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蘭講述自己坎坷的一生
文|陳可愛
編輯|舊聞檔案
“認命吧,逃不出去了。”
“既然逃不出這個大山,那就把孩子撫養大吧,就這樣,我又渾渾噩噩地過了10多年。”
在這個“家”裡,她的“公婆”和“丈夫”沒有一天將她當作人看待過,她只是一件名叫秦蘭的商品,是他們家傳宗接代的工具,是可以隨意打罵的“沙包”。
然而,秦蘭選擇留在這個“家”,因為她還有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孩子是最具束縛力的“鎖鏈”,鎖鏈在哪裡,她就在哪裡。
“我看著孩子的眼睛,我問自己,我能這樣嗎?我真的能一走了之嗎?”
為了送兩個孩子走出這個“人吃人”的大山,秦蘭又在深山裡埋葬了10多年的青春。
忍辱負重熬到將兒子送出大山的那天晚上,秦蘭趁“丈夫”喝醉之際,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家”。
她逃了7天7夜,走了200多公里,一路上她只能靠吃生的青苞谷和青豆填飽肚子,雙腳滿是磨破的血泡。
踏入吉林的那一刻,秦蘭笑了,她終於自由了。
但很快,她又像霜打的茄子那樣蔫了,因為離開了那個“家”,卻也不敢回她日思夜想地離開了幾十年的真正的家。
因為被拐賣前她犯了錯,如果不是犯了錯,她也不會被拐賣,不會在深山中葬送了這麼多年的青春……
秦蘭究竟所犯何錯?她又為何會犯錯?這還得從她的“不詳人”身世說起。
雙手斷掌的不詳人
“因為我自己的身世,我的童年一直活在自卑裡。”
秦蘭出生於貴州某個貧困的山村裡,她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
村裡人本就受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影響,不怎麼待見女孩,偏偏秦蘭還是個“不詳人”。
因為她是斷掌,還是雙手都斷掌。
自她有記憶以來,只要她在人前伸出手,幾乎都會被人指指點點。迷信的大人們罵她“晦氣”,還唆使自己的孩子鼓勵她,嚇唬他們誰和秦蘭玩誰倒黴。
秦蘭被視為“災星”,生下她的母親自然也免不了遭人非議。在秦蘭的記憶中,母親在村裡走路一直不敢挺直腰桿抬起頭,只因她是“災星的母親”。
天有不測風雲。秦蘭七八歲大的時候,她的父親意外去世了。
“這麼年輕就死了,肯定是被那個斷掌掃把星給剋死的。”
父親的去世,成了村裡人相信秦蘭是“掃把星”的鐵證,成了他們唾罵、欺凌弱者的理由。
無知、迷信和愚昧令他們不以欺凌弱小為恥,反以為榮,認為在伸張正義。
死了丈夫,女兒又是“掃把星”,秦蘭的母親無助又絕望,整日鬱鬱寡歡、以淚洗面。
“母親經常哭,可是母親也不敢當著我的面哭,因為我家就兩間房子,我哥哥和弟弟住一間,我和母親住一間,所以母親哭的時候我經常能夠看到。”
看到母親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窗前小聲哭泣,秦蘭內心充滿自責,她恨自己這雙會帶來不幸的斷掌,恨自己將不幸帶給父母。
“母親應該把我扔掉,或許我的父親就不會死了。”
弟弟走丟了
某天,一個外地人來村裡招工,稱要招一批工人去庫爾勒市的一家塑膠廠打工。
聽到這個訊息後,秦蘭立刻和母親商量,她請求母親准許她帶著弟弟一起去打工。
“能行嗎?你也不大呀,弟弟更小。”正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親看著稚氣未脫的小秦蘭,不禁皺起眉頭。
最終母親還是拗不過女兒的軟磨硬泡,鬆了口。
“每個月工資15塊!我每個月能給母親15塊!”
