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丨聶榮臻會見美穗子
前言
“忽接父親去世的噩耗，因相隔甚遠不能前往憑弔，深感遺憾。”1992年聶榮臻元帥與世長辭，一位日本女子發來唁電，寄託自己對於“父親”聶榮臻的哀思。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聶榮臻元帥在與《解放軍報》副社長姚遠方交談時，談到自己曾經在抗戰時期營救過一位日本小姑娘，當時姚遠方拿著照片詢問聶帥是否還記得這位小姑娘的名字，聶帥沉思了良久說：
“好像她叫興子。”
戰場上“撿”回日本女孩
1940年8月，為了打破日本侵略者的“囚籠政策”，彭德懷親自指揮華北八路軍發動震驚中外的“百團大戰”，當時楊成武司令將攻擊井陘煤礦的任務交給了17歲的楊仲山所在的中央總隊第三團。
圖丨彭德懷在百團大戰前線
當時楊仲山跟隨部隊來到井陘附近的小作村，再往前走就是敵佔區，敵人早已經在山頂上架好了炮樓來保護他們所佔據的井陘煤礦。趁著夜色降臨，楊仲山在營長賴慶堯的帶領下，悄悄潛入離煤礦不遠的東王舍村，等待進攻的命令。
晚上八點半，隨著楊成武一聲令下，“百團大戰”的序幕正式在井陘煤礦正式拉開，戰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四點，楊仲山所在的四連一排終於打開了前進的通道，攻佔了小土山，將碉堡中的敵人消滅殆盡。
就在楊仲山等人衝到小土山西側一個被攻破的碉堡時，在距離楊仲山不遠處，一個日本婦女躺在其他日軍的屍體旁邊，當時這名日本婦女已經中彈身亡，她的旁邊還站著一個已經被嚇呆的日本小女孩。
圖丨楊仲山所在的三團攻打井陘煤礦
這名小女孩名叫美穗子，她的父親是井陘煤礦火車站的副站長，她的家就住在火車站旁邊。當時八路軍進攻煤礦時，她母親以為家裡不安全，便帶著她逃到了日軍的碉堡中，而她的父親在碉堡被攻破之後，懷抱著她的妹妹美餾子逃到了礦井。
孩子畢竟是無辜的，楊仲山猛地衝上前去，將美穗子抱到了連長面前，日軍反擊的火力更加猛烈，妄圖奪回失去的陣地，當衛生員剛想起身接孩子的時候，敵人向他猛烈射擊，衛生員因此而犧牲。
連長看到這種兇險的情況，當即命令楊仲山一定要將孩子安全護送到營部。楊仲山抱著美穗子衝出了陣地，沿著小土山一路向營部走去。下山時由於路很陡，楊仲山不得不彎下腰來，一手抱著美穗子，一手撥開面前的樹枝。
圖丨童年美穗子與母親合影
美穗子大概是受到了驚嚇，一路上不哭不鬧，只是乖乖待在楊仲山懷中，任由楊仲山帶著自己去往不知名的地方。走下了崎嶇的山路，楊仲山帶著美穗子終於走上了通往營部的大路，正當他剛剛鬆了一口氣時，不遠處又傳來了激烈的槍聲，其中還夾雜著日軍的喊叫聲。
楊仲山趕忙抱起美穗子，一頭鑽進了路邊的高粱地。為了避免美穗子受到蚊蟲叮咬，楊仲山扯下了高粱葉子為她驅蚊，又擔心美穗子夜晚受涼，楊仲山還將自己的上衣脫下披在美穗子身上。眼見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遠處的槍聲也逐漸消失，楊仲山緊張的心情終於能放鬆下來。
他抱著美穗子坐在高粱地的土坎上休息，經過一夜的折騰，年幼的美穗子滿臉憔悴，雙眼深深地陷了下去，楊仲山見孩子怪可憐，便掏出自己身上的餅乾讓她吃。剛開始美穗子搖搖頭表示不吃，楊仲山只好用他剛學會的隻言片語的日語，一邊說一邊向美穗子比劃，美穗子這才接過餅乾，勉強咬了幾口。
圖丨楊仲山舊照
天亮之後，雖然小土山那邊的戰鬥還在進行，但營部方向已經沒有什麼動靜，楊仲山估計營部方向已經安全，才抱著美穗子鑽出了高粱地，趕快前往營部救護所。楊仲山將美穗子交給了營長賴慶堯，並簡單彙報了他營救美穗子的經過。
