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上海電影製片廠決定將1954年拍攝的《渡江偵察記》翻拍成彩色的。除了原編劇沈默君和原導演湯曉丹不變外,劇組人員和角色扮演者都來了個“大換血”。
在確定敵軍“情報處長”這一角色時,劇組人員犯了難。這個角色,個子不能太高,人也要瘦瘦的,還得有點奸猾狡詐的模樣。選來選去,劇組人員覺得誰演都不如原來的扮演者適合。
在1954年上映的《渡江偵察記》中,飾演敵軍“情報處長”的演員是素有新中國大銀幕的“五大惡人”之一的陳述,他飾演的“情報處長”陰險狡詐,入木三分,是當年最受歡迎扮演反派人物的演員之一。
陳述在《渡江偵察記》中扮演敵軍“情報處長”的劇照
一個大反派,居然能演到讓人“恨之入骨”,成為銀幕上的經典角色,無法取代,足見演員功力。最終,編劇和導演共同拍板:情報處長非陳述不可!就這樣,時隔20年,陳述與“情報處長”再續前緣。
1920年,陳述出生在上海。陳家是書香門第,而1920年的上海,新舊思想、中西方文化,也在不斷地碰撞、互動、融合......
陳述還在咿呀學語時,就每天聽母親為他念:“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東方經典,為陳述積澱了深厚的文化底蘊。
而睡前故事,則是爸爸朗讀的《哈姆雷特》《俄狄浦斯王》等國外名著,催化了性格中的自由進取,激發了性格中勇敢、向上的力量。
轉眼,陳述到了上學的年齡。家境還算優渥的他,進入了當時上海非常有名的萬竹小學讀書。那幾年裡,陳述沉浸在知識的海洋,學識、閱歷都快速增長,也打下了很好的外語基礎。
“九·一八”事變發生後,上海局勢動盪,經濟和文化生活都受到了很大影響。15歲的陳述,看著時局影響下日漸衰敗的家,心中很是不安。
“父親,家裡供我讀書多年了,該是我為家裡承擔一些了。”陳述跟父親提出停止學業,並找一份工作,這樣既可以減輕家裡負擔,又可以賺錢略微貼補一點家用。
於是,15歲的陳述終止了學業,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上海商務印書館做了一名職員。“去印書館,不僅可以工作,還可以繼續看書學習,也算是爸爸給你的補償吧!”陳爸爸慈愛地說。
陳爸爸給予陳述的補償,反而在少年陳述心中埋下了一粒種子。工作的便利,讓陳述有機會接觸各種各樣的劇本,他常常透過這些精彩的文字,琢磨劇本中演員的神態、動作。
工作之餘,陳述會跟爸爸聊起在印書館工作的心得,也曾經問過爸爸:“演員是怎麼把劇本里的內容展示出來的呢?”陳爸爸看兒子對演戲居然很感興趣,於是也留心起與演戲有關的事情來。
1939年,陳述進入上海郵政管理局工作。在爸爸的支援下,陳述利用業務時間,先後到上海基督教青年會少年劇團等社團參與演出。在與舞臺多次親密接觸的過程中,陳述越來越喜歡演員這個職業了。
無論是印書館還是郵政管理局,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無疑是一份令人羨慕的體面工作。但陳述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1942年起,陳述先後在未名劇團、中國旅行劇團、國華劇社等多個劇團做兼職演員。舞臺上的陳述,靈動而鮮活。抗戰勝利後,陳述又在上海劇藝社參演了《升官圖》、《霧重慶》等多部話劇。
通過幾年的舞臺實踐,陳述學到了很多表演的技能,他已經可以將角色的語氣和神態把握得非常自如了。對於角色的選擇,也從最開始的跑龍套,慢慢變成了舞臺上的主角。
終於,陳述決定放棄原有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舞臺,投入演藝事業中。陳爸爸看著兒子一路走來,也非常支援:“難得吾兒在這亂世中尚能保持一腔熱情!”