等了兩個多月,秦蘭終於收到了塑膠廠廠長的電報,看到電報上寫的工資,她激動地雙手顫抖。
15塊,對別人可能不足為奇,但對秦蘭而言,意義非凡。這代表她能分擔母親肩上的重擔,能洗刷自己“不詳人”的冤名。
就這樣,她揣著母親的積蓄,拉著弟弟,離開了家。
命運總是在人滿懷希望的時候開玩笑。就在秦蘭對未來抱著無限憧憬之際,一個又一個悲劇卻接連上演。
“我的錢全被偷了。”買車票時,秦蘭才發現錢被偷了。
弟弟問她沒錢買票是不是要回家,秦蘭搖搖頭,她不甘心錯失賺錢的機會,更不想將失望帶回家,不想惹媽媽傷心。
於是,她拉著弟弟混在人群中擠上了列車。但她沒想到,即便僥倖逃票上了車,列車員中途也會檢票。
列車開到吐魯番第三站的時候,列車員開始檢票。眼看就要到自己的車廂,秦蘭趕忙將弟弟藏起來,自己則藏在列車的另一邊。
當列車員離開,秦蘭慶幸自己躲過一劫時,意想不到的事情卻發生了。
“你弟弟剛剛被列車員趕下了車。”
秦蘭回到車廂找尋弟弟時,卻被其他乘客告知弟弟已被趕下車,她一下子懵了,腦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闖了大禍的秦蘭急得放聲大哭,她無助地嚎哭:“我把弟弟弄丟了,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到了下一站,秦蘭迫不及待地下車。她瘋了般地在車站裡到處問人,“有沒有見到一個說著貴州話的小男孩?一米二高,十四五歲,穿著一雙黃鞋子?”
可惜,她蹲守在車站好幾天,逢人就問,一直無所獲。
“弟弟丟了,我要把他找回來,找不回來我不敢回家。”
有家不能回,身上又沒錢,走投無路的秦蘭只好在車站附近一家小飯館做洗碗工,一邊填飽肚子,一邊等待弟弟的出現。
“我在當地找了差不多4個月,說實在的,我真的很想家很想媽媽。”
熬了4個月的苦日子,秦蘭感到心力交瘁,她決定回家認錯。她辭職時,善良的飯館老闆還給了點錢和糧票,“回家吧,弟弟已經丟了,你媽媽不能再丟了你。”
被拐賣到大山
飯館老闆讓秦蘭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然而,現實很快便和她開了個殘酷的玩笑,讓她見識到人性的險惡。
火車開到成都,秦蘭下車吃飯,吃著吃著,她失去了知覺。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我面前坐著一個40多歲的人,還有一個60多歲的人,他們告訴我,你是我買回來給我做兒媳婦的。”
驚慌失措的秦蘭立馬跪地叩頭,她哭著哀求他們放自己回家,“我弟弟丟了,我要找我弟弟,求你們放了我。”
然而,秦蘭在他們眼中只是一件明碼標價的商品。狠心的他們面對秦蘭的哀求,看不到她的可憐,只看到她有一顆想逃走的心。
於是,他們將秦蘭捆綁起來,時不時毒打一頓,企圖打得她崩潰,打得她變“乖”。
在那個“家”裡,秦蘭度過了兩個多月暗無天日的生活。某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偷偷溜了出去。
“我想得很簡單,我覺得只要我衝出去,道上或許有人能幫我。”
只可惜,敢買賣人口的地方,往往存在很多覺得“沒什麼稀奇”的幫兇。當村里人看到那戶人家的“兒媳婦”逃跑時,他們第一反應是抓住她。
買主趕到後,像拽牲口一樣薅著秦蘭的頭髮往家裡拖。
“回家就打了一頓,打完以後,我躺了10多天,不能動。”
萬念俱灰之下,秦蘭喝農藥自殺。不知道該說她幸運還是不幸,藥喝下去沒多久,那家人便及時發現了,還找來醫生給她洗胃。
人倒黴的時候常會安慰自己“我已經這麼慘了,還會更慘嗎?”
