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很笨。昌思勉批評得好:為了替國家選一個好皇帝,董卓是可以原諒的,然而他無此權力,也無此聲望;為了替自己篡位或攬權鋪路,董卓那就不免是自找麻煩。一個糊塗的少帝,要比聰明的陳留王容易駕馭。董卓應該先把中央政府弄好;想廢立,等待將來不遲。
東漢末年朝廷的大患,是宦官把持政權。董卓到達洛陽之時,宦官剛好已被殺盡。而且,外戚也完了。董卓如肯向好裡做,是十分容易收效的。他似乎除了這件廢立之事以外,也頗像是有心做好。他起用了很多好人、文人,又替陳蕃、竇武等人“翻案”。他提拔蔡邕,也擢用了韓馥、劉岱、孔伷,叫這三人分別為邕州牧、兗州刺史、豫州刺史,荀爽是一位布衣處士,董卓拜他為三公之一的司空。其他兩位三公,司徒楊彪與太尉黃琬,也均是一時之選。劉表做過何進的幕僚,董卓於廢掉少帝,殺了何太后,與何家成為仇人以後,卻敢於重用劉表,發表他為荊州刺史。
綜觀東漢一朝的權臣,沒有人比董卓的機會好。而他,偏要把局面弄糟,糟到不可收拾。以伊尹、霍光自居,而給人的印象,是“又出一個王莽”。他作了不必要的廢立,殺害無辜的何太后與少帝,引起全中國有識之士的不平,也給了反對他的袁紹等人以有力的藉口。
董卓的另一串蠢事,是企圖以官爵權位來收買袁紹等人,反而給了他們以“造反”的憑藉。他以新皇帝(陳留王協,歷史書上的漢獻帝)的名義,任命袁紹為勃海太守,封為邟鄉侯;拜袁術為後將軍;以曹操為驍騎校尉。
袁紹後來就以勃海郡為根據地,叫東郡太守橋瑁偽造文書,用司徒楊彪、太尉黃琬、司空荀爽的姓名發表一篇檄文,申討董卓“弒君”之罪。
韓馥本來是不想造反,而且也派人監視了袁紹的,卻在接到三公的檄文以後,信以為真,轉過來幫助袁紹了。
在漢朝的四百年曆史之中,廢立皇帝的事常有;而地方官起兵反抗中央的事不常有。
沒有袁紹與橋瑁來發難,會不會有別人起而討伐董卓,對董卓所掌握的洛陽朝廷來造反,實在是一大疑問。
當時,沒有一位其他的太守或刺史,具有袁紹的號召力。袁家從司徒袁安開始,作了四代的三公級大官,號稱“四世三公”(三公是司徒、太尉、司空。相當於西漢初年的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袁家的門生故吏,在各州各郡做官的很多。袁紹本人又是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當過濮陽縣縣長、大將軍何進的掾(科長級幕僚)、虎賁中郎將、中軍校尉。
在宦官外戚之間,袁紹一向是與外戚比較接近。他和梁冀處得不壞,和竇武可算是生死之交,與何進又有了賓主關係。
當時一般的讀書人,也大都是寧願與外戚站在一邊,而羞與宦官同流合汙的。曹操亦復如此,雖則他的父親曹嵩是宦官曹騰的養子。
董卓於廢掉少帝改立陳留王以後,改次年年號為“初平元年”。這位陳留王便是史書上的獻帝。董卓以初平年號放在靈帝的“中平”年號之後,又一次暴露了他的缺乏知識。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農曆正月,袁紹等人的反董同盟傳檄天下,聲討董卓;同時,動員了相當多的兵力,向洛陽進軍。同盟的構成人員。依照《三國志》的(魏)《武帝紀》是:
後將軍袁術
冀州牧韓馥
豫州刺史孔伷
兗州刺史劉岱
勃海郡太守袁紹
河內郡太守王匡
陳留郡太守張遵
廣陵郡太守張超
東郡太守橋瑁
山陽郡太守袁遺
