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家的一個鄰居,原來跟我父母關係很好,後來怎麼變成跟我父母老死不相往來的死仇了呢?
兩家房子中間,有兩米多寬的空地,三分之二是我們家的,三分之一是他們家的。
鄰居就跟我父親商量,這地空著也是浪費,我在中間種幾棵樹,到了夏天,咱們在樹下吃飯、聊天,也有個蔭涼,行不行?
我爹不假思索,就答應了——這時候,他對於鄰居來說,純粹是個老好人,善良,單純。
然後,這一排樹木,就種到我家宅基地上了。
樹木長了兩年,我家養豬了。
剛開始,豬拴他們家樹上,把他們的樹的樹皮給啃了,他們就很惱火,說了些類似於指責的話語。
父母覺得理虧,就堆了個豬圈,把豬圈起來了。
但心裡就多少有點不舒服啊:我家的宅基地,你們種了樹,我沒說什麼,豬啃了一下樹皮,你們就嚷嚷,真是小氣!
心裡有了隔閡,兩家的來往就少了。
又過了段時間,豬把豬圈鑽出了個洞,跑出來了,把那些樹又啃了一遍。
鄰居心疼得不得了,就跑到我家院子裡,追著豬打了一通。
我父母這就不樂意了,打狗還看主人面呢,這跑到我家院子打我家的豬,嘴裡罵罵咧咧,你到底是罵豬呢,還是罵人呢?
父母一商量,兩家鬧矛盾,不都是因為這些樹嗎?
父親就去找鄰居談,你們把樹挪走吧,或者砍了,免得我家的豬再跑了,把樹啃死了,傷了咱們兩家的和氣。
對方一聽,不樂意了。
咋地?你家的豬,啃了我家的樹,我教訓豬一通,你這算是找上門來,逼我砍樹,給我示威來了?
“樹還小著呢,再長長,等兩年再砍。”鄰居說道。
父親也不好直接撕破臉,就回家了。
2,
沒成想,談完話,剛過去沒幾天,豬又跑了,又把鄰居的樹給啃了。
鄰居怎麼想的呢?
你們故意的吧?前兩天找我談,我不挪樹,你就故意把豬放出來,再啃我們家樹?
這是找茬啊!
他們就一邊追著打豬,一邊罵娘,這就真有罵人的意思了。
父母能不憤怒嗎?
就開始對罵,然後到打架。
打完架,我父母心裡憋屈,鄰居心裡也憋屈。
我父母憋屈,但我叔叔很早就去世了,四個舅舅在千里之外的甘肅,他沒有幫手。
鄰居心裡憋屈,他還有三個哥哥,和一個護犢子的老孃。
鄰居的老孃出面,將她的四個兒子、兒媳吆喝到一起,跑到我們家裡,以八比二,將父母按在地上揍了一通。
那個時候,我肯定不到十歲,具體的時間和年齡記不清楚了,自己跟著上去打幫手,純粹是找抽的。
鄰居弟兄四個打我父母的時候,老太太站在外面,叉著腰罵人。
我當時最恨的,就是那個老太太了,我就提了個棍子,趁她不注意,到她背後掄了一棍子。
八九歲的小孩,能有多大力氣?
老太太倒好,打完我父母,還不算完,直接跑我家屋裡,到床上一躺,說自己被我打了一棍子,頭暈。
圍觀的村人,有的是看熱鬧的,純粹看個笑話,恨不得打死人了才好。
有的是有點正義感的,但跟我們家的關係出了五服,沒必要摻和進來。
所以,打架的過程中,沒有人出來勸架的。
打完了人,我父母頭上、臉上都是血啊,老太太還要躺在我家床上裝死,再訛人,這讓那部分還有點正義感的人,看不下去了。
他們就走入我家的客廳,七嘴八舌地議論,說老太太這就有點欺人太甚了。
那四個兄弟還是要臉面的,也覺得老太太過分,給自己臉上抹黑,但必須做孝子啊,只能任由老孃這樣胡鬧。
母親坐在院子裡的地上嚎啕大哭,父親坐在客廳裡,瞪著通紅的眼睛,擦著臉上的血跡,卻無可奈何。
我憤怒而平靜地跑到廚房,把菜刀揣到懷裡,鑽過客廳的人群,溜進了老太太躺著的屋裡。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進到臥室幹什麼。
走到老太太跟前,我抽出了菜刀,“你再躺我家床上,我砍死你!”
