並不是什麼寶貝,而是埋在地下專吃死人腦子的“媦”,獻上去不但得不到獎勵,恐怕反會受罰。那隻“媦”聽見童子揭它的老底,非常生氣,於是反戈一擊,說那兩個童子就是“陳寶”,抓到男的可以稱王,捉到女的可以稱霸。那人一聽, 連忙丟下“媦”去捉童子,可惜他們雙雙變成野雞,全都飛走了。許多年以後,秦穆公(公元前 659年至前621年在位)在那裡打獵,倒是捉住了一隻雌性陳寶,不久他真的當上了“春秋五霸”之一。穆公因此感謝陳寶,便給她修了座廟宇,民間稱為寶夫人祠。她有個愛人葉君,住在葉縣(今南陽),一兩年總來訪問一次。來的時候發出十幾丈長的紅光,夾著殷殷的雷聲。
漢朝建國以後,時常派人祭祀陳寶。公元前35年時,學者劉向對漢元帝作了一番介紹。他說,從秦文公起至今, 神靈光臨的次數不少:高祖在位12年來了5次;文帝在位23年來了26次;武帝在位53年來了75次;宣帝在位 24年來了25次;陛下在位10多年了,也來過20次。神靈每次來,都帶有四五丈長的紅黃色光芒,到祠方息;同時還有“砰隱”的聲音;那時野雞便在四面八方叫喊。元帝聽了肅然起敬,連忙備下太牢之禮,派太史前往祭祀。這件事被鄭重地記錄在《漢書·郊祀志》上。
所謂“陳寶”究竟是什麼?令人十分費解;不過它與雞有關,倒是非常肯定。《三秦志》記秦嶺太白山西邊, 也有個陳倉山,山裡有一種與山雞相似的“石雞”。據說秦末趙高在那裡打獵,放火燒山,山雞嚇得全部飛走,只有石雞不跑。因而那山上從此便沒有山雞,只有石雞。每天清晨,石雞總在山頭啼鳴報曉,30裡以外的人都能聽到。有人說,那就是碧雞的化身。
春秋時的田饒對魯哀公說——雞有五德:公雞樣子像士紳,那是“文”;善於戰鬥,那是“武”;敢於拼搏, 那是“勇”;常照顧母雞,那是“仁”;按時打鳴,那
是“信”。《周禮》登入的官名中有個“雞人”,負責守夜報告時刻,就是向雞學習的體現。據《漢官儀》講,漢代皇宮裡從不餵雞,但由朱雀門外的衛士們按時合唱模仿雞叫而作曲的“雞鳴歌”,用以報曉。不過,他們開始合唱的時刻,還要依靠傾聽遠方的雞聲。雞在古代的作用和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關於雞的神話,最有趣味的恐怕是《幽冥錄》所講的宋處宗故事。此人是晉代兗州刺史,他至愛的寵物是一隻裝在籠子裡、放在窗臺上的大公雞。當下班閒暇無事時,他總喜歡與這公雞默默對坐。有一天,他偶爾自言自語,誰知那雞居然說起人話來,與他閒談。從此以後, 那隻雞還常常與他討論學問。當時社會風氣崇尚清談,人們經常議論玄學。宋處宗由於不斷與公雞談論,學問大有長進,後來在玄學領域裡居然成為大師級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