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701—761)的山水田園詩在寫景狀物之時,處處充滿了深深的禪機。
所謂的山水禪機,說來既神秘又簡單:初見山水時,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再見山水時,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三見山水 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王維的《終南別業》詩曰:“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這首詩把詩人退隱後自得其樂的閒適情趣寫得有聲有色:中年以後有了濃濃的好道之心,直到晚年才安家於終南山的邊陲。興致來了就獨自信步漫遊,有美景時就自我欣賞陶醉。走到水的盡頭就坐看行雲變幻,同山間老人談笑風生,把回家的時間也忘了。
詩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二句富含禪機:山澗的水不見了,就索性坐下來,看山巔上湧起的雲朵。待到雲化為雨之 時,山澗又會有水了。在生命的過程中,山窮水盡悲哀失落的心境難免出現。遇到逆境絕境時,不妨往旁邊或回頭看看,把得失放下,也許會有路通往別處,也許會有新的局面產生。即使確實無路可走,往天空看吧,心靈還可以暢遊長天,還可以自在閒適地欣賞自然萬物,體會寬廣深遠的宇宙天地,這樣就再也不會覺得自己窮途末路了。王維走近佛道、走近山水絕不是偶然的。
王維字摩詰,名字合之為“維摩詰”。“維摩詰”的意思是“以潔淨、沒有染汙而著稱的人”,這是佛教傳說中一個著名的在家修行的大乘佛教居士、在家菩薩的名字。從王維的名字可知,他自生以來就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
王維出生在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家庭,從小就受到了母親的薰陶,後來又與禪宗北派神秀的弟子、名僧道光禪師有著“十年座下,俯伏受教”的密切關係。
王維精通音律,善書法與刻印,是世上少有的詩書畫皆通且精的全才,又是風華絕代、神采非凡的狀元郎。十四歲參加科舉考試,一至京城就立即成為京城王公貴族的寵兒,二十歲就狀元及第﹙一說三十歲)。
正因為王維過於優秀,世間凡人很少能與之成為零距離相 知,他無法與凡人作更多的心靈溝通,這就自然而然地讓他的興趣轉向了自然山水,試圖與天地萬物對話交流。
我們知道,中國的名山大川,往往是佛道高人之所在,佛道中人既佔得自然地理先機,又擁有信仰傳承優勢,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中國的佛道已經成為中國山水的代言人,甚至可以說,佛道與山水已融為一體。因此,高僧老道對於隱藏於山水之間的禪機理趣的領悟與體會非同常人,自然就擁有了與王維對話的資格和絕對魅力。
出仕後的王維並不是很舒心,一開始任太樂丞的時候,就因伶人舞黃獅子受累,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讓他感受到了官場的險惡,趕緊在京郊的藍田買下山間別墅來修養身性。那是一個寬闊的去處,有山有湖,有樹林也有溪谷,其間還散佈著若干館 舍。王維與他的知心好友在這裡度過了許多悠閒自在的美好時 光。
安史之亂給了王維最為沉重的一擊。756年,長安被叛軍攻陷,王維被捕後被迫出任偽職。戰亂平息後,王維被追究,按理投敵當斬,但因他被俘時曾作詩抒發亡國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 又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縉平反有功請求削籍為兄贖罪,王維才得以作降職處理。從此,王維心中的天平就完全傾向了自然山水。
他寫美景,寫農家,充滿著牧歌情調,表現了他閒逸蕭散的情趣和恬淡自適的心境。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遠景近景、仰視俯視、冷色暖色、人聲水聲,美景如畫境,幽靜恬美,又具有清淡靜謐的人性特徵。他親近自然,看空名利,身與物化,隨緣任運。
如《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餘衰柳。來者復為誰? 空悲昔人有。”
孟城口的輞川別墅因舊主人宋之問遭貶謫並客死異鄉而一度荒蕪。新主人王維所見的“古木餘衰柳”,其實是為舊主人而悲; 但想到將來的主人也會為今天的自己而悲,便覺得自己今天是空悲一場。
如《竹裡館》:“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 明月來相照。”
幽靜的竹林,皎潔的月光,讓人豪氣大發,仰天長嘯;而千思萬緒,卻只有明月知道。
如《鳥鳴澗》:“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沒有生的喜悅,沒有死的悲哀;一切都寂靜無為,一切都不朽而永恆,使人“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
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一座人跡罕至的空山,一片古木參天的叢林,一點隱約的人語聲,一抹反照的夕陽,一片幽深寂寥之地,一種空寂幽深的境界。這正是高人修行之處。
王維畢其一生,都在看山前雲起雲飛,嘆人生緣起緣滅。他始終清醒地知道:人可以迷戀山水,不可執著於名利;名利無情而短暫,山水有意而永恆。
王維山水詩的禪意在於:與人歡笑之日,山水是你身後和諧的風景。獨處寂寞之時,山水是你心中託付的情意。不管你是否有知,山水都在那裡靜靜地等你。紅塵無盡風雨無常,唯有山水對你不離不棄永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