老太太噌地從床上蹦下去了,一邊向客廳跑,一邊高喊,“殺人了,殺人了!某某家的娃娃殺人了!”
父母衝進臥室,奪下了我手中的刀,抱著我大哭。
村人趁機勸那個老太太鳴金收兵,帶著四個兒子走了。
3,
鄰居也好,我父母也好,在剛開始的時候,沒有誰是壞人。
他們之間的關係,從好朋友變成仇敵,是他們都沒有搞清楚一個邊界的問題。
鄰居向我家提出,要在空地上種樹的時候,說的理由很好:空地利用,還能有個蔭涼。
既然三分之二是我家的宅基地,我父親從開始就拒絕的話,他們也說不出什麼,最多一時不痛快,但能為了不讓他們在我家的宅基地種樹的事,打起來嗎?
不可能的,這點基本的道理,他們還是知道講的。
所以,從開始就守好自己的“邊界”,防微杜漸,就不可能有以後的越來越多的摩擦。
這裡,有純粹的好人,或者有純粹的壞人嗎?
我認為,至少在這個時候,沒有誰是壞人。
但是,隨著事態的演變,壞人就被催生出來了。
父母捱了打,心中憋屈不憋屈?太憋屈了!
他們去找村幹部評理,村幹部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評不出道理了,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你們家的樹,種人家宅基地,這是不對的。你們家的豬,啃了人家的樹,這是不對的。
但樹已經種了,村幹部又不想得罪我們的鄰居,讓他們立刻砍樹,就給了指導意見:拴好你家的豬,等他們的樹再長几年,成材了,砍了就不讓他們再種了。
這種不負責任的和稀泥的態度,助長了鄰居的囂張氣餡:村領導都說我的樹不用砍,我們兄弟四個打了人,還沒事!
好了,以前遇到的小摩擦,比如我家養的雞子,飛到他家院子裡了,等等,最多說兩句的,變成罵幾句了;以前罵幾句的,變成直接吆喝四兄弟,上來打仗了。
從小學到高中,兩家每年都要打上幾次仗——更準確地說,是我父母都要被打幾次。
我父親呢,總是不屈服,所以每次都要據理力爭,每次都要激化矛盾到打架的地步。
但是呢,他動手的時候,既不敢下死手,也不敢下重手:窮成這個樣子,怕老太太訛詐我們家錢財。
那個時候,我內心對父親,是有一點點失望的:狠不起來,你就忍啊,為什麼要這樣自取其辱呢?
四兄弟欺負我們家人,越欺負越上癮,為什麼呢?
殺一儆百啊!
把我們家欺負得越慘,村裡人看到了,就越怕他們,遇到了矛盾,都會讓著他們——都怕成為下一個我父親。
欺負別人,能夠多拿到一些利益,能夠多得到一些尊重,還沒有任何懲罰(村幹部不作為),這就助長了許多兄弟多的家族,在村裡橫行霸道起來。
這個時候,這些本來還算純樸、簡單的村民中,因為那一點點可憐的蠅頭小利,壞人被孵化出來了。
我的父母很可憐,但這些壞人呢?也很可悲的。
再後來,被她們種樹的那塊宅基地,就被他們霸佔了,成他們家的了——父親去理論,再挨一頓打;父親找村幹部,村幹部依舊不管;父親再去找鄰居,再挨一頓打:時間久了,父母也只能預設,那一米多的宅基地,要不回來了。
這種矛盾,終於在我讀高二的時候,激化到了頂峰——真到了要把人活活逼死的地步了。
4,
姐姐和妹妹早早輟學,到地毯廠、電子廠打工,每月幾百元、幾百元的積攢,到我高二的時候,家裡攢了一萬多元。
父親就想爭口氣,露露臉,蓋新房。
老房子扒的時候,鄰居沒有找事情。
老房子扒了,要蓋新房子,挖地基、打地基的時候,鄰居站出來了,不讓我們家施工,說我們家打地基的動靜太大,會把他們家的房子震壞。
你家被霸佔了一米多的宅基地,不說了,然後在自己剩下的宅基地上蓋房子,鄰居不讓蓋,你說過分不過分?
