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張紀中的內地金庸劇第一炮《笑傲江湖》(2001)在問世之初沒少捱過板磚,日後被時間證明為新的經典。圖為許晴在該劇中飾演的任盈盈
黃小米
於榮光導演的電視劇《天龍八部》在收穫了少量罵聲之後就沒了熱度,不幸步了近年其他金庸作品改編劇的後塵。而在待播列表上,佟夢實、毛曉慧分飾男女主角的電視劇《神鵰俠侶》與秦俊傑、梁潔分飾男女主角的電視劇《飛狐外傳》赫然可見——不管撲過多少回,翻拍金庸,前仆後繼者常在。
觀眾對新版金庸劇的不耐煩程度,與金庸劇問世的速度成正比。金庸劇雖已不再是收視保障,但每隔一兩年就有一部新版的高頻率,體現了這塊電視劇圈“金”字招牌的持久號召力。不過,近年來這些翻拍更像為保證回本的投資,套路差不多:用金庸兩個字製造話題,再用其他熱門元素加以包裝,比如於正的《笑傲江湖》安排東方不敗和令狐沖大談戀愛,借了金庸的殼,裝的還是自己那套俊男美女言情故事;張一山把韋小寶演成行走的表情包,彷彿在為短影片平臺拍攝搞笑片段;2017版《射鵰英雄傳》在最近的翻拍劇裡一枝獨秀,卻依舊為加強偶像劇色彩而犧牲了其他情節。
從接受史角度來看,金庸小說從“成人童話”、中國歷史文化的普及教材,到被認為是足堪承載中國百姓的慾望、信念和理想的文化讀本,讀者對金庸小說的定位有一個從通俗到雅正的過程。反觀金庸作品的改編劇,則越來越平庸,把流行的人設往經典人物上套,浪費了厚重的材料,就好像用改編《暮光之城》的手法來拍《指環王》。
金庸小說成為推動兩岸三地電視劇製作水平提升的重要IP
曾經,武俠劇的愛好者和電視劇的愛好者是高度重合的。熒屏上最精彩的就是武俠劇,能代表電視劇製作最高水準的也是武俠劇。縱觀華語電視劇的歷史,金庸小說不僅促成了武俠劇一浪又一浪高峰,也是推動各地電視劇製作水平提升的重要IP。
金庸小說在大陸被熱烈閱讀的年代,約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作為文學熱、文化熱的一部分。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後,電視劇很快取代閱讀成為最普及的娛樂形式。對大部分人來說,金庸二字基本只和電視劇有關。很早就在《千古文人俠客夢》裡把金庸小說和中國遊俠傳統聯絡起來的學者陳平原後來也說:“金庸小說之所以長盛不衰,還因為它們特別適合於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
相比梁羽生人物的高度雷同,古龍對武打場面的詩化省略,金庸的人物各有特色,武打場面詳盡,情節儘管奇巧,卻前後照應,很少疏漏。雖然現在提到金庸小說,都會把他歸為浪漫派,但他同時也是注重寫實的細節大師,對於編劇和服化道來說較為容易將他的文字視覺化,比如各個電視劇版本對凌波微步、蛤蟆功、一陽指、九陰白骨爪等招式的想象大體差不多。主角當中的韋小寶、小龍女、黃蓉,配角中的周伯通、嶽不群、李莫愁等人物的氣質格外鮮明,一旦出現特別偏離固有印象的版本,就讓觀眾難以接受,比如吳倩蓮的黑衣小龍女和陳妍希的肉包臉小龍女僅因造型就被拒絕。
