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數年動盪後,俄羅斯在1996年迎來蘇聯解體後的首次總統大選。
當時站上競選擂臺的兩人分別是共產黨領袖久加諾夫和現任總統葉利欽。
跟一般選舉中所展現的“現任優勢”不一樣,當時葉利欽的執政基礎非常脆弱,臭名昭著的“休克療法”使得俄羅斯經濟一團混亂,數百萬人淪為赤貧。
當時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葉利欽的支援度只剩下區區3%。
而他的對手俄羅斯共產黨剛剛在國家杜馬的選舉中取得大勝,久加諾夫更是公開表示,如果能夠當選,他會廢除葉利欽的全部經濟改革並追究責任。
同時,糟糕的經濟狀況使得國庫空空如也,葉利欽也沒有資源發起一場全國性的選舉造勢活動。
逼上絕路的葉利欽只能選擇向商業巨頭們尋求支援。
就這樣,一邊是貪得無厭野心勃勃的寡頭,另一邊是為保住位子敢給一切標價的政客,人類歷史上少有的寡頭干政大戲就此上演。
葉利欽總統與七個寡頭
共產黨重新執政不但對葉利欽是個威脅,對眾多俄羅斯寡頭們同樣是一個令人害怕的噩夢。
因為這些寡頭都是在蘇聯解體前後,趁著動盪的局面,利用各種關係,使盡各種手段,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而這個過程,細究起來充滿了欺詐、偷盜、走後門、偽造檔案和國有資產流失,完全經不起法律的檢驗,所以他們都生怕有一天共產黨重返執政會清算自己。
而相對而言,葉利欽就是個絕佳的合作物件。
為了爭取連任,葉利欽向寡頭們承諾的可以給出國家重要官員的位置,而且還會在俄羅斯的石油、天然氣、冶金及其他重工業領域中的一些重要國有公司私有化後,給這些寡頭留出股份。
在這樣的情況下,寡頭們和葉利欽一拍即合,一個出錢一個出力,勢要阻止俄共拿回政權。
當時支援葉利欽競選的主要有七大寡頭,他們的產業主要是金融和媒體集團,恰好對應選舉中最重要的兩項:財力與輿論。
而在這七個寡頭中,最為重要的是一個叫做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的媒體與汽車大亨。
別列佐夫斯基在蘇聯時代是數學研究所的研究員,主攻應用數學的領域。
後來的歷史證明,在數學方面別列佐夫斯基表現平平,但是在“應用”一塊,幾乎無人能出其右。
他在蘇聯解體前,勾結一家汽車工廠的廠長拿到相關授權,透過倒賣進口汽車作為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然後以驚人的速度累積起了個人財富。
到了1993年他已經是莫斯科知名富豪,併成為葉利欽的“網球俱樂部”中首個商界成員。
跟著,別列佐夫斯基透過葉利欽的關係,很快將俄羅斯的中央電視臺收入囊中,拿到了49%的股份,成為實際的掌控者。
除此之外,別列佐夫斯基還一連串地收購了多家報紙,因為他已經敏銳地感受到媒體對俄羅斯的巨大影響,尤其是在總統競選中將要起到的作用。
正如他所說的:
“俄羅斯人都是在蘇聯時代成長起來的,他們相信報紙上的一切。而電視本來就是俄羅斯人的《聖經》。”