老房子扒了,新房子不讓蓋,人住哪裡?
父親讓施工隊施工,鄰居就吆喝來四個兄弟,打人。
父親找村幹部,村幹部依然和稀泥。
父親再施工,再捱揍。
那一年,我高二。
每兩週,高中會放兩天假,我回到家裡,父母臉上都是傷疤,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我問清楚了原因,怒火中燒,心中開始盤算,怎麼報仇雪恨。
找村幹部沒用的,浪費時間,這種事情,必須靠自己解決!
父親說他們已經到鄉政府去要說法了,讓我不要擔心。
我就忍了忍,又去上學了。
到了學校四五天,有一天上午,我突然心口疼痛,心跳加劇,我腦海中蹦出來一個強烈的念頭——立刻回家!
我請了假,騎上腳踏車,四十多里地,一路狂蹬,趕到了家。
挖好的地基還是放在那裡,跟我五天前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院子裡空蕩蕩的,我沒有看到我的父母。
我的心懸了起來。
老房子扒的時候,還留了一間,算作臨時住人的地方。
我放下腳踏車,向那間房子走去,很快聽到了母親的哭聲。
我跑進去,看到我父親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頭上,臉上,都是血。
“爹,你怎麼了?!”我撲到床前,大哭不已,恐懼,緊張,擔心,憤恨,各種情緒,從心中泛起,充斥著全身每一個毛孔。
父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是我,眼淚流了出來,“你怎麼不好好上學,回來幹啥?”
我嚎啕大哭,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
5,
要麼死,要麼再也不能這樣活了!
自從被父親拉著幹農活、去磚廠磨練之後,我把上學看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把脫離農村當成了我必須完成的使命。
高中時候,父親再跟人打架,我都是默默地看著,不再上去幫手。
一個是我知道,我上去幫手沒有用,一個是我要讓自己清醒地看著,我的家人,作為弱勢群體,是如何被一次次欺凌的——我必須好好學習,我必須努力奮鬥,我必須成為強者,除了成為強者,我沒有活路。
父母的含辛茹苦,父母的哀嚎,眼淚,一頭一臉的血,都被我裝進了心裡,腦海裡,睡夢裡……
我的父母,他們如此卑微,如此辛苦,如此艱難……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參與打架,學校知道了,是要開除學籍的。
高一入校我就被鎮上的同學欺負,我還了手,政教處就要我叫家長,給留校察看或者開除的處分——這個以後再說吧。
我不能被學校開除!
我是復讀了三個初三,在1996年交了三千七百元,才爭取到的求學資格,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的改變命運的路徑,我決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意氣,而讓自己再回到原點!
所以,高一那次因為打架、差點被開除的事件之後,絕不再打架,就成了我給自己樹立的規矩之一。
但是,到了那一天,自己的父母,活都活不了了,上學還有什麼用呢?!
6,
我雖然報了文科,但我高一的化學成績,還是很好的。
我開始翻化學課本,找各種劇毒液體的配備方法,腦海裡一遍遍推演:凌晨一點前後,是人睡得最沉的時候。我要爬進他們四個兄弟的院子裡,在水井中、廚房的水缸裡,全部倒上液體毒藥。
我要將他們四兄弟的全家人,一個不剩,全部毒死,不留後患!
然後我去自首,用我一個人的命,滅了他們全族,給我父母換個活路!
但是,這個辦法並不完善!
這四個兄弟的孩子,有的年齡大了,已經去了南方打工,並不在家裡,死不乾淨的!
等這些家裡的人,都被我毒死了,JC把我抓了,槍斃了,他們的那些不在家的孩子,還要報仇,還要欺負我父母,怎麼辦呢?