賴慶堯稱讚楊仲山的任務完成得好，讓他立即返回隊伍，告訴連長做好攻打老礦區的準備，楊仲山接到任務立刻返回了連隊。後來其他連隊又將美穗子的妹妹救了出來，送回了營部，交給了賴慶堯。
聶帥收養日本孤兒
8月21日，正當楊成武為拿下東王舍煤礦而高興時，突然接到了屬下團長的電話，說一營的戰士在戰場上救下兩個日本小女孩，經過查證是煤礦火車站副站長的孩子，這兩個孩子的父母均已在戰鬥中離世，目前兩個小女孩在營長賴慶堯的身邊。
圖丨楊成武舊照
楊成武聽說這個訊息後，當即下令讓賴慶堯派人將這兩個小女孩送到前方指揮所，隨後向聶榮臻司令員報告，請示首長指示如何處理這兩個小女孩。聶榮臻一聽非常高興，對楊成武手下的第三團大為稱讚：
“很好，他們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好事，你們把孩子照顧好，馬上派人護送到我這裡。”
楊成武見到這兩個孩子之後，立刻派人用籮筐挑著她們送到了聶榮臻的指揮所。當時聶榮臻的女兒聶力被留在上海，長到快十歲了都沒見過幾次面，聶榮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自己的女兒，平日裡見到小孩子，他都會親親抱抱，來排解自己的思念之情。
傍晚時分，兩位戰士終於挑著美穗子姐妹來到了指揮所，美穗子的妹妹雖然在戰鬥中受了些輕傷，但已經在襁褓中睡著了，而美穗子坐在籮筐中，睜著兩個大眼睛四處張望，嘴裡還在不斷地喃喃自語。
圖丨坐在挑子中吃梨的美穗子
“孩子一定餓了，快去熬一點稀飯來。”聶榮臻趕忙吩咐身邊的同志去準備吃的東西，還特地囑咐將米湯弄稀一點。隨後他仔細查看了美穗子妹妹包紮好的傷口，考慮儘快派人找一個哺乳期的婦女，這麼小的孩子不喝奶不行。
炊事員很快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稀飯，美穗子看到後立刻嚥了一下口水，聶榮臻將美穗子抱在懷中，一邊用勺子喂她吃飯，一邊輕聲地問她叫什麼名字。當時美穗子反覆用日語喃喃地說：
“媽媽死了，媽媽死了......”
在場的同志都聽不懂美穗子說的日語，由於在日語中“死了”和“興子”的發音接近，等翻譯趕來的時候，便以為美穗子的名字叫“興子”。很快能夠餵奶的婦女也找來了，指揮部和周圍的群眾都知道聶榮臻收養了兩個日本孤兒。
圖丨聶榮臻看戰士給美穗子餵飯
在聶榮臻的精心安排下，美穗子姐妹在指揮所的生活有了著落，逐漸從戰火刺激中恢復的美穗子，和聶榮臻的關係也更加密切，幾乎是寸步不離，每天進出都抓著聶榮臻的衣角。看著自己身後的這個“小尾巴”，聶榮臻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聶力。
畢竟他們當時還身處戰場，指揮所也不能讓美穗子長期住在這裡。聶榮臻思慮再三，想出了兩個辦法，送到老鄉家，或者送回日本軍隊。如果送到老鄉家，她們的生活會苦一些，而且還會受到日軍的侵擾，不能安心生活。聶榮臻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將她們送回日本軍隊，這樣她們才能回到親友的身邊。
打定了主意，聶榮臻找來一位可靠的老鄉，同他商量用挑子將美惠子姐妹送到日本軍營，隨後還寫了一封長信，讓他們順便交到日軍手中。信中詳細講述了這兩個小女孩的來歷，並勸導日軍早日放棄侵略，與中國人民共謀解放。
圖丨聶榮臻與美穗子依依惜別
日軍首領聽完翻譯唸完聶榮臻所寫的長信，又和其他日本軍官說了幾句，大家一同朝著聶榮臻司令部的方向站定，深深地鞠了一躬，還拿出一沓鈔票給了送孩子的老鄉。隨後美穗子姐妹被轉送往石家莊，不幸的是，美穗子的妹妹不幸在石家莊夭折，而美穗子則順利地返回了日本。
