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中國戲劇,在疫情防控常態化下,圍繞題材、型別、空間逐漸形成了多元探索的格局。一方面,題材型別與舞臺形式不斷展現新的活力,同時也進一步呈現出跨媒介融合、多型別複合等新特徵。高畫質影像、線上戲劇依然成為中外戲劇交流的主要方式。與此同時,以觀眾體驗為核心,在觀演空間、互動美學上展現出多重變奏。隨著沉浸式文旅演藝的發展被政策性強調,戲劇表演藝術與旅遊景區、城市公共空間的深度融合,催生著新型演藝業態不斷生成。
《狂人日記》劇照
原創戲劇
回應傳統、現實與當下
中國本土戲劇創作,在原創和改編上都有驚喜製作。曾經在各類大學生戲劇節、青年戲劇節平臺上展露風采的編導,如今已紛紛形成自己的風格,成為本土戲劇發展的中堅力量。2021年,黃盈推出《福壽全》《開飯!》,趙淼推出《人生座右》,李建軍創立的“新青年劇團”在十週年之際奉獻《變形記》《世界旦夕之間》兩部好評之作,“話劇九人”劇團也企劃了“十週年戲劇月”,並創排新作《雙枰記》,丁一滕有《新西廂》《我是月亮》……中國戲劇創作者,尤其是青年劇團、編導者,以新作對傳統、現實或當下做出藝術的回應,在觀念和技法上帶給觀眾驚喜。
幾部原創劇值得關注。張慧編導的《雜拌、折羅或沙拉》以三個獨特空間的選取,表達對疫情之下生活的思考。陳思安編導的《凡人之夢》,以大量採訪作為素材,講述普通人的“白日夢”,同時以敏感的情緒捕捉和抽象化的時空處理,讓觀眾對“白日夢”的來源更易形成情緒共鳴,同時獲得藝術美感。一弛編導的《二把刀》,在劇作層面試圖以減法為觀眾留出更多想象的空間,雖然在觀演效果上不算成功,卻在小劇場敘事中做出了難得的探索。張杭編劇的《國王的朋友》著眼於《趙氏孤兒》中“孤兒”復仇動機的留白,溯源至《左傳》的史實,輔以藝術虛構,與觀眾討論趙氏孤兒的成長,及其留給當下的思考。田曉威編導的《威廉與我》則以三個半小時的時長,聚焦莎士比亞的生平和創作,以伊麗莎白時代的演劇風格,讓觀眾重拾了傳統跨越時空的力量。“話劇九人”的《雙枰記》,延續了該劇團對民國知識分子題材的關注,在臺詞及其舞臺呈現的多時空並置等設計上越發成熟。新作以1933年獄中三位文人故友的對話展開,以棋局引出往事,以對弈比喻人物關係的拉扯變換,輔以大鼓藝人與街頭觀棋的百姓視角,雖臺詞上有門檻,卻是難得的小劇場佳作。藝術家陳佩斯推出戲臺三部曲之《驚夢》,以喜劇之悲憫,汲取崑曲傳統,獲得觀眾好評。
2021年是建黨百年,田沁鑫導演的《直播開國大典》以北平新華廣播電臺在完成“直播開國大典”任務中的故事,融入諜戰元素,同時在縱深空間對觀演體驗的積極影響上,展現出探索精神。北京人藝創排《香山之夜》(李寶群編劇,任鳴導演)以毛澤東、蔣介石二人的“超時空對話”回顧中國共產黨走向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艱辛歷程,舞臺以演員與角色、現實時空與心理時空的多重交織為主要特點,並在香山雙清別墅首次探索實景演出形式。
2021年劇場創作的另一個重要趨勢,在於隨著劇本殺、密室、懸疑題材文娛的推動,不少劇場作品也開啟了“懸疑”型別。《心迷宮》(陳璐、馬天編劇,何念導演)、《冬日之光》(高星編劇,陳新、劉赫男導演)、《核桃沒有仁》(董雲飛編劇,何興婧、董雲飛導演)等作品,往往圍繞一個案件,發揮劇場相對密閉空間的優勢,展開現實時空與心理時空的交叉敘事。今天的劇場觀眾,越發不滿足於只是一個安靜的旁觀者,而懸疑型別的出現,實現了觀眾的情感和智力在鏡框式觀演關係中的積極參與。
