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不怎麼懂得去保護自己的人。
在95年的時候,他被拍到和唐先生在一起。一般人會刻意掩蓋避開這種事。但他卻緊接著在96-97年公佈了性向,還拍了同性戀的電影。
他一向坦蕩,不希望感情被傳媒亂寫,更不希望愛人只能躲躲藏藏。又或是他剛剛在阿根廷死裡逃生,怕自己沒有機會再在光明正大的場合裡給他一份名分。
所以他在演唱會上,在事先沒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不計成本得失的,身著筆挺西裝,向所有人公佈了他們的關係。
但畢竟那是在成龍、劉德華這種異性戀都要隱婚多年的年代。
雖然演唱會最後圓滿收官,戀情也獲得了認可,但根基卻是帶疾。
窗戶紙捅破以後,唐先生的工作受到了強烈的騷擾,不得不辭職,專門幫張國榮打理財務。此後便不再有回頭路,孤注一擲。
再看春光乍洩。
毋庸置疑,何寶榮這個角色是最難塑造的那一個。戲眼在這個人物的身上,一旦做得讓觀眾討厭這個人,那整部電影就無法成立了。
但這部電影卻並沒有給張國榮帶來什麼收穫和好處,反而讓他獲得了更多的傷害。
王家衛在知道張國榮是雙性戀的前提下,還找張國榮來演這部同性戀電影,他是有利用張國榮的成分的。更不要說那樣的人設,更容易引起人們對他本人私生活的遐想。
最後,王家衛名利雙收,成了戛納的最佳導演,梁朝偉是金像影帝。而張國榮顆粒無收外,還被人在金馬獎上諷刺了一頓。(說王家衛點燃別人照亮自己有點過分,畢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從結果看來卻是確實如此。)
也因為春光乍洩和97演唱會時間上的矛盾,兩人個性都強,鋒芒對撞,有了嫌隙,沒有再合作過。
而何寶榮,也可以說是張國榮最後一個經典角色。
對他真正的打擊是在2000年熱情演唱會。
雖然熱情演唱會上的造型是具有爭議的,但是如果沒有他私人事情的參與,那麼人們看不慣的就僅僅也只是造型而已。但一旦摻和上私生活,就開始變得混亂混濁,公私難以那麼分明,有了大做文章的空間。
媒體開始用他私人的事情,攻擊他的造型他的藝術。
又用他的造型來定義他本人。
在97演唱會的舞臺上,他和觀眾都知道他是在《紅》裡扮演一個嫵媚的女性,所以如果他演的不好,那只是他演女人沒有演好而已。
但是在熱情演唱會中,他是在做一個自然的他自己。天使也好,惡魔也罷,都是非女性的角色。長髮也只是一個人在不受侷限、不限世俗約束時的自然姿態罷了。
他知道這一點,觀眾也知道。所以這時,沒有了一層所謂『角色』的保護,他受到的攻擊,就都落到了他自己本人身上。
『張國榮留長髮了...張國榮穿裙子...張國榮扮女人,開始女性化了...同性戀...變態...張國榮,開始不正常了』
如果說認可他的人始終佔一半,不認可的人佔另一半的話。那麼97年的時候,是認可他的聲音佔了上風。而到後來,那些當初心裡看不慣的人,開始得到機會。心裡的話、偏見,就像心裡的鬼,都跟著一起傾瀉而出了。
而熱情、春光乍洩,都是給那些想要傷害他的人一個藉口。
他演唱會上的概念,他事業上的突破、努力,都像在當年的金馬獎上一樣,被忽略,遺忘。就像被貼上了一塊塊狗屎,哪怕揭下來了,也清除不掉留在身上的痕跡。
如果他不是一個這樣袒露自己,他必然不會受到這麼多的爭議和傷害。他漂亮的外表,他的敬業精神,已經夠他吃一世的了。
而那樣的話,《月亮代表我的心》,不過是一首平凡的歌罷了,沒有什麼可貴不同的。
是那些會有的代價,讓他變得美麗無限。讓他的純淨眼神,他的嫵媚妖嬈,全都有了落腳點。
所以他獲得無限殊榮與無窮傷痕的,根本就根同一源。甚至因為他的傷痕,才讓他的美麗像滲血般惑人。
這是一種不夠健康的綺麗,我是為了他的搖曳而心折的。因為世人皆求自保,所以少見;因為從最開始就帶著崩塌的危機,所以綺麗。
所以當我為了他的美而動輒心魄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在嗜血。
『生來是一個異種,連當個凡俗人的福分也沒有。』