有了家人的支援,陳述終於可以放開手腳,擁抱自己鍾情的舞臺了。1948年,陳述作為特約演員效力於文華影片公司,正式走上演藝之路,並與王丹鳳等很多著名演員共同出演了多部電影。
很快,陳述就憑藉精湛的演技,成為當時家喻戶曉的演員之一。1951年,陳述加入了大同影業,31歲的他出演了首部電影《美國之窗》,完成了自己的銀幕首秀。
一年後,陳述調入上海電影製片廠,成為一名正式的、專業的電影演員。1954年,陳述參與了上海電影廠出品的電影《渡江偵察記》的拍攝,得到了真正讓自己名揚四方的機會。
在《渡江偵察記》中,陳述出演的敵方“情報處長”是個大反派,但陳述長得很端正,絲毫沒有兇狠的感覺。為了讓角色活靈活現,陳述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
他不僅將敵方“情報處長”陰險毒辣、兇狠狡詐等性格特點,展現得淋漓盡致,更是把那句“根據情報,餃子還是老李家的好吃”,變成了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流行語。
影片主演孫道臨曾這樣評價陳述:“他的演技不是偶爾,他的劇本上,永遠都是紅藍鉛筆標的批註......”用心揣摩角色的每一次心理變化、每一個動作神態,這些,是陳述接到劇本後的必修功課。
陳述說:“電影創作中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功課,就是劇組全體人員都要進行不同程度的‘體驗生活’,這是保證影片質量和演員表演真實性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
正因如此,在拍攝《渡江偵察記》前一年,他曾專程到南京軍事學院訪問了一些前國民黨高階軍官,請他們介紹國民黨軍隊內部的情況,為自己塑造角色提供了豐富充實的依據,表演起來遊刃有餘。
陳述憑藉精湛的演技,出色地塑造了敵方“情報處長”這一角色。他本人也憑藉該片,獲得中國文化部1949—1955年優秀影片獎個人一等獎。
此後,陳述為觀眾奉獻了很多惟妙惟肖的大反派形象:《鐵道游擊隊》中兇狠歹毒的日軍隊長崗村,《海魂》中滅絕人性的國民黨海軍鼓浪號副艦長,《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中的黑幫老大……
雖然陳述出演過很多反派,但多年話劇舞臺的沉澱,陳述戲路很寬,而且多才多藝。
拍攝《渡江偵察記》時,陳述用自己學過的撐杆跳技能,為劇中情節設計了一個非常完美的登船動作,讓導演拍案叫好。他還憑藉精湛的游泳技術,為劇中角色擔任替身,在上海高橋海面上完美呈現了泳姿。
陳述還曾塑造過一些非常富有喜劇性的人物。《老兵新傳》中的農民老王頭、《今天我休息》中的理髮師等,讓觀眾看到了他親切可愛的一面。
但是,觀眾們還是對他塑造的反派角色“情有獨鍾”,陳述並不介意將自己定位成“反派”專業戶,他認為:“正角與反角並無差別,塑造角色首先應該熟悉角色,按人物性格表現,人物刻畫才能傳神。”
從影五十餘年,陳述始終保持著剛入行時的初心與熱情。2000年,已是80歲高齡的陳述堅持不用替身,光著膀子在零下8度的室外足足拍了7個小時,完美的塑造了影片《鬼子來了》中瘋七爺的形象。
然而,就是這個55歲仍可表演後滾翻爬,57歲還能從橋上後翻跌到河裡的陳述,在2001年因腦梗塞而倒下。至此,這個讓觀眾“恨”了一輩子的“壞蛋”,被迫告別了鍾愛一生的銀幕和舞臺。
在長達5年的反覆治療期間,每當老友葉惠賢前往探望時,陳述都會緊握著老朋友的手不放:“老葉,我再不能演戲了!”說完便嚎啕大哭。而此時,能陪在身旁的只有他的第二任妻子,李波。
陳述的原配妻子陸維華曾是他在話劇舞臺上的搭檔,也是他的知己。夫妻倆情投意合,並育有三兒一女,相伴數十載。陸維華在陳述71歲時病逝,陳述很悲痛,一度無心續絃。
第二任妻子李波在新疆文工團、歌劇團工作過。而陳述和李波的初見,可追溯到1987年,陳述與葉惠賢在新疆的一次“意外”。
八十年代退休的演員,工資待遇都不高,陳述雖然演了一輩子,藝術造詣很高,但退休後的工資僅一千元上下。陳述退休後,便和老友葉惠賢同去新疆演出,賺錢貼補家用。
結果,這次去新疆,因為演出收入太少,主辦方賴賬不給,還玩起了消失,將二人丟在新疆,兩個人頓時一籌莫展。就在兩人走投無路的時候,葉惠賢想起在新疆支邊時認識的同事李波。
李波是新疆人,一直留在新疆工作生活。作為文藝工作者,李波有著姣好的外表,性格也很外向,給人朝氣蓬勃的感覺。得知兩人的難處,李波二話沒說,立刻伸出援手,幫忙為他們買了兩張回上海的機票。
在機場告別時,陳述第一次見到了小他30歲的李波。陳述對李波的雪中送炭感激不盡:“太感謝了!有機會來上海,一定聯絡我們,再次當面致謝!”