《世界旦夕之間》劇照 塔蘇 攝
改編與經典
找到“劇場性”是關鍵
在2021年的中國文學改編中,《塵埃落定》(阿來原著,曹路生編劇,胡宗琪導演)以“傻子”作為全劇敘述人,為觀眾提供閱讀、串接故事的視角。《活動變人形》(王蒙原著,溫方伊編劇,李伯男導演)以舞臺中心的轉檯實現原作中多個時空的轉換,以舞臺前側倪藻的敘述為觀眾提供雙重視角,同時輔以“活動變人形”玩具書式具有拆解、組合特徵的舞美設計,試圖強化原作小說中對知識分子的反思色彩。高志森編導的《兩京十五日》(馬伯庸原著)則更多借助電影拍攝思維,輔以大螢幕,將原作中角色長途跋涉、浴火溺水的場面,進行視覺轉換。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的《狂人日記》作為中外合作戲劇美學成果的延續,將魯迅筆下狂人的內心,鋪排成獨特的時空節奏與呈現。
文學(尤其是擁有相當數量讀者的經典文學)改編的戲劇,會更容易與觀眾達成感情共識。與此同時,編導改編的手法和著眼點,也更容易被識別。如何不依賴文字,找到基於臺詞、表演、聲音、舞臺設計之間或疊加、或組合、或矛盾關係的多元的劇場呈現方式,依然是中國戲劇創作急需探究的議題。
外國文學、電影、戲劇改編方面,孟京輝的《紅與黑》對司湯達原作進行了美學拆解與重組。鼓樓西劇場依然延續對國外經典文學、劇作的本土呈現,推出了《探長來訪》《降E大調三重奏》《人鼠之間》等作品。李建軍導演的《變形記》將卡夫卡筆下的旅行推銷員置換成了編號A659的快遞員,透過演員的肢體、影像、音效等元素,對現場觀眾情緒、身份、態度的轉化進行了調動設計,促使觀眾在體驗卡夫卡原作荒誕感的同時,也對當下個體生活的處境形成無法置身事外的思考。
在戲劇經典方面,北京人藝對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進行新排,《雷雨》的刪減、《原野》對巨型偶的應用,是探尋曹禺劇作如何走進今天觀眾內心的手段。人藝小劇場新排《我可憐的馬拉特》,以橫行演出空間演繹經典,演員在表演細節上的諸多設計,推動了國外經典本土演出的思考。
2021年在改編方面,出現了包括《紅樓夢》《趙氏孤兒》等在內的,圍繞同一物件的多種體裁改編現象,這其中,舞劇尤其是民族舞劇的發展值得關注。2019年《永不消逝的電波》《醒·獅》口碑的形成,標誌著中國舞劇開啟了新的發展階段。2021年,現象級舞劇《朱䴉》《永不消逝的電波》演出紛紛超過300場,《醒·獅》也在澳門駐演。這兩年的民族舞劇對當下觀眾體驗的重視與探索,尤其是舞者在發揮自己肢體敘事能力的同時,開始有意識地對角色進行生活化的闡釋和表演等,都是值得關注的現象。江蘇大劇院原創民族舞劇《紅樓夢》充分呼叫帷帳、幕布等,對舞臺時空進行縱向劃分、橫向切割,以演員肢體的表現、節奏,呈現出一個個情感主題明確的場景。無論是開場賈寶玉從深處走來,或是“幻境”中營造寶玉“入夢”,或以燈光和音效模擬煙花,都為觀眾營造出了感知豐富的時空體驗。
中國音樂劇作為一股相對新生並快速成長的型別,2021年在IP和“漢化”兩條發展道路上,都積累了一些成果。《趙氏孤兒》《忘川引》聚焦傳統敘事原型或元素,中文版《搖滾浮士德》《拉赫瑪尼諾夫》《羅密歐與朱麗葉》等引發熱議。
科藝融合
線上戲劇與影像在場
2021年疫情防控常態化下的中國戲劇,延續了線上、線下同步探索的狀態。在戲劇節慶方面,阿那亞戲劇節、烏鎮戲劇節、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老舍戲劇節、中間劇場科技藝術節、中國戲劇節、杭州國際戲劇節、大涼山國際戲劇節等,都同步開啟了線上戲劇單元,並有不少依託線上的實驗新作。
