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扇已新制,搖動風即生。
姚姚站在母親上官雲珠身後,輕輕晃動著手裡的扇子。風也晃動著,蹭到上官雲珠耳後,挑起幾根髮絲,煙霧一樣縹緲在空氣裡。
扇子很薄,白色的扇面上繡著雲紋,那是英國的機器繡出來的,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上海,中式的物件,總要沾上點英國氣才好登得上大雅之堂。
上官雲珠在生氣,她的眼睛本來是一潭映著星光的秋水,現在卻彷彿那秋水裡被投了石子,波痕盪漾開,顫動著把怒火傳出來。
姚姚扇著扇子,上官雲珠扇著姚姚。
一巴掌接一巴掌,邊扇邊罵,江陰方言夾著上海話夾著零星的英文單詞一起罵,罵得喧囂,罵得吵鬧。
因為姚姚弄丟了上官雲珠送她的新表,更因為姚姚喜歡上了班裡的男孩,寫給那個男孩的情書謠言般流傳各處。
姚姚靜默地捱罵捱打,不管上官雲珠如何生氣,她只是低垂著眼眉,搖著她手上的扇子。
可那紅起來的半張臉,橫幅一樣抖開,無聲地預告著姚姚的反抗。
可能上官雲珠以為姚姚是個稱得上“大家閨秀”的乖孩子,上官雲珠半生在人情世故里繾綣,她不斷結婚離婚,身邊常年圍繞著各種各樣的男人。
上官雲珠並不願意姚姚像她這樣,她希望姚姚是自來水一樣透明的,或者牛奶一樣純淨的。所以她給了姚姚她能給出的最好、最嚴厲的教育。
尤其姚姚在上官雲珠身邊,從小就見識了不少男男女女的愛恨情仇,上官雲珠以為姚姚可以對這一切橫眉冷對,可姚姚還是義無反顧地墜進了那些愛恨裡,主動而熱切地墜了進去。
那是一個頗有些叛逆色彩的少年,總是騎著昂貴的腳踏車來上學,大張旗鼓地昭告著他的資本家世和他的富裕紈絝。
他沒有未來,他滿不在乎。
明明是相似的出身,為什麼姚姚和少年竟如此不同。
姚姚慣於在上官雲珠面前低眉順眼,她按照上官雲珠安排的那樣,學鋼琴,學談吐,學著做一個大家閨秀,再隨波逐流學著做一個進步青年。
她習慣於把怨恨收集起來,一點點積攢在心裡,封起來,壓住,叫人看不到。
可少年這種滿不在乎的尖銳地撕開了她的積怨,淺淺一條縫,新鮮的空氣衝進去,攪亂了所有被壓抑的情感,一時翻滾起來,化作了一股衝動。
她給少年寫信,白色淡雅的信箋,寫滿粉色浪漫的情愫。
在姚姚的世界裡羞澀淺笑,翩翩起舞,到了那少年手裡卻被扯開、揚起,公之於眾,褪去色彩,變成了一封沒有溫度的證據,宣告著姚姚天性的輕浮,宣判了姚姚愛情的消亡。
姚姚在家躲了兩天,哭了兩天,用被子緊緊纏著自己,把所有委屈憤怒和羞愧全都抹在了被子的緞面繡花上。
一覺醒來,被面深一塊,淺一塊,就像隱在樹蔭裡。姚姚的心也隱在樹蔭裡,潮溼,陰冷。
她在紙上寫:“我認為自己是全班全校最差的人,別人都看不起我。特別在接到報告單上的品德評語時,更增加了這種想法,我覺得無論學習,思想,沒有一樣是好的,滿身都是瘡疤,背上了一個自卑的包袱,抬不起頭來。”
所以上官雲珠打姚姚的時候,姚姚不說話。
她不覺得自己沒錯,而且她知道,上官雲珠的氣憤裡,不僅僅有“恨鐵不成鋼”的怨恨,還有一種連累了姚姚又反過來被姚姚連累的無奈。
畢竟,當同學給姚姚貼上“輕浮”的標籤時,還會在後面打個破折號跟一句:“跟她媽媽一樣。”
姚姚很小就知道她的母親是大明星,她不避諱談論她的母親,可能也因為她的母親紅到沒法讓她避諱。
姚姚一直知道自己跟大部分同學不同,在那個有錢人家裡最多也就有兩三件毛衣的時代,才在讀書的姚姚就已經有十三件毛衣。
小時候的她不懂事,一件又一件換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毛衣,對於她來說,花花綠綠的毛衣和花花綠綠的糖紙也沒什麼區別。
隨著年紀增長,隨著上官雲珠對她管教得愈加嚴厲,她開始憎恨那些毛衣,那些花花綠綠的毛衣就好像花花綠綠的貪婪,讓她樸素的心蒙上了濁世的塵。
她開始拒絕上官雲珠買給她的衣服和皮鞋,開始一點點摘淨她身上帶著的、來自上官雲珠的奢華氣。
她甚至公開批判上官雲珠,和上官雲珠劃清了界限。