幾年後,陳述果然再次見到了李波。不同的是,這次,陳述的生命中再無愛妻陪伴,而李波也因與丈夫離婚,獨自一人來到上海療傷。
葉惠賢與陳述提起李波來了上海,陳述心心念念地要感謝李波曾在新疆施以援手:“老葉,我們得儘儘地主之誼,人家來趟上海不容易,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一定盡力。”
於是,陳述滿懷感激地為李波找住處,帶李波在上海灘四處遊覽。陳述的熱情,讓初到上海的李波頓感溫暖與安全。憑藉著對藝術共同的追求,對舞臺的熱愛,兩顆孤獨的心也靠得越來越近。
李波的熱情開朗,填滿了陳述喪偶之後空虛的感情,為陳述暗淡的生活帶來了一絲光亮。但,想想自己已經76歲,陳述退縮了,他沒有勇氣面對別人的指指點點,更擔心耽誤了李波後半生的幸福。
李波不是沒有想過,往前一步自己將面臨什麼:一個離異女人,帶著孩子,嫁給比自己大三十歲的老頭子,很難不被人懷疑是為了錢、為了老頭子的房子和上海的戶口。
但陳述一直是李波非常喜歡的偶像,陳述對藝術造詣和對舞臺無限的熱愛和追求,吸引著李波,更打動著李波。她默默地對自己說:“我比他年輕,應該比他更有勇氣面對生活!”
於是,李波鼓起勇氣對陳述說:“你的孩子們已經長大,不需要一個後媽了。但,我還年輕,需要精神上的導師,而你,也需要一個懂你的熱情,瞭解你對藝術的執著的伴侶!”
李波的話,給了陳述莫大的鼓舞。一個女人都能勇敢面對自己的心,他還有什麼理由退縮、畏懼?於是,1996年,兩人排除萬難,走到一起,他們要為自己再活一次。
陳述說:“與李波在一起,我是幸福的,也是幸運的。”的確,婚後十年的時光裡,陳述給了李波五年的幸福,之後五年,陳述貧病交加,是李波帶給他鼓勵和安慰。
李波和陳述前五年的婚姻生活,平淡且溫馨。他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李波的眼神中透著溫柔,陳述的笑容裡滿是甜蜜。友人曾用《詩經》中的話形容兩人的生活:“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2001年陳述發病後,李波就寸步不離的照顧著他。她曾對陳述說:“我是你的妻子,你什麼樣我都不嫌棄,我會照顧好你,你要好好努力,早點好起來!”