王翀在香港藝術節期間上演的《鼠疫》繼續聚焦分屏敘事,藉助經典表達對疫情下生活的思考。中間劇場科技藝術節期間的《想象場》,以“你臥室裡的聲音劇場”作為宣傳語,選擇B站線上演出,全程始終黑屏,演員透過耳機對螢幕前的觀眾進行聲音描述與指令,以求最大程度調動觀眾的想象力。
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的“戲劇線上”部分,《時差》(比利時肢體劇)、《你見過螢火蟲沒有》(導演李雅婷)、聚焦青少年成長的《第二種遊戲》(肖競導演)、《荒原狗》(編導陳老巨)以及關注養老社群的《老有所依》(黃冰導演)進行了B站直播。大涼山國際戲劇節開啟線上展映單元。第八屆當代小劇場戲曲節在疫情影響下,將展演迅速切換至線上。
歌德學院(中國)舉辦的柏林戲劇節線下放映,集中展示了德語區的線上戲劇實驗成果,拓展了2021年中外戲劇交流的時空。同時與柏林戲劇節合作的“劇本市場計劃”,將德國劇本《雞籠》《動物之名》《午夜電影》透過中國青年導演的二度呈現,與中國觀眾見面交流。此外,還有各類依託戲劇節的影像展覽,展映了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馴悍記》《羅密歐與朱麗葉》等。2021年“新現場”攜手鬆竹株式會社,推出了日本歌舞伎《京鹿子娘二人道成寺》《連獅子》等作品的高畫質放映,啟發我們思考亞洲傳統戲劇的共通之處。
近年來,攝影機、螢幕影像在劇場演出中的在場,成為科藝融合、拓展戲劇邊界的代表性現象。對面向現場觀眾的戲劇表演來說,螢幕的在場和技術的使用,總是會被追問:影像技術的挪用,除了可以拓展劇場時空轉換的自由度、呈現一些單純靠肢體和臺詞難以呈現的場景,攝影機的在場,到底還能為劇場帶來什麼?《深淵》(何念導演)透過攝影機的在場與跟拍,強化了作品的懸疑色彩與觀眾的窺視,實現了一種對現場表演、影像表達的整合美學。今年有兩部新作,也對此做出了自己的個性解答:一是黃盈導演的《福壽全》,二是李建軍導演的《世界旦夕之間》。
《福壽全》以張長福、李延壽一對相聲演員成長、從藝直至生命最後的經歷為敘事核心。在導演邏輯上,有著對曲藝敘事和表演的豐富借鑑,其對即時攝影的呼叫也有難得突破。一方面,透過頂部拍攝,讓觀眾獲得了更加自由的觀看視角;另一方面,攝像機的使用強化了演出的即時與當下。
李建軍導演的《世界旦夕之間》,作為中間劇場第四屆科技藝術節的展演作品,在藉由技術強化戲劇本體的意義上,有可圈可點的表現。作品重構和闡釋了法斯賓德1973年的同名電影,以電影綠幕拍攝現場為舞臺主體,頂部銀幕用以呈現合成影像。作品透過充分展示綠幕的使用過程,強化劇場演出的“假定性”——無論是演員肢體的設計,服裝、面具的使用,或是現場的旁白、刻意暴露的工作臺,以及瞬時切換的燈光,都強化了這種“假”。演員在面具摘與戴之間的切換,敘述在旁白、影像之間的轉換,都讓觀眾意識到這是一場有關討論真實與虛擬關係的表演。
上述劇場中科技的融合,能夠跳脫出單純的技術挪用或形式共存,指向劇場舞臺與現場觀眾所構成的觀演關係。如何以數碼媒介更好地傳遞劇場藝術的本質,是所有跨媒介戲劇探索的根基所在。
《驚夢》劇照
《雜拌、折羅或沙拉》劇照
觀演關係
“體驗經濟”與“沉浸式”演藝
舞臺與螢幕的跨媒介互動,可以從2021年初的綜藝《戲劇新生活》說起。這檔綜藝集中展現了年輕戲劇創作者在不同戲劇形態上的活力,同時,它以影視化方法拍攝和剪輯舞臺演出,藉助真人秀的大眾傳媒特點普及了戲劇,拓展了線下的戲劇觀眾群。