所以,必須搞清楚,都有誰在家裡,都有誰出去打工了,在哪裡打工,一個不剩,全部幹掉……
下毒藥不行,那就提斧頭吧,我要在凌晨一點後,闖進去,對著他們的腦袋,一個個砸碎,然後記下來都殺了誰,還有誰活著。
把這些人殺完了,再把他們的客廳門從外面鎖上,把他們的院子大門鎖上,我再去南方,找他們其他的家人,這樣做下來,等人們發現他們家人死光了,至少還能給我爭取到十天的時間……
那天晚上,我躺在院子裡的床上,腦海裡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推演,直到時間來到了凌晨一點左右。
父母都睡著了。
我穿起鞋子,跪在地上,衝著他們磕了三個頭,再提上斧頭,我爬上了鄰居家的平房。
我在他們家的平房上,剛剛站起了身子,後面八叔家的院子裡,傳來一陣狗叫。
我立刻再度趴下來,向後面望去,發現是一個人由西向東走過來——西邊有個賭牌的地方,村裡的愛好賭錢的人,都會到那家去賭博。
我沒有看出這人是誰,但我很快判斷出來,他應該是賭博到深夜才返家的人。
我將整個身子,趴在鄰居家平房的石板上,緊張地盯著那個人,等著他漸漸走遠。
這是夏天,凌晨一點的石板,可能是因為露水之類的緣故,有點發涼。
這個涼,讓趴在房頂的我,漸漸冷靜下來。
我退學兩次,復讀三個初三,受了那麼多罪,才考上了重點高中。
入校時,我是班級三十八名。
我不斷努力,逼著自己少玩、少分心,從班級三十八名,進步到二十二名,第七名,第三名……
我對自己的未來,有了越來越多的期待,有了越來越大的信心。
我在讀書的過程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這世界有太多神奇的未知,在等著我去解讀、融入,甚至於我自己,也可能在自己的不斷努力之後,成為一個神奇的存在,現在就因為這一點點宅基地的事情,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了嗎……
我的生命,就定格在今晚嗎?
殺人償命,真殺了這麼多人,我是肯定要被槍斃的啊!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是把他們全家、全族人都殺光了,賠上我這條命,我都不甘心啊!
我趴在鄰居家的房頂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怎麼辦?不殺了他們,他們會把我父母氣死,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殺了他們,我自己賠上這條命,自己的未來和夢想,都完了,父母就能過得好嗎?”
“父母總說養兒防老,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我真的就這樣死了,他們怎麼辦?”
“但是,決不能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再這樣下去,父母會被活活氣死的!”
想來想去,我最愛看的《史記》,救了我,也救了鄰居一家人。
“既然如此難以抉擇,一起死還是一起活,把選擇權交給他們吧!”我終於有了主意。
我又從鄰居家的房頂上,原路返回,回到了地面上。
我提著那把斧頭,走到鄰居家的院子的大門前,一斧頭、一斧頭劈了下去。
大門被我劈倒的時候,鄰居被我驚醒了。
他們打開了臥室裡的燈,驚慌失措地穿好衣服,打開了房門,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提著斧頭,邁進他們家的院子,一步步向他們走去。
“某某,你要幹什麼?”鄰居家的女主人將兩個兒子護在身後,驚慌失措地喊道。
——也許是老天給我網開了一面,那天晚上,鄰居家的男主人出門了。
我慘然一笑,用力握緊了斧頭的手柄,“不要怕,我是來談判的。你們家人太兇,我害怕,所以提了個斧頭。”
“你想談什麼?!”忘了她當時說話的語氣了,畢竟,二十四年過去了。
“我就想問問,你們還想不想讓我們家人活了?”我咬牙說道,“不讓我們家人活,那就直接拼命;讓我們家人活,以後,永遠不要再打架了。”
“都是鄰居,誰不讓誰活了?”她趕緊緩和氣氛,閒扯了兩句。
她的兩個兒子,躲在他身後,印象中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哭——我把注意力都放在女主人身上了,擒賊先擒王,她有一點異常,我就直接劈人。
我不想再糾結過去,就很客氣地說道,“在我從你家大門進來之前,我爬上了你家的房頂,想著從樓梯悄悄下來,在不驚動你們的情況下,再把你們的房門撬開,一個一個,直接劈人。
但我想了想,多大點的事情?
真的不能商量嗎?