不幸的是,秦蘭的悲劇還未完結,她又被這家人轉手賣進了另一個大山裡。
“他們告訴我,這是東北,而我家是貴州的,我才意識到離我家是越來越遠。”
經過一道販子的虐打、摧殘、蹂躪,當秦蘭被賣進這個“家”時,沒有過多的掙扎和反抗,她心裡清楚規則:我是商品,我不是人,所以沒有人權和尊嚴。
她“嫁”來的地方,是個又小又偏的村子,唯一通向村外世界的小路狹窄且不平坦,跑出去的希望很渺茫。
隨著時間推移,秦蘭習慣了“商品”的生活,她開始試著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這個陌生的村莊裡生活。
被囚深山的十多年裡,肩負傳宗接代“使命”的她,為“丈夫”生下一兒一女。
小兒子三歲大時,“婆婆”和“丈夫”突然善心大發,拉著她說:“你給家裡寫封信吧,告訴家裡人你現在過得挺好。”
秦蘭聽到此話,受寵若驚,恍如做夢,她連問好幾遍“真的嗎?”,她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竟然還能給家裡寫信。
她寫了扔、扔了寫,終於給母親寫了一封道歉信,告訴母親弟弟丟了,自己則已“結婚”生子。
信寄出去以後的每一天,秦蘭都充滿了希望,覺得日子有了盼頭。她每天盯著大門外面看,等待郵差送來母親的回信。
“我盼母親的回信盼了兩年多,始終沒有盼到。”
“我特別灰心,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媽媽不原諒我,覺得她一輩子都會怪我丟了弟弟。”
人性的惡似乎沒有底線。秦蘭低估了“丈夫”一家的惡,高估了他們的善,寫信回家從頭到尾只是一個騙局。
“過了六七年,他的父親死了,他媽媽讓我給他爸爸找壽衣。我在那個箱子底下找到一封信。我將信拿出來一看,發現那是我寫的信。”
“我寫的信,根本沒有寄出去。”
將孩子送出大山
那晚,苦命女人秦蘭徹底絕望了,她勸服自己:“認命吧,逃不出去了。”
“既然逃不出這個大山,那就把孩子撫養大吧。就這樣,我又渾渾噩噩地過了10多年。”
無論秦蘭有多想逃離這個“家”,孩子都是最具束縛力的“鎖鏈”,鎖鏈在哪,她就在哪。
“我看著孩子的眼睛,我問自己,我能這樣嗎?我真的能一走了之嗎?”
為了送兩個孩子走出這個“人吃人”的大山,秦蘭又在深山裡埋葬了10多年的青春。
大女兒因為家裡沒錢不得不中斷學業,秦蘭擔心“丈夫”幾年後會貪圖一點彩禮而“賤賣”女兒,便費盡心力將女兒送出去打工。
山裡的女人沒有未來,留在山裡只會淪為生育工具和免費勞動力,走出去才有希望。
小兒子升高中那年,同樣因為沒錢,“丈夫”不想供孩子讀書,兒子也怕拖累家裡主動提出輟學。
但秦蘭極力反對,她苦口婆心的勸兒子:“你不上學就走不出這個大山,只能跟他們一樣。除了玩麻將、玩撲克,你就沒有出路。”
“兒子,你可得想清楚,你將來需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小兒子被母親的一席話點醒,下決心要走出大山,出人頭地。臨行前,他關切地問母親:“我走了,你怎麼辦?”