港臺地區電視圈對金庸小說的改編嘗試從上世紀70年代起就開始了,可以說金庸劇是兩地電視工業從稚嫩到成熟的歷史記錄。從香港無線電視臺(簡稱TVB)出品的1983年版《射鵰英雄傳》播出兩年後被引進內地開始,在大陸播出的港臺產金庸劇都已經能代表當時華語電視圈商業化操作的最高水平。日後成為大陸金庸劇最成功幕後推手的張紀中,又在一系列劇作中將外景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像《射鵰英雄傳》裡的草原、《天龍八部》裡的大理、《俠客行》裡的安吉、《神鵰俠侶》裡的九寨溝和雁蕩山,都美輪美奐,成為對小說最佳的視覺補充,也讓劇作堪稱大手筆。
被奉為經典的港臺版金庸劇未必沒瑕疵,甚至不乏翻車之作
早期港臺版金庸劇之所以被譽為經典,多少有著情懷因素。對絕大多數沒有看過小說原著的金庸劇迷來說,童年看的港臺版是進入金庸世界的契機,瑕疵都在懷舊的柔光裡可愛起來。
這些金庸劇有不少在選角方面相當成功。劉德華和陳玉蓮、古天樂和李若彤飾演的兩版“神鵰”情侶,黃日華和翁美玲、張智霖和朱茵兩對“射鵰”伉儷都得到了觀眾認同,開了用金庸劇捧紅年輕演員的先河。近年內地金庸劇都遵循著這個選角思路,但像李一桐演的黃蓉那樣得到廣泛認可的並不多。1994版《倚天屠龍記》則成功塑造了周芷若和楊逍這兩個具有矛盾特質的人物——以至此後的扮演者都有意無意借鑑周海媚,力圖演出嬌弱與狠辣的對比,楊逍的扮演者則常常因沒有演出1994版那種風流與專情的混合氣質遭到批評。
上世紀90年代,TVB電視劇形成節奏明快、戲劇張力集中的特色,甚至讓看過劇版再去讀原著的人對小說緩慢的連載節奏不耐煩。其武打場面的設計,尤其不拖泥帶水,更少見後來內地版裡的慢動作,這得益於香港影視圈武術指導的專業化。即使像《神鵰俠侶》這樣有大量感情戲的劇,也不會為了渲染談情說愛而拖慢節奏,《笑傲江湖》原著中令狐沖在小師妹死後悲痛欲絕的描寫頗長,TVB版只用一個痛哭特寫表現,張紀中版讓令狐沖抱著小師妹演足了一首插曲,這在TVB電視劇裡不可能出現。
臺灣地區電視圈的金庸劇更多則憑藉影視金曲為今人惦記。周遊1991年製作的《雪山飛狐》是第一批在大陸實景拍攝的臺劇,對比其他臺灣地區武俠片裡“保麗龍(泡沫塑膠)假山假水”的廉價,片尾由羅大佑創作、鳳飛飛演唱的《追夢人》更牢牢烙印在觀眾心裡。在楊佩佩製作的1994版《倚天屠龍記》中,多首歌曲同樣成了流行音樂史上的經典,例如周華健的《刀劍如夢》、辛曉琪的《兩兩相忘》、李麗芬的《愛江山更愛美人》,黃霑的《隨遇而安》甚至不亞於他為電影《笑傲江湖》寫的《滄海一聲笑》。
值得一提的是,港臺版金庸劇並非沒翻過車。周遊1990年製作的《天龍八部》就被當時的報紙貶為“天龍掰部”,可見瞎掰的程度。這一版把虛竹的部分打散,加在段譽身上,段譽失憶出家,法號虛竹(“失憶梗”一直是當地電視劇被人詬病最多的元素之一)。這個人物彷彿開了雙重外掛,幸運度加乘,王語嫣和銀川公主也順勢合二為一,這一系列肥皂劇操作是當時競爭激烈的臺灣地區電視劇製作方普遍遵循的原則。楊佩佩後來製作的《笑傲江湖》與《神鵰俠侶》剛一問世就被嘲笑“配角更像主角”。兩部劇的主角任賢齊更被認為是最不符合原著的扮演者。
張紀中歷史正劇式改編收穫遲來的認可,予人啟示
張紀中曾回憶道:“內地過去電視劇是沒有武俠片這種形式的。”儘管上世紀90年代初有根據蕭逸小說改編的《甘十九妹》和根據單田芳評書改編的《白眉大俠》,也已有黃海冰擔綱主角的《書劍恩仇錄》,不過作為一個型別,當時內地武俠劇的確未成氣候。
張紀中的內地金庸劇第一炮《笑傲江湖》抱負不小,想要在電視劇領域發出內地自己的武俠新聲,立志“比港臺拍得更好,拍得更有思想內涵。”儘管今天他的這一系列金庸劇中有不少已被時間證明可謂新的經典,但它們在問世之初沒少捱過板磚。