或許,當姚姚開始用一種帶著恨意的批判眼光去審視她的十三件毛衣的時候,她和上官雲珠悲劇性的結局就早已註定了。
1963年,姚姚高中畢業,升入了上海音樂學院。
姚姚
她離開了囚禁她的別墅,住進了音樂學院的女生宿舍裡。宿舍在淮海中路上,硃紅色的牆,硃紅色的瓦頂,圍起了一方自由的天地。姚姚迫切地嘗試著她想嘗試的一切。
當音樂學院的學生組建宣傳小分隊,到沿海的部隊去做巡迴演出時,她主動申請加入了小分隊。小分隊開著敞篷的大卡車,人和樂器在車上搖晃著,大家邊唱邊往目的地開。
在那熱烈的旅程裡,姚姚熱烈地愛上了燕凱。或者說,姚姚與燕凱相愛了。
姚姚比燕凱大兩歲。燕凱是從革命家庭成長起來的子弟兵, 姚姚是急於擺脫母親控制的嬌小姐。他們不同,卻趨同,因此他們很快相愛,不顧一切地相愛。
他們在校園裡並肩走在一起,秋天的時候會踩在落葉上緊緊擁抱,從不怕被人瞧見。
他們每天都在一起,從早到晚都在一起。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沒有縫隙,就算有,也都被幸福填滿了。
姚姚大概會跟燕凱攜手走完這一生,如果燕凱沒有自殺的話。
1970年,燕凱自殺。用一把薄薄的刀片,給他的生命刻下了終止符,年僅24歲。
而在燕凱自殺前兩年,上官雲珠從自家樓頂一躍而下,碎在了樓下的小菜場裡,享年48歲。
姚姚不喜歡上官雲珠,從她長大之後,她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與上官雲珠撇清關係,但不管怎麼說,上官雲珠畢竟是她的母親。
上官雲珠會因姚姚彈不好鋼琴用竹尺狠狠打她的手,也會因姚姚被查出肺病而嚎啕哭泣。
雖然姚姚曾經激烈地和上官雲珠決裂,但上官雲珠去世後,姚姚還是抱著她同母異父的弟弟程燈燈哭著說:“媽媽沒了。”
可程燈燈畢竟不同,程燈燈沒了媽媽,還有父親,姚姚沒了媽媽,幾乎就孑然一身了。
程燈燈的父親是上官雲珠的第三任丈夫,姚姚的父親是上官雲珠的第二任丈夫。
1944年,24歲的上官雲珠嫁給了著名劇作家姚克,並和姚克生下了姚姚,一家三口住在法租界富麗堂皇的別墅裡。
才子佳人,神仙眷侶,卻沒能配一個大團圓結局。生下姚姚後不久,他們的婚姻就因姚克的出軌戛然而止。
與姚克離婚後,上官雲珠的事業也低迷了一段時間。
直到1946年,她因參演《升官圖》遇到了演員藍馬,在藍馬的引薦下出演了《天堂春夢》,從話劇演員成為了熒幕明星。二人的感情也有了絲絲縷縷黏膩的曖昧,藍馬不斷出入著上官雲珠的住所,從晚上到白天。
上官雲珠的公寓在藍馬的進出裡變得旖旎夢幻,但是三歲的姚姚看不懂那樣的旖旎夢幻,她只知道父親走了,藍叔叔來了。至於藍叔叔會來多久,她不知道。
公寓里人來人往,而在藍馬頻繁出入公寓的那段日子裡,上官雲珠遇到了程述堯。
程述堯是蘭心大劇院的經理,有家世,有文化,有權力。1951年,上官雲珠嫁給了程述堯,用一段婚姻結束了她公寓裡的人來人往。
程述堯對姚姚很好,下班回家的時候會抱起姚姚,“寶貝寶貝”地呼喚她。即使在程述堯和上官雲珠的兒子程燈燈出生後,程述堯也依然對姚姚偏愛些,反而是上官雲珠,把大量的偏愛和寵溺給了燈燈。
姚姚沒來得及叫姚克爸爸,也不願叫藍馬爸爸,可她管程述堯叫爸爸,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冠上“程”姓。
程姚姚奮力品嚐著程述堯給她的父愛,就像第一次吃水果糖的孩子,噙住嘴裡最後的一絲甜味,以為那樣就會有永永遠遠的甜。
可這世上沒有永永遠遠的甜。
1952年,程述堯因貪汙劇院款項的罪名丟掉了工作。上官雲珠不願意和一個被烙上“貪汙犯”標籤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再次選擇了離婚。
姚姚丟掉了她名字前面的“程”姓,再次和她母親住進了人來人往的公寓裡。
藍馬已經不再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導演賀路。在和程述堯離婚後一年,上官雲珠嫁給了這個對他百般照料的男人。