別列佐夫斯基等寡頭所構建起來的媒體帝國也的確在選舉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在他們操作下,全國最大的三家電視臺統統支援葉利欽爭取連任,其中俄羅斯獨立電視臺的臺長甚至絲毫不顧新聞職業倫理,直接參與到了葉利欽的競選小組中來。
電視臺日夜都在轉播葉利欽在各個地方的演講和考察活動,在鏡頭下,因為長期酗酒而身心憔悴的葉利欽卻顯得特別活躍。
他熱情地和民眾握手,親吻襁褓中的嬰兒,還興致勃勃跳起了扭擺舞。
他在一個又一個城市接連亮相,讓這些大同小異的行程永遠都能成為新聞報道的內容。
寡頭所掌控的媒體竭力將葉利欽打造成一個親民的總統,就像別列佐夫斯基的競選策略所宣揚的那樣:“他是我們其中的一個。”
而同時任何對葉利欽選情有負面影響的訊息都被封殺。
1996年6月下旬,葉利欽曾發作過非常嚴重的心臟病,但這個訊息被嚴格封鎖完全不能見諸於任何媒體,儘管從專業的角度這無疑是極具報道價值的新聞。
與對葉利欽的保護相對應的,便是對共產黨候選人久加諾夫的全力攻擊。
在別列佐夫斯基等人所操縱的媒體手中,久加諾夫成了一個古板殘忍的老布林什維克官僚,他們恐嚇民眾,如果久加諾夫當選,定額配給就會重回俄羅斯。
在一份印製了一百萬份的海報中,久加諾夫怒目圓睜,咄咄逼人,底下還配上一句話:“快儲存食物吧,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而這些海報都貼在俄羅斯的食品商店,並極難撕下來。
同時還有大量的記者被葉利欽的團隊收買,在大選期間毫不停歇地產出關於久加諾夫的黑資料,這樣鋪天蓋地的抹黑、造謠壓得久加諾夫喘不過氣,根本應付不過來。
在媒體如此的“區別對待”下,葉利欽在7月份的選舉中完成了絕地翻盤,以53.8%的選票贏得大選。
而據後來的統計,光是在媒體宣傳上,葉利欽就花去了1億到5億美金,遠遠超過法律規定的300萬上限,這還不包括其他競選開支。
不用說,這樣龐大的資金都是來自於別列佐夫斯基等寡頭的金庫。
而他自己也從不掩飾這一點,別列佐夫斯基曾十分得意地說道:“俄羅斯的商人們對葉利欽總統取得勝利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寡頭的時代
葉利欽當選後,開始對“居功甚偉”的寡頭們進行回報:
別列佐夫斯基只用了1.1億美元就拿下了西伯利亞石油公司51%的股權;
另一個寡頭波塔寧用相近的價格也拿到西丹科石油51%的股份,而當他把10%的股票賣給英國人的時候,成交價格為5.71億美元;
還有一位叫斯莫倫斯基銀行大亨買下了俄羅斯的農業銀行,也包括其遍佈全俄的1254個網點,而他只花了2400萬美元。
除了經濟上的豐厚回報,各種寡頭和他們的代表還紛紛進入總統辦公廳、政府和各部委,像別列夫佐夫斯基成了國家安全委員會副秘書長,波塔寧則當了國家副總理。
寡頭們從此開始直接地影響俄羅斯的政治程序,葉利欽在執政末期連著換過四屆總理,而每一屆政府建立或多或少都有寡頭們的影子。
別列佐夫斯基的地位也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美國人稱他為“克里姆林宮教父”。
在莫斯科還流傳著這樣笑話:“你想去政府當副總理、部長或者到別的什麼職務?那就去別列佐夫斯基開的職業介紹所吧,一切都得他說了算!”
