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76年7月8日上午8點半,北京解放軍三〇一醫院內,正在住院的張愛萍上將接到軍委辦公廳的通知,上面說:昨日中午11時15分,福州軍區司令員皮定均因飛機失事,不幸遇難,同機共13人(包括皮定均長子皮國宏)。
皮定均的突然殉職,使張愛萍將軍震驚不已。他臨窗而立,遙望東南,潸然淚下。
對於皮定均的突然去世,福建人民悲痛萬分。就在皮定均所乘的米-8飛機失事的那塊山岩上,龍溪地區和漳浦縣的人民,懷著極其敬仰的感情,立下了鐫刻著“遇難烈士永垂不朽”的紀念碑。
而在皮定均遺體的墜落處,他們還專門立了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1976年7月7日,皮定均同志永垂不朽。
皮定均苦追張烽,兩次遭到拒絕
其實,得到空難的訊息,最悲痛的人莫過於皮定均的夫人張烽了。瞬間的災難奪去了她的兩個最親最親的親人。
張烽和皮定均是患難與共的夫妻,她的兒子誕生在中原突圍期間,為了這個兒子,她吃盡了千辛萬苦。
為了寄託深深的哀思,張烽寫了一篇題為《忠貞不渝光明磊落——痛悼戰友皮定均》的文章,文中處處充滿對皮定均的深情和懷戀。
張烽與皮定均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十三個春秋,在長期的革命鬥爭生涯中,皮定均由一名武夫,到抗日英雄,到解放軍著名指揮員,直至解放後被任以高階軍事職務,他的地位不斷在變,所處的環境也在不斷變,可是隻有一樣東西始終未變,那就是他與張烽的婚姻,他對張烽的感情。
在當年,皮定均對張烽可謂是一見鍾情。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張烽初始卻並不想嫁給一個軍人,因而使得皮定均頗傷腦筋,頗費了一番周折。
一個是一盆火,一個是一盆水,於是就有了一個皮定均苦追張烽的故事……
張烽與皮定均
時任八路軍第129師特務團團長的皮定均,在涉縣河南店一舉消滅三百多名日本鬼子後不久的一天,他正在涉縣縣部與縣長鄭晶華商討工作,忽然從門外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向縣長請示工作。
那姑娘進屋後,只顧與縣長說話,說完便走,並未看一看縣長對面的皮定均。而皮定均與縣長的話被人打斷,在姑娘與縣長說話時,便很自然地打量著姑娘。誰知這一看,這位從小就缺少愛、後來又一直戰鬥在殘酷的鐵血生活中的漢子內心深處的那根心絃,被深深觸動了。
待姑娘走後,皮定均忙向鄭晶華打聽這位姑娘的情況。鄭晶華告訴他,姑娘叫張烽,家住縣城關鎮,是縣婦救會主任。
皮定均突然覺得自己很喜歡她,看著她的舉止樣樣順眼,想想她的樣子就覺得心裡喜滋滋、熱呼呼的,他幾乎沒有多想就“輕率”地決定了他的“終身大事”。
他嘻嘻笑著對鄭晶華說:“我給你個任務,把這個姑娘給我介紹介紹做老婆。”
殘酷環境下的人心思沒有今天的人這麼複雜,腸子拐彎不多,喜歡就娶她做老婆唄,就這麼簡單。當時皮定均的文化程度不高,他還不知道他這就叫一見鍾情。