上官雲珠就像一隻年邁的蜘蛛,把名利和情慾織成脆弱的網,小心翼翼匍匐在上面,維持著自己飄搖的生活。
年幼的姚姚就那樣跟在上官雲珠身邊,看盡離合,卻看不懂離合。
所以姚姚一次又一次跌進離合裡,大有一副粉身碎骨全不怕的凌雲壯志。
在燕凱去世後不久,姚姚遇到了一個跟燕凱很像的人。他叫小凱,比姚姚小整整十歲。
就像所有的爛俗小說裡那樣,富家女愛上極不相稱的窮小子,會在父母的反對中掙脫一切親情桎梏守住自以為是的愛情。
姚姚和小凱的姐弟戀理所當然地遭到了程述堯的堅決反對,但姚姚寧願和程述堯撕破臉,也不願背棄小凱。她不僅和小凱轟轟烈烈相愛,還在與家庭和世俗的對抗過程中有了身孕。
精神獲取愉悅,肉體承擔後果。
1972年,姚姚在學校體檢中被查出有孕。可此時上官雲珠已經去世,程述堯也因小凱不再與姚姚往來。姚姚只好輾轉聯絡到她的生父姚克,準備和小凱偷渡到香港,再從香港轉去國外投奔姚克。
可世事不如所料,姚姚和小凱在廣州關口就被公安機關帶走了,小凱因叛國罪被判入獄勞教。姚姚則憑藉孕婦的身份逃過了牢獄之災。
可牢獄之災逃得過,生活裡的災卻逃不過。
姚姚獨自在醫院生下孩子,無力撫養 ,只好把孩子送人。
生完孩子後,姚姚身無分文,無路可去。
學校給畢業生分配工作時,因為她懷孕的事,把她分配到了偏僻的黃山農場。姚姚多年來積極學習求進步的形象全被這個孩子的到來毀於一旦。
對於學校的安排,姚姚第一次表現出了反抗:“我對不起我死去的母親,對不起我的孩子,但是我決不允許這樣一些人繼續來欺負、侮辱、歪曲我,因為這等於在侮辱我的母親和我的血肉。”
反抗雖有骨氣,卻實在無用。面對姚姚的不服從,學校乾脆把她的工作事宜放在一邊,置若罔聞,不管不顧。
前路無望,退無可退,姚姚才發現,到頭來,當她真的需要幫助的時候,竟還是隻能去動用母親的人脈關係。在她母親昔日好友商阿姨的打點下,她終於得到了一份杭州歌舞團的工作。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歌舞昇平的杭州戴上新生活的面具,快樂地向姚姚招手。
姚姚知道,她的明天紮紮實實落地了。她長得雖然不如上官雲珠好看,但好在面板白皙,身材婀娜,一雙眼睛大而圓,不如上官雲珠的眼睛勾人,卻也嬌俏明朗。
眼看新生活即將開始,在去杭州工作的前一日,姚姚或是懷著告別舊生活的決心,或是本著想說服小凱跟她一同去杭州的想法,偷偷去見出獄不久的小凱。
1975年9月23日。
那是一個暴雨天,上海的天像是漏了。雨水鼓著勁沖刷著上海的街道,似乎要把十幾年的冤禍委屈全都宣洩出來,梧桐葉在秋風秋雨裡蕭瑟掉落。
姚姚穿著雨衣,穿梭在大雨和梧桐落葉裡,騎著腳踏車去見小凱。天空陰暗,陰暗的街道,可姚姚卻很高興。她以為雨水過去後,會是她在杭州的曼妙新生活,會是她和小凱在一起的歡快新生活。
她這樣想著,縮在雨衣裡翹首以盼著,滿世界紛飛的雨絲都像是放映著她和小凱故事的膠片。
她雀躍著經過南京西路,和一輛裝載卡車擦肩而過,雨衣的一角被卡車前的鉤子勾住,她被捲入了卡車的車輪下,就像那些梧桐葉,輕飄飄地掉落,無聲無息地破碎。
她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整個人就被卡車翻滾的輪子吞沒了。只剩了血肉,剩了碎骨,剩了那件雨衣,剩下還在等她的小凱。
雨水仍不停地、狠厲地衝刷著一切,似乎要抹掉姚姚存在過的一切證據。
她被卡車翻滾的輪子吞沒了,也被時代前行的巨輪吞沒了。
姚姚車禍遇難時,年僅31歲。
31歲的人生裡,她擁有過一切,也失去過一切。
她伸出藕節般稚嫩的胳膊抱住程述堯的時候,她擁有一切;上官雲珠和燕凱相繼自殺後,她一個人在醫院生下孩子並把孩子拱手送人的時候,她失去了一切;而慘死上海街頭的時候,她正要重新擁有一切。
她就像被時代推著走的無根漂萍,最終留下了一幅被不同的感情擠成的拼圖。
一幅殘缺的,閃動著一些微弱希望光芒,最終洶湧成遺憾的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