“闊別了40多年，終於找到了”
1980年4月，聶榮臻聽取關於政治部會議情況的彙報，結束之後《解放軍報》副社長姚遠方拿出了三張照片，詢問聶榮臻是否還記得這幾張照片。這幾張照片是當時聶榮臻和美穗子僅有的幾張合影，聶榮臻仔細地看了看照片說：
“這不就是我軍從井陘煤礦救出來的那個日本小姑娘嘛！”
圖丨聶榮臻與美穗子合影
姚遠方說自己寫了一篇《日本小姑娘，你在哪裡？》的文章，想要宣揚一下八路軍的革命精神，但是不知道這個小姑娘叫什麼名字。聶榮臻沉思了片刻說：
“她好像叫興子。”
次月姚遠方所撰寫的文章發表在《解放軍畫報》和《解放軍報》上，文章中詳細講述了聶榮臻收養這兩個日本小女孩的過程，同時還強調聶榮臻不忘往事，呼喚當年的日本小姑娘。這篇文章立刻在中日兩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隨後日本《讀賣新聞》全文轉載了姚遠方的文章，並配發標題“聶將軍四十年後呼喚興子姐妹”，他們還派駐京記者約見姚遠方，詳細瞭解了聶榮臻關心此事的經過，表示一定要找到這兩名小姑娘。
圖丨姚遠方撰文被髮表在報紙上
沒過多長時間，《讀賣新聞》再次發文宣稱“興子”已經找到，併為聶榮臻元帥轉去了美穗子寫給聶帥的信，信中美穗子提到自己希望能夠訪華。聶榮臻仔細看過美穗子的信件，認為《讀賣新聞》的報道是準確的，高興地對秘書說：
“闊別了40多年，終於找到了，我很高興，我祝美穗子全家幸福。”
在收到美穗子來信的同一天，總政治部轉來了日本協會贈送給聶榮臻的一頂日本古代武士頭盔，在日本，贈送古代武士盔是最崇高的禮節，他們希望能以此向聶榮臻當年的舉動表示最崇高的敬意。聶榮臻當即向日本朋友傳話：
“這是化干戈為玉帛，願中日兩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兵戎相見。”
6月12日，聶榮臻受邀會見新聞界的朋友，回答了有關美穗子的情況，並提議中日友協考慮邀請美穗子訪華，他認為這對於中日友好關係的進一步加深有著重要意義。中日友協根據聶榮臻的建議，在得到有關部門批准之後，向美穗子發出訪華邀請。
圖丨聶榮臻與美穗子親切握手
一個月之後，美穗子一家人來到北京，聶帥派女兒聶力到機場迎接，回家之後，聶力向父親報告了與美穗子會面時的動人場景。之後幾天美穗子一家人遊覽了北京多處名勝古蹟，同時接受了中日友協的宴請。
7月14日上午，聶榮臻在人民大會堂會見了美穗子一家人，日本駐華大使也出席了此次會見。當美穗子一家人走進新疆廳時，聶榮臻上前與美穗子握手，美穗子淚流滿面，對著聶帥深深鞠躬，以額頭觸碰聶帥的手，來表示自己最大的敬意。
時隔40多年再相見，聶榮臻也非常激動，他一邊比劃一邊對美穗子說，當年見到她的時候，她才只有這麼高。大家落座之後，美穗子拿出了一件禮物，她解開外面包著的綢布，露出了一個大而透明的玻璃罩，裡面是一個高一尺半的日本偶人。美穗子介紹說在日本這是送給貴客的珍貴禮品。
聶榮臻爽朗地笑了起來，他當然知道美穗子在這個禮品上寄予的心意，他鄭重地接過日本偶人，讓工作人員拿出了他送給美穗子的回禮。當畫卷徐徐展開，在場的人都十分驚歎，這幅畫名叫《歲寒三友圖》，是程十發大師所做。
圖丨聶榮臻向美穗子贈送畫作
程十發是聶榮臻一向喜愛的藝術家，這次得知美穗子訪華，他專門請程十發為他作了這幅《歲寒三友圖》，並在畫卷的上頭親自題詞：中日友好萬古長青。美穗子萬萬沒想到聶帥居然給她準備了這麼隆重的禮物，一時間再次眼泛淚花。
聶榮臻見狀笑著問美穗子，知不知道為什麼選用“歲寒三友”來作為禮物。因為在冬天，只有松樹、竹子和梅花能夠經得住嚴寒考驗，保持生機勃勃：
“我送您這幅畫，是祝願中日友誼像松竹梅一樣經得起考驗。”