濟北國國相鮑信
他們的兵,分別集合在河內郡懷縣(河南武陟西南)、潁川郡陽翟縣(禹縣)、酸棗縣(延津縣北)與鄴縣(臨漳之西)。
董卓索性殺了少帝,他這時候已經用獻帝的名義,任命自己為三公以上的所謂“相國”,成為漢朝歷史上蕭何以來的第一人。九歲的獻帝,是地地道道的傀儡。董卓想下令徵召全國之兵,來抵禦袁紹、王匡等人;尚書鄭泰勸他不可如此。鄭泰說:“你所帶的涼州漢兵、羌兵、胡兵,是天下最強的兵,任何人也抵擋不了,不必再驚動各地的百姓。百姓們都是怕死的,你倘若把他們召集起來,他們可能為了逃避兵役而‘相聚為非’。”(西漢所行的是徵兵制度,東漢卻已經有很多年不曾徵兵了)
董卓決定:不和袁紹等人計較短長,只留部將徐榮與女婿牛輔對他們監視,自己帶了獻帝離開洛陽,遷都長安。走的時候,強迫數百萬人民扶老攜幼一起走;把繁華的洛陽城放火燒光。
這個董卓真是越來越荒唐了。對敵人不戰而走,等於向天下承認自己既沒有能力,又沒有勇氣,損壞自己的威望。燒掉兩百年來的中國第一大城,似乎是實行兵法上的“堅壁清野”,不讓袁紹等人取得物資;其實袁紹等人未必能打到洛陽來;而董卓自己倒先損失了這些物資,也激怒了幾百萬洛陽人民。
袁紹等人不僅不能打到洛陽來,而且根本就不敢打。袁紹等人只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真正的動機只是為了脫離洛陽朝廷而不受拘束,做割據地盤的軍閥。
真正敢打想打的,只有曹操與孫堅二人。
曹操出身孝廉,當過議郎、騎都尉、校尉,還不曾當到刺史、太守、州牧一類的大官。這一次,他在陳留郡募了一些兵來,隨著張邈等人參加以袁紹為盟主的討董運動,只不過是一名小股東而已,談不上有多大的影響力。
他看不慣袁紹等人擁兵十幾萬而天天“置酒高會”,就單獨行動,帶了自己的兵與張邈所派遣的一部分由衛茲統率的兵,開到滎陽縣汴河的河岸,與董卓的徐榮打了一仗,被打敗。曹操雖則是敗了,勇氣可嘉。
曹操回到酸棗,見袁紹等人,責備他們一頓,說他們不該浪費時間,失掉機會。他建議,分兵三路:一路由袁紹率領,進軍黃河北岸的孟津;一路由酸棗諸將共同進軍,佔領黃河南岸的成皋、敖倉;另一路由袁術率領,由南陽衝進武關,威脅“三輔”(長安及其左右外圍)。
袁紹等人聽不進曹操的建議,繼續“置酒高會”,待糧食吃完,各方人馬陸續散走。而且,大家在一起酒喝多了,喝出許多意見來。橋瑁與劉岱二人由盟友變成敵人,打將起來。橋瑁被劉岱打敗,殺死。韓馥與袁紹商量了以後,代皇帝和朝廷任命一位姓王名肱的為新的東郡太守。
曹操不等到各方“諸侯”散走,便已去了家鄉所在的“揚州”(安徽與江蘇、江西、浙江)募兵;募得了一千多人,再到黃河北岸的懷縣(他的家鄉是沛國譙縣,今日的毫縣)。袁紹這時候,也在懷縣。
有一天,懷縣忽然來了三名中央大員;官居執金吾的胡母班(姓胡母。名班),官居“將作大匠”的吳修(將讀去聲,將作大匠四個字的意思,是主持公家工程的總工程師),與“越騎校尉”王瓌(越騎,不是越人騎兵,而是擅長超越別人的騎兵)。這三名大員,是奉了董卓的命令,來懷縣找袁紹等人談和的。
袁紹不耐煩聽他們的一套,吩咐王匡把這三人斬了。
袁紹連“兩軍相交,不斬來使”這一點很普通的規矩都不知道。他的領導才能,真是太有限了。
董卓一共派了五位大員。三位既然被殺,其他兩位是:大鴻臚韓融,少府陰修(大鴻臚有一點像外交部長,少府像財政部長)。陰修死在袁術之手;韓融由於德望甚高,不曾被害。