縣長聽了吃了一驚,隨即也就很理解地釋然了。他對皮定均說:“好,我去給你說說。”
看鄭晶華的表情,感覺這事應該能成。
皮定均
鄭晶華隨即找到張烽,實話實說,簡單明瞭。沒想到張烽聽了卻很平靜——平靜地一口拒絕:“我不願嫁給軍人。”
這理由簡單得近乎於不講理,可也的的確確是個十分充足的理由。如果張烽說的是個別的什麼理由,鄭晶華還有話可說,還可以做做工作,可是她這麼一說,鄭晶華就一句詞兒也沒有了。
鄭晶華無奈,只得去向皮定均覆命,口稱自己沒有完成任務。他想,皮定均對張烽的印象也就那麼幾分鐘,還不至於一下陷進去,不行就不行唄,還能怎麼樣呢?當時生活頗為緊張,也不可能有太多的空閒讓他遐想,這事也就暫時擱置在一旁了。
沒想到1942年冬季反掃蕩大戰之後,部隊進行休整,皮定均又想起了張烽。
說來也奇怪,當初也就短短的幾分鐘,張烽便進入到皮定均的心裡,使他無法再接納別的女人。皮定均初見張烽時是特務團長,當年年底便升任五分割槽司令員,以他的身份,找個老婆並不困難。而且周圍也的確有人給他介紹過不少物件,可是皮定均就是不要,他已經鐵定了心,就要張烽一個人。
紅軍大學教導師二團留影(前排左一為皮定均)
皮定均的分割槽機關就設在涉縣,他打聽到張烽最近在太行區黨委黨校學習,便暗自尋找機會,想要再與她接觸。
這年年底,皮定均到黨校附近的區黨委駐地參加129師和區黨委召開的黨政軍高階幹部會議。在會上他見到了謝富治的愛人、時任五專署行政科長的劉湘屏,他得知劉湘屏與張烽很熟,又曾當過縣長,做思想工作自然不在話下,於是皮定均便求劉湘屏去為他說媒。
劉湘屏去找張烽,並不報出皮定均的大名,只說他的種種優越條件,要帶張烽去見面。張烽心裡雖已猜到劉湘屏充當的可能是皮定均的媒人,卻也不點破,只是說:“我誰也不想見。”
劉湘屏心想,這可能是姑娘害羞,讓兩人接觸接觸就好了。正好在會議期間,有關部門安排了文藝演出,是129師文工團的《孔雀東南飛》。劉湘屏就弄來兩個小凳子,把張烽與皮定均的座位排在一起,她自己則坐在他倆的身後。事先她特別關照皮定均:“我沒告訴張烽是你坐在她旁邊。不管她態度怎樣,你都要沉住氣,不要粗魯。”
皮定均在渡江前夕和船工視察對岸敵情
皮定均終於與張烽並肩坐在一起了。戲開場前,皮定均搜腸刮肚地找話搭訕,張烽卻僅對問話作簡短的回答,其餘則一律不作聲。皮定均事先對此雖有思想準備,但仍架不住張烽的冷淡,終於覺得有些氣餒。正好報幕的出臺了,於是大家看戲。
皮定均眼睛望著臺上,卻一點看戲的心思也沒有,他用眼睛的餘光瞄著張烽,只見她正襟危坐,一副專心嚴肅看戲的樣子。
戲終於演完了,皮定均如釋重負,又覺得有些掃興。
沒兩天,劉湘屏拿著張烽寫的一張條子來找皮定均了。
皮定均接過便急忙讀了起來:
劉科長: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是學習、鬥爭,這裡有規定,在黨校不能談戀愛。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皮定均把字條看了好幾遍,他知道這是張烽拒絕了他。滿腔熱情換來的卻是如此結果,他被深深地刺痛了。打仗他是行家裡手,對於愛情他卻連門也摸不著,完全是一個門外漢,這姑娘為什麼比日本鬼子還難對付!