然而,折磨李波的並不是照顧倒下的陳述。陳述每月只有1132元工資,很多療效好、見效快的藥物,陳述吃不起也用不起。為了控制陳述的病情,李波堅持讓醫生用最好的藥,自己則為醫療費四處奔波。
李波曾經做過酒店大堂經理,自己開過飯店,但很多工作都因要照顧陳述,不得不放棄。李波曾向自己的兒子借錢為陳述治病,但孩子積蓄不多,面對陳述的醫藥費只是杯水車薪。
看著為自己奔波忙碌的李波,陳述傷心又絕望:“我曾是是多麼驕傲、多麼有尊嚴的人啊!如今卻人不人鬼不鬼的躺在這,還拖累著妻子和孩子,我生不如死啊!”
有幾次,陳述趁李波不注意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都被李波救下來了。李波又氣又急,哀求陳述道:“以前你活著,是為了演戲,為了舞臺,現在,你能不能為了我,好好活著?”陳述聽後,老淚縱橫。
陳述的病情被社會各界得知後,人們紛紛向老一輩藝術家伸出了援助之手。有了大家慷慨相助,暫時減輕了醫藥費上的負擔,陳述的病情也略微穩定。
夫妻本是同林鳥,但李波並沒有在陳述倒下後選擇“各自飛”,而是留下來照顧他、溫暖他。遺憾的是,李波的情誼並沒有感動上天,2004年,長期臥病的陳述病情加重,腦梗塞引發痴呆,人越來越糊塗了。
之後的兩年間,陳述的病情越來越重了,癱瘓、腦中風等,瘦得皮包骨,連喝水都十分困難。李波一直默默陪在陳述身邊,陪伴著他走向人生的終點。
2006年10月17日,陳述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享年86歲。他將自己用畢生心血創作的許許多多反派形象,永遠留在了人們的記憶裡,也以此為自己畫下了一生的圓滿。
陳述去世兩年後,他的四個子女將李波告上法庭,向其索要陳述留下的一套楊浦區的60平米的小房子。法庭上,子女們表示:“李波來上海後,是依靠父親生活的,父親的所有房子都應該由我們來繼承。”
而事實上,在陳述與李波決定結婚的時候,陳述的子女就非常反對爸爸的決定。為了避免矛盾,陳述將位於上海市中心淮海路的房子給了孩子們,和李波搬到了偏僻的楊浦區這棟小房子裡。
陳述的子女認為,房子爸爸買的,應該由子女繼承。甚至認為,李波是為了錢和房子才和父親結婚的。想想陳述生病的幾年中,幾個子女不聞不問的表現,現在又來詆譭她嫁給陳述的初衷,李波有些寒心。
“陳述不在了,但我對他的崇拜、敬仰和愛一直都在,房子承載著我倆最後的快樂時光,我希望留住這些回憶。一切交給法律評判吧!”李波寸步不讓的態度,使得矛盾徹底激化,雙方最終還是對簿公堂。
最終,在法官的調解下,雙方達成一致:李波擁有房子一半的份額,剩下的一半屬於陳述,由子女繼承。之後,李波將滿載與陳述美好回憶的家出售,支付給四個子女每人十萬元房款,事件終於平息。
李波說:“陳述的臨終願望是出一本書,將自己的經歷和感受記錄下來,留在世上。”在陳述彌留之際,這本《陳述的陳述》終於編印好,準備出版了,李波也終於舒了一口氣。
“他多才多藝,相聲、攝影、外語樣樣都精通。他臥床這幾年,我抓緊蒐集他的報道、照片,交給出版社。有些我平時隨手拍的照片,也能放進這個有意義的畫冊中,很欣慰。我的攝影還是他教的......”
官司平息後,李波時常拿出這本《陳述的陳述》翻看:“本想他看見畫冊能有所好轉,到時候,我在給他弄個首發儀式什麼的。沒想到,拿到畫冊那天,醫院給他下了病危通知書......”
《陳述的陳述》最終是在陳述的追悼會上舉行的首發儀式。而這,連同後面的官司、紛爭和世俗的一切紛擾,陳述都已看不見了。
但我們仍然相信,此時的陳述,依然懷揣著對舞臺的熱情,對生活的執著,對人生孜孜不倦的追求,祝福著每一個記得他的觀眾,也祝福著他愛的,也愛著他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