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紅樓夢前八十回兩次寫到中秋節，分別在第一回和第七十五、七十六回。
一次是剛剛開頭，一次是堪堪結尾。
開頭是甄士隱的中秋節，在讀者印象裡，那天和他一起過節的，是當時尚未發跡的賈雨村。
彼時的雨村敝巾舊服，平日除了讀書，就是在葫蘆廟前擺個地攤兒，賣字撰文。
其實那個中秋，甄士隱是先和家人一起過的，並不是從頭到尾都陪著那個湖州來的窮書生：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令具一席於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
家宴在前，會友在後。就說嘛，中秋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再厚的友情這一天都得靠邊站，都比不過親情。
甄家的家宴，說來說去，全家也就三口人，妻子封氏，女兒英蓮，連一個小桌子都圍不滿。
而且此時的英蓮只有四歲，不知可有桌子高。
古代的月餅很大，有的像海碗碗口那麼大，這一家人，有一個月餅就夠全家吃飽了。
這一頓家宴吃得平常，和平日的三餐並沒有太大區別，飯後的甄士隱走在去葫蘆廟邀友的路上，踏月而行，月朗風清，心中一定充滿了詩意的氣息，文藝的念頭。
他不知道的是，剛剛那頓不起眼的一餐，是他們全家最後一次中秋團圓宴。
月亮照常缺圓交替，他們一家再也沒有團圓。
02
把書頁翻過七十幾回後，同樣的，賈府的中秋家宴，一張桌子也沒有圍滿，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餘空。
那是因為有人缺席，或一直沒來，或中途離座。
沒來的，比如李紈和鳳姐，妯娌兩個都病了。李紈還罷了，向來安靜，鳳姐不在，氣氛立刻就冷清下來。
最早離開的是邢夫人，賈赦崴了腳，她趕回去照看。
然後沒離開的尤氏，一不小心提起了不該提的一句話：孝服未滿。
賈母說是哦，可憐你公公已死二年多了。雖然賈敬活著也不會回家來過中秋節，但在道觀裡終究能看到同一輪月亮。
這一次中秋，外放數年的賈政也回來了，榮國府是團圓的。或許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團圓。
老太太上了年紀，鳳姐病情不樂觀，迎春很快會出嫁。
無法預料下箇中秋，桌上會少了誰。
03
甄士隱的中秋夜，他拿了五十兩銀子贈給賈雨村。他不知道，這一夜的他，最有錢，財務自由。
等一場大火燒掉一切，他將從此落魄下去，直到窮困潦倒。
贈出銀子的那一刻，甄士隱彷彿把他的好運一併贈給了賈雨村。他從此厄運連連，而賈雨村卻蒸蒸日上。
所以紅樓夢告訴我們，不要輕易給別人錢，尤其不要在月圓之夜給別人錢。
當然這個道理大抵用不到，因為一般情況下，我們的錢包都沒有充盈到可以隨意送人。
但道理就是道理，用不用得到另一說。
04
月亮和詩詞是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
去翻一翻唐詩宋詞，寫月亮的特別多，舉頭望明月，缺月掛疏桐，雲破月來花弄影，月照孤村三兩家。
對於特別愛寫詩詞的紅樓夢作者來說，中秋節的月亮他可不能放過。
第一回的中秋節，是賈雨村在寫詩，那時候愛情剛剛醞釀，相思正在萌芽，雨村寫的是：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翻譯過來就是：半個月亮爬上來，照著我的姑娘梳妝檯。
一看就是故事剛剛開始的節奏，後面還有著大把的時光，長遠的未來。
七十幾回的書頁很厚，故事很多，日子也很長，中間隔著很多很多個月圓。
到了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雲兩個人倚著凹晶館的欄杆，念出來的是這樣兩句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一讀就知道，這是繁華落盡，到了尾聲，月華冷，群芳散，紅顏死。
月亮照著凹晶館的欄杆，影子短短長長，共有十三根。
那一年中秋夜，黛玉和湘雲一起數過。
05
欄杆數到十三根，押韻就押了十三元。
黛玉寫詩用到的這些知識，說不定還是賈雨村教會的。
當年的中秋，賈雨村躊躇滿志，舉首望天，寫下”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那時候的黛玉尚在襁褓，一個是寄居寺廟的窮儒，一個是官宦家的千金，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幾年後揚州相見，成為師生。
後來的中秋，黛玉寫下冷月葬花魂的時候，賈雨村做官做到大司馬，詩中那位“先上玉人樓”的玉人，早已從小妾到妻子，生兒育女，成為他官衙裡的內眷。
七十幾回的文字搭成橋，連著兩個中秋，橋那邊的賈雨村敝巾舊服橋，這邊的賈雨村參贊朝政；橋那邊的林黛玉剛生來不久，橋這邊的林黛玉離歸去不久。
06
當甄士隱一家三口家宴的時候，林如海也是一家三口過中秋。
他們是在同一座城，看著同一輪姑蘇月。
這兩個家庭，各自都有一個愛如珍寶的獨生女兒。幾年後，又各自經歷生離死別，人離家散。
誰又想到，再幾年後，這兩家的女兒會聚在一處，一個離了家鄉沒了父母，一個忘了家鄉忘了父母。
因為英蓮不記得來處，所以兩人不知道是同鄉。
一個說，好姑娘，你教我寫詩吧。
另一個說，既要學詩，你就拜我為師。
一個說，你給我出個題目吧，另一個說，那你就寫月亮吧。
於是，學會了寫詩的女孩，她寫下這樣一句：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香菱寫過詠月詩，黛玉和湘雲寫過中秋聯句，這三個把詩情和月色聯接起來的女孩，都沒有父母，沒得團圓。
月亮在天上，安靜的照著她們，月光很好，一地冰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