隨著“十四五”文旅規劃的釋出,小型演藝作品受到扶持,“沉浸式”文旅演藝成為當下及未來幾年的重要趨勢,這也為小劇場帶來了新的發展思路。
2016年上海文廣演藝集團引進《不眠之夜》,標誌著“浸沒式戲劇”在中國本土植根,開始自己的駐場浸沒式演藝形態的發展之路。截至2021年,《不眠之夜》駐場5年,演出超過1300場。上海《玩味探險家》和北京《No.5:魅影偵探》也開啟新的中外合作模式。同時,開心麻花在探索本土戲劇與城市公共空間的融合上,圍繞觀眾體驗展開了多元嘗試,包括美食為主題的《偷心晚宴》,酒吧式體驗主題的《芳心之醉》,嘗試驚悚與喜劇結合的《開心聊齋·三生》,以及強調懸疑色彩的《瘋狂理髮館》《里弄1992》等。
同時,北京《簋唐樓》《青麓幽鳴》和天津《北洋歇洛克》等,借鑑《不眠之夜》的演出模式,形成自己的本土特色,培養了一批“復刷”的觀眾群體。上海的亞洲大廈持續入駐音樂劇和話劇,以及在觀演距離和形態上各具探索的小型演藝專案,成為戲劇類地標建築。北京的繁星戲劇村2021年開演的《畫皮2677》雖然被冠以“後浸沒式戲劇”,但這部作品的真正獨特之處,在於透過嵌入魔術手法,近距離喚醒觀演的積極互動,對於製造幻覺時刻有事半功倍的效用。
在這些作品中,觀眾不僅僅是從旁觀者轉變為參與者,而是更接近一場遊戲的玩家。不難預見,多線索、多空間的室內演藝綜合體,將成為未來中國戲劇產業發展中吸引觀眾的重要演藝形態。
對主要依託於城市公共空間,尤其是商業中心的小型演藝專案來說,伸出式舞臺、觀眾三面圍繞而坐,也將成為未來帶給觀眾複合型娛樂體驗的重要形式。一方面,上述這些空間探索的成功與否,越發取決於對觀眾感知體驗的多元調動與情緒供給,同時,也讓人聯想起中外傳統的觀演形式。從2018年首演的蘇州園林戲曲《浮生六記》,到近年來北京園博園舉辦的“中國戲曲文化周”的系列園林、沉浸式劇目,包括2019年北京市曲劇團的沉浸式曲劇《茶館》、2020年中國評劇院的沉浸式劇目《花為媒》,到2021年園林版、融入評書元素的《沙家浜》等,這些夜遊和沉浸式戲曲帶給我們的思考在於:中國戲劇的觀演空間其實具有悠久而豐富的沉浸式文化傳統,從起源時代的“劃地為場”,到成熟於“勾欄瓦舍”的市井空間,再到各類茶館戲園,都為構建中國本土沉浸式劇目提供了豐富的文化藝術土壤。
中國劇場的觀演關係,自上世紀80年代戲劇觀念解放的實驗,到90年代市場經濟轉型中拓展消費與市場的新內涵,再到當下在體驗經濟觀念下戲劇與城市公共空間的共生,經歷了豐富多元的變化。今天的觀眾更加渴望脫離日常生活,獲得身心愉悅的時空體驗。這一無法迴避的事實,將我們從藝術與商業二元對立的辯爭中,引向更復雜同時也更具生命力的討論。
2021年的中國戲劇,在穩步發展中顯現出新的活力,同時在創作邊界和技術融合中不斷拓展新的可能。觀演關係新變的背後,是社會經濟文化發展中,對以觀眾體驗為核心的整體發展趨勢的推動。2022年,中國小劇場戲劇將迎來40年紀念,回顧過往,展望將來,中國戲劇在開啟更加廣闊的發展空間與思路的同時,也為創作者提供了更多美學探索的新機。
賴荼,劇評人,大學教師,現居北京。
(原標題:中國戲劇:走出藝術與商業的二元對立)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賴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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