瞭解一個人,應該去看他的源頭。
在家庭方面、童年方面,他和他的父母始終不熟,從小從未在一起住過,是培養感情都無從培養的那種不熟;在感情方面,喜歡上了唐先生,一個男人。
這兩件事,一件使他無根,一件使他一直在追尋身份的道路上。
從最開始嘗試性的,帶著避退的探索:《霸王別姬》他前前後後拒絕過好幾次,不敢輕易去接;《金枝玉葉》中的那句『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中意你』。
到後來,《春光乍洩》,97告白,他開始直面。直到熱情,達到高潮。
熱情演唱會,表達的核心就是『自我』。
一個未被社會規則雕琢改變過的天然的自我。一個不刻意在社會層面割裂男女特質的完整的自我。
他一頭長髮,從最開始高貴不染,到嬌羞輕鬆,到性感魅人,再到狂放不羈。
以前看的時候,我只覺得《大熱》那裡,這頭長髮最合襯順眼。那份狂放,確實是娃娃臉所難以抵達的表現力。而看到裙子/闊腿褲那個造型(長髮挽起,留須),我會有份牴觸。
但最後,我明白了。這些都是一個人自然而然的多面而已。一個剛降臨世俗不久的戀愛中的少年,赤腳提裙,嬌嗔甜蜜,不就是如此嗎。
直到最後的浴袍造型,千帆過盡,赤子之心。
你想要做自己嗎?只有張國榮這種,才叫做真正的做自己。他從沒有把擔子扔到別人身上過,從最開始一文不名,到一代巨星,他都是自己扛過來的。他真正的成為了自己,也真實的承受著這份沉重的代價。
我想他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就是『你本來的樣子』。也就是說,他認為自己生來是『無罪』的,他Bisexual(雙性的)的性別特質,他的情慾,他的雙性戀,他出於本心、本性選擇的這些東西,都是無罪的。
生而為人,不必抱歉。他有這樣的權力,也有這樣的力量,去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現在,你知道他為什麼會離開了。因為這件事,這個觀點,對社會、對世俗本身,就是一種挑戰。
千禧年後,他的身體也開始頻頻出現問題。
在以前,他美。不光美,還才華橫溢,學什麼都很快。
但是胃酸倒流毀掉嗓子,抑鬱藥物會使頭腦遲鈍,他甚至會對張曼玉說『他的容顏已無法再飾演她的戀人』這種帶有自卑情緒的話...這個過程,就像對這個世間最美好之物的摧毀。
如果他為了好好養病把他得了抑鬱症的訊息放出,那麼他在人們心中的形象,他在香港影壇歌壇的地位是否還能依舊。更不要說當年人們對抑鬱症還有著『精神病』這樣的汙名。
人們會不會揣度,『看吧,那個同性戀果然…』
現在我們所有人都為他傷心、悲痛。但如果是他自己走下去,人們還能有這樣的包容和疼惜嗎?旁觀者向來都對活人嚴苛,對死人包容。
所以他一直在強撐,在逼自己。他一直說想離開香港,但他又始終離不開這個地方。
陷入了一種矛盾中。這不是主觀矛盾,是客觀矛盾。如果要這邊,就必須放棄那邊。如果放棄不了那邊,就只能失去這邊。
所以即使沒有這次,情況無法發生好轉,就還會有下一次,偶然中的必然。
後路已被堵上,前路也沒有什麼可走。
從人們對熱情演唱會的反應就可以看出,在當時的香港環境下,他已經無法再繼續向前了,他被攔在那裡了。到如今港樂徹徹底底的式微,再也不復往日的光彩。
千禧年後,港片沒落。除了《無間道》短暫的迴光返照之外,已然沉寂到了無邊際的深淵之中。(但凡華語電影好一點,梁朝偉都沒必要去接《尚氣》這種根基不正的戲。)
未來沒有希望,只有不斷的下落。人們四散離開,留下的保持緘默,他付出心血與熱愛的這場限時宴席,終究要散了。
張國榮是心裡有一團火的人。他是因為這團火才聲名鵲起,無可替代的。那團火推著他,讓他越燃越亮。而最後,他也越來越難以控制、平衡這團火,不得已將自己燒燬了,而今剩下了一地的灰燼在空中飛。
他對他的名和工作極其的在意。因為他離開過。如果不是足夠熱愛,他就不必再回來了。所以他再次回來,就不會再走回頭路。
他很早就說過,他不想面對跌落下來的自己一個人的難過,他想停留在最頂峰的那一刻,讓所有人陪他一起難過。
有人能幫他控制這團火嗎?