董卓也給袁紹一點顏色看:派兵進攻屯在河陽的河內郡太守王匡,將王匡打得潰不成軍(河陽在河南孟縣之西)。
袁紹等人感覺到,對董卓既不能打,又不願和,那就另外找一個人立為皇帝,組織新的朝廷而自己充當這新朝廷的董卓。
他們以為幽州牧劉虞,是一個理想的人選,就在初平二年正月派了代表去見劉虞;不料這位劉虞卻深明大義,堅決拒絕,罵了代表一頓。他們又派人去,劉虞說:“你們倘若再逼我,我就逃亡,奔向匈奴去。”
袁紹也曾以私人名義,寫信給堂兄弟、在南陽當軍閥的袁術。袁術說:“我反對董卓,不反對當今皇帝(獻帝)。我只想討伐董卓,不知其他。”
袁紹兩面碰壁,也就打消了這個擁立劉虞的念頭,也不想自己當皇帝。
那位會說漂亮話的袁術,不久卻存了自己當皇帝的非分之想。
董卓,似乎也頗有此意。他當了“相國”還感覺到頗不過癮,叫獻帝任命他為“太師”,“位在諸侯王上”。這很像是為未來的篡位行動鋪路。這時候,都城雖則是已經遷到長安了,董卓本人還留在燒燬了的洛陽。董卓不曾來得及篡位,他被孫堅打敗。
孫堅的故鄉,在今日的浙江。他年輕的時候曾經遇到土匪,很沉著,能在幾個土匪搶去他的金銀坐地分贓之時,略施小計,便把土匪嚇走。這小計是:走到附近的高坡子上,用手向左邊招,又向右邊招,使得土匪們以為來了官兵,慌忙捨棄了金銀而逃。
其後,他當了朱儁的司馬,跟隨朱儁打南陽的黃巾,獲勝,他也跟隨了張溫打羌人,與董卓同過事。再其後,他又以“議郎”的職位,轉任長沙郡太守。
袁紹號召各地州郡之官,共同起兵討伐董卓之時,孫堅很贊成,卻沒有能夠帶兵到懷縣與酸棗,參加那個以袁紹為領袖的同盟。他與袁紹的堂兄弟、雄踞南陽的袁術,倒頗為接近。
袁術的官銜是“後將軍”。後將軍與前將軍、左將軍、右將軍這三位將軍的地位相等;比大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要低;比所謂“破虜將軍”、“蕩寇將軍”要高;比一切的“校尉”,都更高。
袁術於董卓剛剛得勢之時,看清了洛陽不可久留,立即帶兵佔了魯陽一帶。
袁術歡迎孫堅由長沙北上,討董。孫堅來到南陽,第一步逼迫荊州刺史王睿自殺,第二步砍掉南陽太守張諮的頭,第三步與袁術“合兵”,把南陽郡的地盤交給袁術,自己繼續北上,向洛陽進軍。
袁術的作風,正如當時有些軍閥一樣,雖則是公開反對董卓,討伐董卓,卻仍舊對長安的朝廷上表,報告要政,推薦大官。
以董卓為實際主人的長安朝廷,有時候也竟然接受軍閥的要求或建議;在其他的時候則相應不理。軍閥們倒也不在乎朝廷有沒有“迴文”;只要上一張表,就假定朝廷一定予以批准。
袁術感謝孫堅給他南陽,就上了一張這樣的表,推薦孫堅為“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
董卓有沒有發表孫堅為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難考。事實是,孫堅從此便自稱為“破虜將軍”,也被其他軍閥稱為“破虜將軍”。
孫堅把討伐董卓的事,看得比誰都認真。他帶兵離開南陽,向洛陽進發,與董卓的部隊頗打了幾仗。那袁術卻不輸送足夠的軍糧給他。並且,作為反董盟主的袁紹也竟然派了一個周昂,來作所謂豫州刺史。孫堅有理由生氣;他回軍,趕走這個周昂;也來到南陽,對袁術提出責問。他向袁術說,“董卓殺了你袁家大小几口,不曾殺我孫家一人。我去打董卓,是為公不是為私;若是論私,我可說是為你們袁家報仇。而不是為我自己孫家報仇。怎麼你既不出兵,又不出糧?你是希望我戰敗麼?”