人們對金庸劇的質疑,似乎正是從這版《笑傲江湖》開始。令狐沖的扮演者李亞鵬和任盈盈的扮演者許晴都被認為太大齡了。該劇播出之後馬上引來一片罵聲,這大概是最早遭到全網群嘲的文化現象之一。現在想來,首先因為這一版和港臺版的風格相差太大了——雖然外景部分有了大大提升,但節奏掌控更接近《白眉大俠》,而遠離港臺版普遍快節奏的現代感,人物的造型更接近樸實的《水滸傳》,而不似港臺版的偶像化處理。
有意思的是,21世紀以來的新版金庸劇裡,凡是剛問世時被罵過的,等到有更新的版本出現時,評分就會略微回升。比如2013版《天龍八部》因為喬峰滑板出場淪為笑柄,新版一出,有人覺得這一版“十年後或許又是經典”;張一山領銜的《鹿鼎記》問世之後,黃曉明版就得到了不少“補償性”的好評,2019版《倚天屠龍記》播出之後,就有人後悔“嚴重低估”了十年前的鄧超主演版。基本上張紀中製作的金庸劇在各種新版出現後,都得到了遲來的認可。胡軍的喬峰和劉亦菲的“神仙姐姐”都已經擁有不輸給黃日華和李若彤版的經典地位。被罵得最早的《笑傲江湖》的評分上漲最多,已經和1996年港版相差無幾。
金庸劇老版評分上漲,雖說反映了相當一部分觀眾對新版的不滿,但也多少能夠說明,張紀中以歷史正劇方式改編金庸小說的製作理念終於得到了觀眾的理解。這足見金庸劇在根深蒂固的港臺版模式以外,仍有值得創新的改編空間。
對金庸文字的影像改編還大有可為,這樣一種重新想象或可超越武林與江湖
從根據遊戲改編的電視劇《仙劍奇俠傳》開始,武俠劇逐漸為仙俠、玄幻取代。即便人物的技能越來越不食人間煙火,但“獨步聖明世,四海稱英雄”的俠客心性卻依舊能在修仙劇裡看到。反倒是近年的金庸劇裡,俠氣越來越少,關注點不再是重建一個以俠義為核心的想象的歷史世界,而像是披著武俠的外衣模仿偶像劇或喜劇,武俠這一型別獨特的韻味蕩然無存。
金庸創造的那個武俠世界仍舊能夠觸動人們對快意恩仇、行俠仗義的單純嚮往嗎?那些發生在朝代更迭動盪年代、濃縮中國人獨特思考的武俠故事,仍舊能夠和當代人的精神世界產生共鳴嗎?可以肯定的,僅僅是,從數量上看,金庸劇依然屹立不倒。
對金庸作品的改編裡,既有創意又保持了武俠味道的,往往是電影。電影因為篇幅所限,不可避免偏離原著。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基本上是以小說為靈感的故事新編。徐克監製的《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提供了聚焦小說次要角色的改編思路,此後錢永強的《新天龍八部之天山童姥》繼續走“番外篇”路線。
從這些上世紀90年代的嘗試可以看到,對金庸文字的影像改編還大有可為,特別是金庸宇宙裡各具特色的次要人物,都有可能發展出獨立的故事。就像漫威在《復仇者聯盟》電影落幕後推出的一系列電視劇集,其中《旺達幻視》以復古情景喜劇的方式來講兩位超級英雄的平民生活,突破了型別片框架而不迎合潮流。金庸劇也可能以同樣的方式不斷裂變,甚至可能不為武俠這一類別所限。
俠義精神不一定非得依靠打鬥廝殺來體現,對金庸文字的重新想象或許可以是超越武林與江湖的。誠然,這需要創作者拿出勇氣大膽嘗試,而不是投機懶惰,自以為掌握了百試百靈的套路。
原標題:金庸劇對經典武俠文字的想象還有新的可能嗎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