看到皮定均如此難過,劉湘屏只好安慰他說,人家張烽也沒說不喜歡你,黨校的確規定不能談戀愛,你不要著急,等她學習結束我再想辦法。
劉湘屏的一番話,雖然並不能完全消除皮定均心中的沮喪,但也使他感覺到又有一線希望,使他起伏的心緒稍稍平靜了些。
會議結束後,皮定均就要回到分割槽司令部去。在路上,警衛員發現首長與平常判若兩人,總是在沉思冥想,默默而行。
這是因為,皮定均心中的那個結並沒有解開。
皮定均視察女民兵
徐子榮下達“任務”,張烽終於上了皮定均的“轎子”
1943年,日軍為了對國民黨軍隊作戰,抽調了太行山周圍的部分兵力,為了保持其佔領區域,於是將被八路軍擊潰的豫北孫殿英、龐炳勳兩個殘缺不全的軍,分別擴整,編為第五、第六方面軍,由豫北向我太行根據地實行蠶食。我太行軍區為了打擊敵人,採取了“敵進我進”的針鋒相對的策略,決定挺進豫北,開闢七分割槽,任命皮定均為七分割槽司令員。
就在皮定均挺進豫北林縣之前,太行區黨委任命徐子榮為五地委書記併兼任五分割槽政委。
徐子榮在皮定均的一生中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在皮定均的婚姻問題上他起了關鍵的作用;在其後的中原突圍中,他作為“皮旅”的政委,其輔助皮定均中原勝利突圍功不可沒。
徐子榮赴任前,曾向劉伯承師長辭行,請示工作。劉伯承對於其它沒有作更多的指示,只要求徐子榮多關心皮定均的婚姻問題,因為他深深懂得,一個浴血疆場的戰士並不是一架冷血機器,他首先是一個普通人,同樣有七情六慾,甚至在某種情況下,他們比常人更需要感情生活。溫情對於戰士來說,如果處理得好,不僅不會削弱鬥志,相反會增強戰鬥力。
於是,徐子榮一到新任,立即著手給皮定均找物件。誰知,物色了好幾位姑娘,皮定均連面都不見,他心裡依然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張烽!
徐子榮眼看皮定均一副“非張烽不娶”的勁頭,只得親自出馬,去給張烽做工作。
皮定均
不久,皮定均即率三十四團赴林縣去了,這邊徐子榮也立即開始工作。他也不要轉彎抹角,更不託三求四,他直接派通訊員把張烽叫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張烽同志,今天喊你來,只有一件事,就是和你談談你的婚姻問題。”
張烽一聽這口氣,立刻覺得這不是首長在找下屬聊天,關心同志生活,倒像是組織在下達工作任務。她感到事情有點嚴重,也就特別認真起來。
“我問你,你有物件了嗎?”徐子榮問道。
“還沒有。”
“那好。現在我給你介紹一下。”
“是誰?”
“就是皮定均同志。”
“我不願嫁給軍事幹部。”
可是徐子榮洞察張烽的心理,你越說不出口的我偏偏要說出來:
“為什麼?你是嫌他們出生入死不惜為黨流血犧牲,還是嫌他們為了人民的幸福戰鬥在槍林彈雨中?沒有他們,現在我們能坐在這兒嗎?如果所有的女同志都像你想的一樣,那麼我們前線的指戰員豈不都要打一輩子光棍?反過來說,如果他們得知娶不上老婆,就是因為婦女們嫌他們的處境太危險,那麼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還會願意為包括廣大婦女在內的人民群眾鬥爭求解放嗎?”
徐子榮一席話,說得張烽自然沒有話說。
徐子榮暗自在心裡略略鬆了一口氣。他以詢問的眼光看著張烽,彷彿在問,你還有什麼問題?
張烽想了一想,說道:“我再考慮考慮,這是大事,我回去再和家裡商量商量。”
徐子榮見這次談話已收到預期效果,便也不再多說,立即點點頭說:“好,我等你訊息。”
徐子榮跟張烽談過話後,立即寫了一封信給皮定均,將張烽有所鬆動的情況告訴皮定均,要他乘熱打鐵,再加一把火。
皮定均接到來信,開心得像是剛打了一個勝仗,於是當天他就給張烽寫了一封長信。
皮定均知道,張烽還有一個姐姐,並且知道師政治部保衛部部長卜生光的愛人、晉冀豫邊區婦救會幹部常子華與張烽姊妹都很熟,於是他在寫信的同時,便又託常子華去做張烽姐姐的工作。
經過這麼多人的遊走牽線,張烽姐姐也開始勸妹妹,不要再固執啦,皮司令這麼好的人,你還要挑誰呢?