這位大寡頭也毫無顧忌地宣稱:“商人應該像董事會一樣管理整個國家。”
這樣的言行引起葉利欽政府的反感,但七大寡頭的確已經組建了一個“俄羅斯董事會”,就像別列佐夫斯基跟英國《金融時報》所說的,七大寡頭已經控制了俄羅斯一半的經濟。
而在這之中他們劃分各自勢力範圍,商量合作專案,聯手用奇低無比的價格拿下一個又一個競拍專案。
雖然不時有些衝突,但在社會日益高漲的反寡頭聲浪中,他們依然團結一致,並拿著低價購得的國有資產作為抵押從國際資本獲得極其豐厚的貸款。
別列佐夫斯基則成了這個“董事會”的仲裁者,成了寡頭隊伍的主教練,有人這樣回憶道:
“別列佐夫斯基到處都想當老大,他恨不得當每個婚禮的伴郎,每個葬禮的掘墓人。如果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沒通知他,他就會焦躁不安吃不下飯。”
與狼共舞
寡頭們的貪得無厭最終引起了政府中改革派的厭惡,官僚可以容忍寡頭們分享權力,但是這不意味著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霸佔權力。
改革派官員涅姆佐夫被提拔為副總理,葉利欽的心腹丘拜斯成為財政部長,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目標,改變“強盜資本主義”。
涅姆佐夫在1997年上任後分別拜訪了眾多寡頭,告訴他們新政府需要建立一個更透明、更公正的新制度。
寡頭們熱情地接待了涅姆佐夫,紛紛表達了對過去無序亂象的悔恨,並表示堅定支援新政府的計劃,然後——沒有一個人把這當一回事。
接著,又有一家大型電信公司面臨拍賣,寡頭們就像過去一樣找到了老熟人丘拜斯,結果他們得到的是一個無比生硬的答覆:“這是拍賣,誰出的錢多就是誰的。”
丘拜斯的態度引起了寡頭們的驚訝,更引起了別列佐夫斯基的警覺,他得知訊息後親自拜訪丘拜斯,勸說道:“你不能在一夜之間改變規則。”
“不要跟國家談條件。”丘拜斯如是回答。
這是寡頭們第一次在購買國家資產上碰到了釘子,丘拜斯迫使他們不得不進入一個公開的拍賣市場進行廝殺。
結果這家電信公司以12億美元起拍,最終由波塔寧以18.7億美元的價格拍得,這也是蘇聯解體以來最高的資產拍賣價格。
而如果對比上文裡那些一兩億便能輕鬆拿下的資產,我們就知道這回寡頭們的“損失”有多大了。
但別列佐夫斯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即便他本身並沒有參與拍賣,可他不能容忍丘拜斯等人要改變現況的嘗試。
7月26日,拍賣會結束的當天,他所擁有的電視臺便開始猛烈抨擊這場拍賣會的不公平和政府的暗箱操作,一場輿論大戰就此爆發。
雙方唇槍舌戰,你來我往,別列佐夫斯基一方指責改革派收受賄賂,而對方則回擊到真正想走後門的正是“某些銀行家”。
為了攻擊對手,別列佐夫斯基甚至親自下場,用化名在自己的報紙上發表了一篇社論激烈指責丘拜斯是“一個無所顧忌的狂熱分子”,順便還讚揚了原來的“七大銀行的體系”。
不過因為別列佐夫斯基在文中不謹慎地引用了自己私人信件的內容,所以讓大家都知道這是他自己動筆的結果,成了俄羅斯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雙方激烈的論戰最終引起了葉利欽的注意,他在克里姆林宮同時召見了改革派和寡頭們,希望能夠從中協調。
然而,作為雙方各自最頑固的一員,別列佐夫斯基和丘拜斯都沒有出席這場會議。
但是,丘拜斯在這一天不見葉利欽並不意味著以後不會見,11月4日,他跟涅姆佐夫找到了葉利欽,堅持要求撤掉別列佐夫斯基在安全委員會的職務。
而別列佐夫斯基一貫的高傲在這件事害了他,他當天從朋友那得到了訊息,卻不願意去跟葉利欽辯解或者求情,結果在一天之後,他便被解去了職務。
“無官一身輕”的別列佐夫斯基立刻展開了反擊,畢竟丘拜斯本身也很不乾淨。
別列佐夫斯基的電視臺很快就曝光了丘拜斯透過稿費的方式收鉅額賄賂,大量的媒體蜂擁而至,丘拜斯疲以應對,最終在1998年3月離開了政府。
貪婪的代價
時間來到1998年,葉利欽糟糕的身體狀況讓寡頭們提前開始物色新的合作伙伴。
即便剛剛經歷了挫折,別列佐夫斯基依然信心滿滿,扶植下一任俄羅斯總統對他來說似乎不是難事。
