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的前八十回,李紈給人的印象都是一個“厚道多恩”“尚德不尚才”的女人。關於這一點,書中多次明示暗示:
第四回,李紈因為是個孀婦,她便活成大家想讓她所活成的樣子:
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第37回,在評定大家所吟詠的海棠詩時,薛寶釵和林黛玉的海棠詩各有千秋,李紈卻因為薛寶釵的詩“含蓄渾厚”而不顧賈寶玉的反對,強取寶釵詩為冠。暗示出李紈想在大家面前為自己打造一個崇尚“含蓄渾厚”的人設。
很明顯,李紈的人設打造非常成功,到了第五十五回,作者說到李紈時兩次都寫到了李紈的寬厚大度。一次是作者以上帝視角評價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一次是眾下人評價李紈也是“厚道多恩無罰”。
可是,李紈有多處表現卻與“厚道多恩”的人設違和。
證據一
第三十七回,賈探春要舉辦詩社,寫好了帖子,邀了人來,一切都準備已定,所邀眾人到來之後,探春的開場白都準備說了,可是李紈忽地闖進來,要割探春的“韭菜”:
雅得很哪!要起詩社,我自己我掌壇……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然後又是忙著給寶釵起“封號”,又是忙著立規矩,一切都成了她的一言堂,完全沒有探春的事了。這看起來是“熱心”,卻沒想過探春樂不探意。這種強勢摘桃子的行為,怎麼也看不出一點厚道來。
還有後來的評詩,李紈以自己一己之私來定伯仲,但面對不同聲音,她偏要以話壓人,說什麼“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的話,也是強勢的很。
論據二
第四十五回,李紈領著眾姐妹,表面上邀請王熙鳳入詩社,實際上是想讓王熙掏辦詩社所需要的銀子,王熙鳳是個精明的,嘴巴又不饒人,看透又說透,打趣李紈小氣,自己每年收入的銀子不少,不願意自己掏錢給眾姐妹辦詩社。李紈反唇相譏,並且狠厲: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的話,正著泥腿世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託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平凡小門小戶人家,做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人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提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一個過兒才是。”
李紈這話狠,專戳人的肺管子。王熙鳳是一個醋罐子,醋罈子,她最怕有別的女人奪她的寵,李紈偏要說王熙鳳給平兒提鞋也不配。可是,她又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讓王熙鳳心裡的羞惱難以發洩出來,還不得不掏出銀子。對比王熙鳳的面甜心苦,李紈的霸氣也不遑多讓。
證據三
第四十九回,李紈領著眾姐妹玩,賈寶玉輸了,李紈罰他去向攏翠庵要梅花。這懲罰很雅緻,但是理由很奇葩,她對寶玉說:
“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
妙玉是出家人,性格孤傲,萬事遂心。她會用粉紅紙箋給寶玉寫祝壽詞,也會諷刺黛玉見識淺,是個任性毒舌的厲害人物,恣情任性,很有灑脫。但縱是如此,也不掩她的博學多才坦誠,對她,一向伶牙俐齒,受不得委屈的林黛玉被她稱為“大俗人”,也不曾說什麼。她有甚大錯,一向“厚道”的李紈會覺得她“可厭”呢?書中未說,想來妙玉與人少有接觸,自然是她的孤傲灑脫,博學多才刺了李紈的眼睛吧。誰教李紈要遵守三從四德,將自己經營成“槁木死灰”的形象呢!
看著李紈“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設,再看看李紈多次的霸氣側漏,怎麼也不到統一不到一塊兒去。再想到李紈“不積陰騭”的判詞,心裡難免疑惑,這李紈是個“菩薩”人設,為何言行舉止距離“厚道多恩”不近呢?
關於李紈“厚道”的人設,以及她許多崩人設的言行,其實沒有必要太詫異,因為《紅樓夢》中崩人設的人不是一個兩個。
如寶釵在眾人眼中是一個“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沉靜女孩,可是,在文中處處都有她青春張揚的影子,許多時候,不待人問,她便自個人送上門去為人解讀,她幫史湘雲辦螃蟹宴,定詩名,她關心林黛玉的身體狀況,主動提出為林黛玉送燕窩,她指點賈惜春畫畫,她向邢岫煙指表明“富麗閒裝”的看法,她套問襲人的年紀家鄉,她幫著探春定改革大觀園的各種事情等。完全是個“百事通”的樣子。
再比如王熙鳳,下人評價她“面甜心苦”,可是在書中,她對大觀園的小姐妹們都很用心,也很寬容。對前去打秋風的劉姥姥也很照顧,對清寒的邢岫煙也伸出援手。
有有著薛寶釵和王熙鳳這一對崩人設的姐妹對照著,李紈的崩人設也就沒什麼稀罕了。
李紈到底是“厚道多恩”,還是“不積陰騭”呢?
李紈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誰也不敢定論,畢竟“海棠無香,鰣魚多刺,紅樓未完”,無論是哪一種,單單靠前八十回,是不能證據確鑿的。
不過,我比較偏向“不積陰騭”這一說法的。畢竟第五回,寶玉在警幻仙界薄命司所看的諸人的判詞判曲是最終判決。既然許多人的最終結局都記錄在那裡,李紈當不例外。
至於她做了什麼“不積陰騭”之事,如果沒有了上帝視角,單憑想象是不容易的。不過這個“不積陰騭”,絕對不會是不收留賈巧姐,不幫助賈府族人等。因為“陰騭”是發生在暗處,不欲宣揚的好事,不積陰騭亦是如是。李紈到底積不積陰騭不知道,但李紈前八十回“厚道多恩”的例子卻沒有。
作者所給定的人設與崩人設的言行,看似很矛盾,但是卻不給人違和之感,何也?原來作者早就說出原因。
第一回,甄士隱夢中曾至“太虛幻境”,見到那裡的一大石牌坊,石牌坊的兩邊有一幅對聯,上面的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從這幅對聯,我們可以得出人的言行不一,裡外不一都有可能,畢竟人可以裝一時,不能裝一世,書中人物的人設與崩人設的言行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