由於此次美穗子訪華期間的種種限制，沒能夠和楊仲山見面，成為美穗子的遺憾。後來美穗子回到日本之後，給楊仲山打了一通長途電話，並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信中美穗子邀請楊仲山全家能夠到日本做客。由於種種原因，楊仲山一直未能成行，但美穗子每逢節日都會給楊仲山寄去精美的賀卡和禮物。
“你媽媽是我永遠的妹妹”
1992年5月聶榮臻與世長辭，在彌留之際，特地囑咐女兒聶力有機會到日本看看“妹妹”美穗子。美穗子在日本得知這一訊息後，特別發來唁電錶示哀悼：
“驚聞聶榮臻閣下不幸仙逝，深感悲痛......承蒙聶將軍相救才使我有今天......我一向崇視聶將軍為我心靈的依託，忽接父親去世的噩耗，而因相隔甚遠不能前往憑弔，深感遺憾。”
圖丨2005年美穗子與楊仲山再相聚
隨後美穗子打電話給中日友協，託他們轉告聶力，她非常想來中國弔唁聶帥，以盡女兒的孝道，但由於她丈夫當時病臥在床，實在難以脫身，請求聶力的原諒。但美穗子在家裡設立了靈堂，按照日本的傳統習俗，舉行悼念儀式，來表達自己對異國“父親”的特殊感情。
2007年端午節到來之際，美穗子的女兒真智子帶著她的孩子隨日本代表團訪華，在訪華前，真智子做了精心準備，特地將“將軍與孤女”的歷史照片製作成名片，帶到中國來宣傳與中國的淵源。
端午節當天晚上，真智子帶著孩子來到聶力的家中，聶力和孩子聶菲早早便等在門口迎接客人。當真智子母女走下汽車，快步走到聶力和聶菲面前，與她們熱情擁抱：
“終於又見到你們了！我們全家十分想念你們，我的媽媽美穗子讓我轉告她對你們全家的美好祝福。”
圖丨美穗子訪問“聶榮臻將軍送孤處”
按照日本的習俗，真智子母女來到聶榮臻的銅像前三鞠躬，並獻上一瓣心香表達對聶帥的緬懷。隨後聶力母女陪同真智子母女參觀了設在家中的聶榮臻元帥紀念堂。真智子母女翻看了過去的一張張照片，思緒彷彿又回到了當時。當看到美穗子第一次到北京拜見聶榮臻元帥的時候，真智子激動地指著照片對女兒說：
“看，這就是我，當年來的時候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
參觀過後，大家落座客廳聊起了家常，聶力拉著真智子的手說：“聽說你們要回家，我特地準備了端午節的粽子迎接你們。你媽媽是我永遠的妹妹，歡迎你們常回家看看。”美穗子曾經先後到中國5次，女兒真智子也來過4次，聶力回憶說：
“我和你媽媽的命運相似，我痛恨戰爭給中日兩國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給兩個家庭帶來的不幸。衷心地希望中日兩國世代友好。”
圖丨美穗子（左）與聶力熱情擁抱
隨後聶力拿出自己撰寫的兩本以父親革命生涯所寫成的回憶錄，一本送給真智子，另外一本託她轉交給母親美穗子。聽說真智子的女兒喜歡短跑，聶力送給她兩本北京奧林匹克郵票珍藏冊，一套精美的奧運福娃和一件運動衫，聶力還在郵冊的首日封上題寫了“中日友好，世代傳承”8個字。
隨後聶菲拿出為美穗子一家準備的禮品，真智子不好意思地說想的太周到了，自己代表父母謝謝他們。聶力囑咐真智子說：
“回去告訴你媽媽，我請你們全家到中國來，到家裡來。”
圖丨聶力（右）向美穗子贈送字幅
大家在一起暢談了沒多久，夜已經深了，真智子母女不得不起身告辭。臨別前，聶力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與真智子相擁而泣。真智子深情地對聶媽媽說：
“我真不想走，讓這美好的時光再延長一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