秦蘭笑了笑,她安慰兒子別擔心,“媽媽也會走出去的。”
忍辱負重熬到將兒子送出大山的那天晚上,秦蘭趁“丈夫”喝醉之際,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家”。
像鎖鏈一樣鎖著她的一雙兒女都走出了大山,她也該走出去了。
“一旦聽到有狗叫的聲音,或許或者是人走路的聲音,我就特別害怕,趕緊跑到旁邊的樹林裡躲起來,或者說到苞米地裡躲起來,我不敢出來。”
就這樣,她逃了7天7夜,走了200多公里,一路上她只能靠生的青苞谷和青豆填飽肚子,雙腳滿是磨破的血泡。
逃到吉林後,她找了家飯店打工。還給家裡寫了一封信,留了飯店老闆的電話號碼,期待母親能給自己來封信或打個電話。
然而,命運依舊沒有善待苦命的秦蘭。她日盼夜盼,仍然沒有盼到一絲音訊。
是否自己記憶中家鄉的地址是錯誤的?還是離家20多年,家早已變遷到別處?或者母親收到信卻不想原諒我?
秦蘭想了無數個可能,最終選擇放棄,向殘酷的現實妥協。
“又過了幾年,有一次我上長春看閨女,閨女帶我上同事家玩。當時電視裡有一檔節目叫《等著我》,我看著看著,眼淚嘩嘩的掉下來。”
當時女兒已經成了北京某家公司的會計師,看到母親如此傷心,再聯想那些年母親受的苦,想到母親從未提過自己的家人,女兒猜到一定有隱情。
“媽媽,現在網路這麼發達,你不管有什麼事,想找什麼人,都試著找找吧。”
女兒沒有問母親為什麼哭,只是委婉地鼓勵母親去尋找她心中的牽掛,解開多年的心結。
2017年,離家34年之久的秦蘭,在女兒的鼓勵下站到了《等著我》的舞臺上,她終於鼓足勇氣面對自己30年前犯下的錯。
在《等著我》節目組尋人團的幫助下,秦蘭終於見到了當年丟失的弟弟。
“弟弟,對不起,我當年不該帶你出來。”
秦蘭沒有問弟弟怎麼回的家,沒有問他有沒有想念自己,她只一個勁兒地道歉。或許比起思念,這些年最折磨她的便是愧疚。
令秦蘭傷心欲絕的是,母親5年前已經離世,再也無法聽到她的道歉。
志願者告訴她,這些年母親一直惦記著她,不止一次託人去打聽她的訊息,經常唸叨“我的蘭蘭去哪兒了?什麼回家?”
儘管如此,秦蘭鬱結多年的心結似乎還是沒有完全解開,她仍哭著懺悔:“都是我的錯,我想和我的母親認錯……我錯了。”
血的警示
“一切的根源都是我的錯,我真的錯了。”
錯的根源真的是秦蘭嗎?當然不是,錯的是人販子,錯的是拐賣婦女的非法利益鏈。
在我們固有的印象裡,人販子往往只會對小孩子下手。但事實上,比起“拐賣兒童”,“拐賣婦女”的殘酷程度更加駭人聽聞。
人販子,人販子,“人”字他們怎麼當得起?
為了錢,他們買斷了無數個女孩的未來,葬送了她們的人生,毀了無數個家庭……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資本就敢於踐踏人間一切法律。”
人口買賣,無本經營,利潤何止百分之三百?
一條非法產業鏈暴富的背後,藏了多少年輕女孩的夢,有多少女孩深受其害?
可怕的是,這條利益鏈並不會因為打拐等行動而斷裂,因為除了賣家,還有無數個買家。
“娶不到老婆,就買一個回來。”
在“買家”的觀念裡,法律形同虛設,極端的貧窮和無知讓他們無視法律,他們為了滿足個人私慾和利益,踐踏別人的人權和自由。
不幸的秦蘭幸運地逃出來了,她的一雙兒女也走出了“人吃人”的大山。又有多少“秦蘭”還在荒僻的鄉村或山裡苦苦掙扎,受盡凌辱?
她們也許是因為逃不出來,也許是被人打斷了腿,也許是早都認了命,也許早已沒了命。
但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不應是她們本該有的人生。
希望這些令人唏噓的故事,有一天,可以不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