應該沒有。
唐先生總是在幫助張國榮實現他的人生願望。不管是從香港到溫哥華,還是從溫哥華回香港,唐先生的人生旅途完全是被哥哥主導著走的。
當時張國榮遇到的難題太大了。大到,如果能有一個足夠親密的能壓陣住他的人(長輩),也許能把他拉回這條人間路。但是當時甚至他的媽媽都已離開了。
『人啊,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從阿飛的心無定所,到蝶衣的自我成全,再到歐陽鋒永遠先拒絕別人。我想,人的身上也許是存在某種宿命的。
張國榮做事那麼狠,又那麼絕,哪怕自損八百,也要做到自己想做的。
別人只是宣佈不再拿獎,他就要退出歌壇。他對山口百惠那種巔峰時離開,再不復出的傳奇有一種痴迷,他熱愛這種烈性的話本一樣的故事。
在告別演唱會上,他縱使哭成那個樣子,還是要走,他要拿自己的巨痛來換得別人為他亙久不變的綿綿的心痛。
他不要一個人去承受失敗的孤寂落寞,他害怕被放置在一個無人在意無人提及的陰暗積灰的角落裡,他害怕被遺忘。
而後人綿延不絕的痴迷何嘗不是對他這份決絕的回報。他是如此純粹的要求這些。當一個人把他的一切都押上的時候,旁人沒有理由不成全他。
王小波那句話我非常認同,『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
我的身邊也充斥著各種被錘的人,我看著他們一日日蒼老下去的面目,心裡祭奠著他們意氣風發時候的驕縱。
我知道成熟稻穀的智慧在於懂得低頭,但這只是兩種價值觀罷了。
我們善於用一些粉飾太平的話語去掩蓋尖銳的真相。不去挑戰價值觀,才能繼續過著自欺欺人的小日子。因為那些真正本質的問題,那些生命之重的問題,我們承受不住。
福壽綿長,平安終老,總得湊合湊合。
拼命燃燒的人,與隨波逐流的人,誰是更熱愛生命的人,誰又能說的清呢。
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因為他熱愛的時候是那麼熱愛,他說起自己喜歡的東西時候眼裡的光是那麼閃爍明亮,他的傷心才會那麼傷心。
杜可風說,『他是最勇敢的人。他給了我們那麼多,他給不了的時候,他知道...他必須走。』
鐘楚紅說,『轉眼已經十年,回看哥哥的作品和演出,他的Fans越來越多,越來越年輕,可以看得出,哥哥的表現並沒有過時。他一向強調自己喜歡的東西是永恆的,他真的做到了。』
他在一片流行文化中苦苦地想創造一個永恆。這樣的人,是自苦的人。
正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借一代宗師中的話,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說,他還差一個轉身。如果轉過去了,也許人生會開闊一個新的境界,也會擁有另一種安逸的生活。
可人生,說到底,不過就是求仁得仁而已。
且就撂筆於此,還望後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