所以我又爬回去了,從正門進來,我就想來試試,看看到底能不能商量。
真的不能再商量了,我再想辦法吧。”
“是是是,事兒都不大,商量商量就過去了。”她趕緊接話。
我就跟她繼續聊,聊我在提斧頭爬他們家房頂之前,我是怎麼想的,準備怎麼做,“我讀了高中,化學很好的,我至少可以配出三種毒藥。”
正聊著天,驚醒了的父母,趕了過來。
“你個鱉娃,你要幹啥?”母親看到被我劈倒的大門,驚慌失措,再次哭了出來。
父親緊張地衝到了我跟前,奪下了我手中的斧頭。
“爹,沒事了,走吧。我們談完了,以後,大家都好好過日子。”我拉著父親,緩緩走出了鄰居家的院子。
回到家裡,母親嚎啕大哭,“咱們不惹事,還被人家欺負得活不了!你這倒好,半夜去把人家大門劈了,以後還咋活啊?!”
我悲憤地咆哮起來,“媽,你知道你們為什麼一直被欺負嗎?”
母親被我的咆哮驚住了,停下哭泣,“為啥?”
“因為你們該忍的,不能忍!該狠的,又不能狠!”
我咆哮道,“別人欺負你,你覺得不值得拼命,就要忍著,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你要覺得忍不了,就直接拼命!
他不怕死,那就讓他先死!
他怕死,那他就不敢再欺負我們!”
父親憤怒地罵了起來,“要拼命,老子去拼命!老子死了,你養活你媽?你管你姐姐妹妹?!”
我被父親這句話驚住了——在這兩年裡,父親被打的場景,我見過多次,我觀察過他,總覺得他是既不能忍,又不能狠,活得很憋屈,很窩囊。
甚至因為這個,他在我內心裡的形象,還打了一點點折扣。
到了那個晚上,我才徹底理解了他。
再憋屈,再煎熬,他都死不起,因為他是這個家的幹農活的頂樑柱,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是這個家的最大精神支撐!
我抱著父親,大哭起來。
7,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我沒有去上學。
我在我家和鄰居家的前面散步,遇到了出門的鄰居,我笑著向她打了個招呼,“早,吃過了嗎?”
“啊?吃過了,吃過了。”她有點尷尬,也有點慌亂。
我點點頭,從她身邊慢慢走過。
鄉政府也終於通知了我們村幹部,在兩家之間展開了調停。
我家的房子,終於蓋成了。
從那年之後,鄰居家與我家,再無戰事。
5,
我大學畢業之後,認識了許許多多的朋友,其中就有在南陽市公安局和鄉政府上班的。
父親知道了,就跟我說,“我這一生,最恨的就是某某某了。他們現在在市裡賣菜,你認識那麼多人,去幫老子出口氣,收拾收拾他們吧!”
我拒絕了,“爹,我真的很感謝他們。你想想,那天晚上,如果他們跟我拼命,我們家現在是什麼樣子?”
“那晚我劈了他們家的大門,他們沒有找我們賠,也沒有再報復我們,你覺得他們只是害怕了嗎?”
“也許他們並不是怕我,而是怕我跟他們拼命之後,他們的孩子怎麼辦?”
“如果,他們第二天來找我們家報復,你想過後果嗎?也許我已經死了。我跟他們拼命,死了,你跟我媽能活到現在嗎?”
父親檢查出癌症之後,又跟我提起這個事情,“我有你們三個孩子,都很孝順,也很爭氣,爹活得值了。就是某某某一家,我想起來都憋氣,你要真是孝順,就找人報復報復他們。”
我再次拒絕了,“爹,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的左鄰右舍,都很和睦,村裡人每個人都對我們家人很好,我還會那麼義務反顧地逼著自己,一定要走出農村嗎?”
“你知道嗎?有一次,咱們被某某家打過之後,我姐姐流著眼淚,恨恨地囑咐我和妹妹:咱們姊妹三個,一定都要爭氣,一定要在將來,過得比他們都好!
我姐姐這個話,我一直記在心裡,然後,你看,咱們一家人,姐姐和妹妹都到市裡了,我到省裡了。”
“所以,我以前也恨他們,現在我不恨了。他們這些鄰居,也是在幫你教育我們姊妹三個,必須發憤圖強呢!”
父親第二次大手術之後,傷口崩裂,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的時候,又拉著我的手說,“你是不是我兒子?”