如果1996年他能將3%支援度的葉利欽送上總統寶座,那麼在2000年,更強大的別列佐夫斯基就放言“可以讓哪怕一隻猴子贏得選舉。”
他在接受公開採訪時,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把所有可能的候選人評價個遍,似乎沒有一個人能夠中他的意,最後他告訴記者:“是時候該選擇一位新人了。”
很難說當時的別列佐夫斯基已經決定支援誰,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十分反對當時的莫斯科市長盧日科夫。
這個幹練角色一度是葉利欽面前的紅人,但他對寡頭的敵意態度讓別列佐夫斯基如芒在背。
別列佐夫斯基都不願意看到他有投入到大選中的機會。
在1999年,利用車臣恐怖分子襲擊莫斯科的事由,他發動了手下的媒體大肆抹黑盧日科夫,涉及的罪狀五花八門,甚至還包括了一場謀殺。
這讓盧日科夫還來不及證明自己的清白就在公眾輿論中一敗塗地,而這個時候,在葉利欽任期的最後半年,普京被任命為國家總理。
首次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普京立刻展現出一個領袖所該具備的一切特徵,在第二次車臣戰爭中他的強硬和果斷為他贏得了極高的支援度。
這讓別列佐夫斯基覺得奇貨可居,他旗下的所有媒體都倒向了普京,甚至出資組建了一個政黨:統一俄羅斯黨。
這個政黨沒有任何獨特的意識形態、政治綱領或者魅力領袖,只有一點——支援普京。
別列佐夫斯基的雄厚財力和普京的高支援度,讓統一俄羅斯黨在1999年的國家杜馬選舉中,一躍為第二大黨。
緊跟著健康惡化的葉利欽在當年的除夕夜宣佈辭職,普京成為代理總統。
在接下來的大選中,普京擊敗了傷痕累累的盧日科夫與久加諾夫的陣營,順理成章地贏得了勝利。
對於別列佐夫斯基來說,一切都顯得那麼順利,他再次成功“選擇”出了俄羅斯的總統。
而且相比葉利欽來說,普京在之前更是名不見經傳,這意味著他將更好控制,俄羅斯將繼續在寡頭的統治下前行。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大大出乎別列佐夫斯基的意料之外。
5月11日,在普京當選僅僅兩個月後,一大批荷槍實彈的蒙面特警以查稅的名義衝進了寡頭古辛斯基的總部大樓。
或許是和平日子過太久了,古辛斯基絲毫沒有警覺,反而開始公開批評普京的專橫。
然後,作為回擊,古辛斯基在一週後被關進了監獄,幾天後他又被放出,並開始將名下的產業,包括媒體以相當低的價格出售給國有集團。
別列佐夫斯基對老朋友的遭遇感到震驚,可他似乎依然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改變,他像過去一樣,選擇使用媒體對普京進行攻擊。
8月份,俄羅斯核潛艇意外沉沒,這讓別列佐夫斯基的媒體集團找到了絕佳的機會,他們猛烈抨擊普京反應遲鈍,麻木不仁,在事件發生時還在索契度假。
接著別列佐夫斯基便從政府那得到一份經典的俄式警告:“要麼兩週內放棄電視臺,要麼就和古辛斯基一樣。”
這回別列佐夫斯基沒有放棄爭辯的機會,他來到克林姆林宮,在和普京進行了一番激烈並極不愉快的爭論後,在11月份被俄羅斯檢察院立案調查。
此時的別列佐夫斯基終於明白自己面對的是怎麼樣的一個對手。
2001年他流亡英國尋求政治庇護,直到2013年以破產者的身份孤獨死去,他再也沒有回到過俄羅斯。
而普京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提到別列佐夫斯基是在一個新聞釋出會上,有記者問怎麼看待他對自己的攻擊,普京嘆了口氣,接著問道:“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那是誰?”
參考文獻
1、中國知網;俄羅斯金融寡頭鮑·別列佐夫斯基;王桂香;東歐中亞研究;2001年02期;
2、中國知網;從商界巨頭到政壇新星——俄羅斯安全會議副秘書別列佐夫斯基;文心;世界博覽;1997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