這時,皮定均的信也寄到了。張烽本就被眾人遊說的有些不快,這會兒看到皮定均的信,更是火大,於是她便寫了回信,將自己的滿腹怨尤向皮定均發洩,怪他把事情搞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影響不好。
皮定均接讀姑娘來信,並不以信中怪罪之語不悅,反而因為張烽終於肯寫信給自己而樂得不行。他又很快以非常的熱情給張烽寫了第二封信。
正好這時,黨組織要從五區派一批幹部赴豫北,支援那裡開闢新區的工作和鬥爭,徐子榮便把張烽也劃入被調幹部的名單中,委任其為林縣合澗區委副書記。
就這樣,張烽在他人的前拉後推下,終於上了皮定均的轎子。當時皮定均29歲,張烽20歲。
張烽、皮定均和家人合影
皮定均與張烽的婚禮於那年的6月底在合澗鎮上莊舉行。婚禮來賓主要是新區工作的機關幹部們,保衛科長兼前指政治部主任曹憲池主持了婚禮。
桌上的菜雖說有好幾盆,但實際上只有兩個品種,一個是燉肉,一個是燒蘿蔔,飯是饅頭。曹憲池幾句話講完,大家便一齊舉筷子,一陣“掃蕩”,便肚飽桌空了。
皮定均與張烽的新房坐落在村邊,是個四合院,原本是地主的房產。有正房、廂房,牆是磚石砌的,這在當時當地算是很闊氣的房子了。
相比之下,皮定均的“家產”卻顯得太可憐了,僅一床日本軍毯、一床被子而已。張烽的嫁裝也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只有一床被子和一個小包袱,小包袱還要當枕頭用。
喜宴過後,曹憲池的愛人把張烽的被子抱著,張烽手裡挽著小包袱就過門了。
1944年底,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同年8月,皮定均奉命南渡黃河,開闢豫西抗日根據地。孩子生下後只好寄養在太行老鄉家裡,1946年夏天不幸夭折了。
中原突圍前夕,張烽又有身孕,仍同1旅其他領導的愛人一同化裝成難民奔向太行解放區。一路歷經艱險,好歹進入太行山區,孩子卻早產了。因體弱多病,第二年這個孩子也病死了。
1949年4月16日,那時皮定均正準備渡江作戰,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等皮定均得到“母子均好”的訊息時,部隊已進入南京城了。
皮定均在他當時的日記裡寫道:
“……給我帶來了令人興奮的訊息。這已經是第三個兒子了,可是所有的兒子我都還沒見到過。前兩個因為環境的艱苦,戰爭的隔絕,都死在寄養的老鄉家裡了,這個可不能再讓他死掉。”
張烽
在皮定均的日記裡,不時地提到張烽,從中可以看出他對張烽的感情,因兩人總不在一起,他不時想念她,為她擔心,有時又因此感到內心苦悶。
如今,皮定均的日記已成為一份珍貴的歷史文物,它生動地記錄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中一位叱吒風雲的將軍的細膩情感。
追悼大會上張烽沒有落淚,多年後提出一個願望
皮定均對張烽一往情深,張烽對皮定均也同樣如此。她在《忠貞不渝光明磊落——痛悼戰友皮定均》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在你犧牲的地方,那裡的幹部、群眾已把現場作了整理,在失事的崖石上鐫刻了‘遇難烈士永垂不朽’……我在林間徘徊,我在山前佇立,我凝望那撞山的痕跡,禁不住如湧的淚泉,剜心的傷痛。我在心底裡向群山高喊,向大海疾呼:你們父子和同志們在哪裡?在哪裡?然而,回答我的只是山的迴響,澎湃的濤聲。
大慟之狀溢於言表。
1976年7月13日,皮定均將軍的追悼會在福州軍區後勤部大禮堂舉行。會場裡擺著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中共中央送的花圈,還有親朋好友送來的花圈,共有800多個。
在追悼大會上,皮定均的夫人張烽沒有落淚,她不願展露自己的悲痛,只是默默地把會場中的花圈安排好。
她並非不難過,要知道,在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眼淚早已流乾……
皮定均將軍犧牲一年後,骨灰被送往北京八寶山。
多年後,應豫西老根據地群眾的要求,皮定均的部分骨灰被安葬在登封革命烈士陵園。此外,張烽也提出了一個願望,她希望能將丈夫皮定均的一部分骨灰遷出八寶山,和兒子皮國宏的部分骨灰安葬在他們毀機的灶山之巔,自己在死後也要與他們長眠在此。這個心願很快得到了中央的批准。
之後,張烽託人從惠安石雕場購得一塊上等雪青石墓碑,並自己撰下碑文。
2009年5月26日23時45分,張烽因病醫治無效,在南京軍區福州總醫院去世,享年8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