“當然是了,爹,我這一輩子,最最敬佩的人,最最尊重的人,就是你了。”我抱著他的手說。
“那你就幫我收拾收拾某某某,算爹求你了。”父親哽咽著說道。
“爹,我就是因為非常非常愛你,所以我才不會去報復鄰居,我怕給你造業。”我很難過,但我依然拒絕了父親。
父親就長嘆一聲,不再說話,開始流淚。
“爹,你想想,從那件事情之後,你自己幹了多少件報復他們的事情了?”我勸慰他。
“你喝醉了酒,跑到人家門口大罵,人家都沒有動手打你,他們這個人情,我記著呢。”我說道。
“你把糞坑挖到了他們大門口那邊,薰了鄰居多年,人家也沒有動手打你,他們這個人情,我記著呢。”我說道。
父親想了想,氣緩了許多,還是不說話。
“爹,我們痛恨壞人,但沒有誰在一開始,就想做個壞人。”我說道,“你一再挑戰鄰居的底線,他們忍了你多年,我們相安無事這麼多年,就算你報過仇了,我們跟他們,已經兩不相欠。”
“但是,這個時候,我再聽你的,找人報復他們,欺負他們,那我們就成了壞人了,就成了我們以前最痛恨、詛咒最深的那種壞人了。”我哭著說道。
“我不想讓任何人欺負,但我也不想欺負任何人,更不想成為一個壞人。”我跟父親一遍遍地解釋,一遍遍地開解。
父親彌留前的兩個月裡,再沒提過讓我報復鄰居的事情。
父親因癌症去世三年後,鄰居家的女主人,也因癌症去世了。
我回到村裡,再遇見鄰居家的孩子,他們客氣地打招呼的時候,我也很客氣地回應,心中沒有任何的恨意。
6,
我知道,在第一次因為豬啃樹事件,鄰居兄弟四人打我父親的那次,如果村幹部強令他們砍去樹木,以後的矛盾再怎麼激化,都不會到後來那樣變態的程度。
又或者因為那第一次的打人事件,鄉里能將鄰居兄弟四個拘留幾天,村裡也不會產生這樣那樣的“村霸”。
正是因為,打人、欺凌他人能獲得更多好處,卻得不到任何懲罰,這才利慾薰心,將一個普通人誘變成了是非不分、善惡不明的壞人。
值得慶幸的是,幾年前,國家成立“掃黑除惡打保護傘領導小組”,對一切黑惡勢力,打早打小,讓所有普通人,都不敢隨意踐踏他人的尊嚴或者權益,像我小時候的那樣的悲慘的遭遇,誰都不會再遇到了,這真是一件功德無量、大快人心的好事。
什麼是好人?
什麼是壞人?
鄰居是如何從普通人變成壞人的?
在我心中,我父親是個偉大的農民,是個普普通通的最淳樸的好人。
但是,他又如何在我們三個孩子有一定能力之後,一遍遍地反過來欺負鄰居的呢?
他有沒有變成壞人的可能呢?
我太瞭解我的父親了,如果在父親健健康康的時候,鄰居能夠來給他賠個不是,向他真誠地道個歉,再誇上他幾句,他早就釋然了。
但是,等到他患上絕症之後,即便請了鄰居過來給他道歉,他也有可能理解為是來看他笑話的,是來嘲諷他的,只會讓他更加憤懣,更加惱羞成怒。
我永遠記得,在我讀第二個初三的時候,父親去平頂山的煤礦上挖煤數月,突然就回來了。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我正在老偉家看電視劇,突然感覺背後有人看我,我心中一涼,回頭望去,看到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一直盯著我看。
是的,他沒有看電視,而是一直盯著我看。
“爹,你什麼時候回來了?”我心虛了,復讀,他看到的我不是在學習,而是在看電視。
我跟他一前一後,向家裡走去。
“娃,記住,一定要做個好人。”父親突然說道。
“嗯。”我答道,這都是老生常談了,沒有任何新鮮感。
“你知道嗎?爹差點被砸死在煤礦底下。”父親帶著後怕說道。
我驚悚地看向父親。
“前一天晚上,我睡覺時,夢裡聽到有個老婆婆說道,‘這是個好人啊,不該死。’我醒了後,心裡就一直不踏實。
昨天在煤礦裡幹活,我突然感覺不對勁,就吆喝著大家跟我一起向外面跑。剛跑出去沒多久,煤礦就塌了。”父親心有餘悸地跟我說道。
我那時候沒有太多害怕,反而是十分驚奇和欣喜地問父親,“真的?”
“真的。這下煤礦的活,再掙錢,我也不幹了。就老老實實種個地,賣個菜吧。”父親說道。
……
7,
父親,為何你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眼睛還是不肯閉上?
父親,為何我一遍一遍地想把你的眼睛合上,你就是那樣死不瞑目呢?
父親,堅持做個好人,不正是你一直對我的教導嗎?
父親,我已經做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努力,你為什麼還要告訴我,什麼是死不瞑目呢?
父親啊,我最親愛最親愛最親愛的父親,為什麼呢?
多少個夜晚,夢裡的你,渾身插滿了管子,對著我痛苦地呻吟!
多少個夜晚,夢裡的你,質問我是不是你的兒子,為什麼不肯替你出這口氣……
父親啊,我最親愛最親愛的父親,那是因為,你只跟我嘮叨了幾遍,要我為你報復你最恨的人,但一定要做個好人這件事,你卻跟我嘮叨了無數遍、嘮叨了一輩子啊!
父親,你能原諒我嗎?能的,對吧?因為兒子正是如你所願,選擇了做個好人啊!
可是為什麼,你就死不瞑目了呢?
兒子悔恨了很久,自責了很久,愧疚了很久,猶豫了很久,但我還是選擇原諒,選擇繼續做個好人,我也相信,這才是你最願意看到的,對吧?
父親,兒子發願,餘生會盡可能地多做好事,將積累到的所有功德,全部轉到你身上,這能抵消你心中對我的失望嗎?
父親,兒子寫下一篇篇勸人向善的文章,兒子寫下一篇篇教人如何從絕望中走出來的文章,兒子寫下一個個我跟你的故事,居然引起了這麼多的人的閱讀,居然幫到了很多很多人,你知道嗎?
父親,你不會被所有人遺忘的,作為一個好人,作為一個農民,作為一個隱忍負重一輩子的男人,你永遠是我心中的男一號,你將永遠活在我的內心裡,我的文字裡,我餘生做個好人的每一個行動裡……
父親,原諒我吧,我只能用做更多好事的辦法,來紀念你,來為你我過去犯下的錯誤贖罪,你能理解兒子嗎?
寫在最後:寫這篇文章,讓我崩潰了兩次。
有朋友留言說,好人有好報,那都是雞湯,好人100%是沒有好報的。我就想就這個問題,探討一下好人與壞人的邊界問題,探討一下好人是怎麼變成壞人的。
然後我想到了鄰居家的多年恩怨,想拿這個事情說明,普通人是怎麼一步步變壞的。
應該建立什麼樣的機制,來保護自己,來避免讓普通人變成壞人?
寫著寫著,我一直刻意忘記的景象,漸漸浮現在我的腦海——父親去世的時候,嘴巴緊閉,雙目瞪著,我試著給他合了多次,他都不肯閉上。
這是讓我崩潰的一個景象之一,我一直迴避去想這個畫面,也迴避去想他為什麼會死不瞑目呢?
但在我寫到鄰居不讓我家蓋房子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父親何以如此,一時間渾身顫抖,崩潰大哭,差點暈厥……
想明白了這一點,我該怎麼辦呢?
去滿足他的這個遺願,報復鄰居嗎?
我哭著想了一會,就想起了父親從平頂山煤礦死裡逃生回來,跟我說的那些話來,我還是想明白了——父親這一生,最希望我成為的人,首先是個好人,再次是個成功的好人。
這讓我再次痛苦不已,終於將這篇文章寫偏了,寫成了自己的一種情緒宣洩。
但,就這樣吧。
做個好人,然後自強不息,努力做一個成功的好人,用自己的實證案例,來告訴世人:好人,是真的有好報的。
也以此告慰,那個用一生時間來囑咐我,反覆告誡我要做個好人的、我最親愛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