袁術十分慚愧,答應以後不再馬虎,一定源源供應軍糧。
孫堅獲得了可靠的支援,果然於再度進攻董軍以後,大勝呂布與胡軫二人。這兩位董軍大將彼此之間頗有意見,也未嘗不是孫堅獲勝的原因。
孫堅一口氣衝到洛陽。董卓狼狽撤退,溜去長安,留下朱儁守洛陽,替他董卓“扛木梢”。
朱儁卻也不是傻瓜;董卓一走,就與反董的各地軍閥互通聲氣,而且表示了願意參加反董的軍事行動,所苦的是無兵無糧。
徐州刺史陶謙,立刻送朱儁三千兵,別的太守、刺史之流,也紛紛送給朱儁以兵員與軍糧。
朱儁把自己的“司令部”從洛陽移到中牟,他此後的官銜,是陶謙送給他的“行車騎將軍”。行是代理,“代理車騎將軍”。陶謙所用的方式,也是上表給長安朝廷,推薦朱儁。
朱儁這個人,倒是頗有一點原則的。他在中牟建立了一個反董的軍事中心,和董卓的軍隊交過鋒。其後,董卓在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四月被呂布殺死。陶謙與北海國國相孔融及博士鄭玄等人寫信給朱儁,公推他為“太師”,請他率軍西上,到長安去主持政府,願意供應他半年的軍糧與足夠的兵。同時,董卓的部下李傕、郭汜也爭取他,拜託了在長安朝廷中擔任太尉的周忠,以獻帝的詔書徵召他“入朝”。
朱儁權衡輕重,決定冒生命的危險到長安,希望用自己的聲望與智慧,維護獻帝的安全於李傕、郭汜等等一群小軍閥的胡作非為之下。於是他辭謝了陶謙等人的推戴,以慷慨赴義的心情,隻身前往長安。
到了長安,李傕、郭汜等人請他擔任“太僕”。又在初平四年五月,請他代替周忠擔任太尉,兼“錄尚書事”,總攬一切行政上的事務(實權仍在李、郭等人之手)。
朱儁當太尉當到次年(興平元年)七月,丟官。不久,李、郭二人叫他擔任“驃騎將軍”,帶兵到函谷關以東,鎮壓關東的大小軍閥。朱儁還不曾來得及出發,李傕與郭汜彼此火併起來。朱儁留在長安,降任九卿之一的“大司農”。
獻帝這時候已經十四歲,略微懂事。獻帝叫朱儁與楊彪等若干大員,去郭汜的司令部,勸郭汜不要打李傕。郭汜大怒,認為朱儁、楊彪等不去勸李傕,而先來勸他,是偏袒李傕,就把朱儁、楊彪等十幾個人,都扣留起來。
朱儁受不了如此的委屈,一氣,就氣死了。
以上,為了不能不給朱儁的晚年作一個交代,我只得暫時撒開董卓之死,等到現在才說。
董卓早就該死。他之所以能混到初平三年四月,是由於他那種紙老虎的威風,的確叫人害怕。他有當時全中國最強的兵;也做到了掌握年幼的漢獻帝及朝廷中文武百官。他而且懂得以“不測之恩戚”叫人感激,也叫人發抖。再加上,他從羌人、胡人那裡學來的一大套野蠻勁兒,例如割舌頭,挖眼睛,砍手砍腿,活煮,都幫助了塑造自己為閻羅王的形象。
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看得出,像他這樣的大獨裁者雖不是用軍隊所能打倒,卻可以用其他的方法來對付他、消滅他。
司徒王允是這“極少數人”之一。他說服了董卓身邊的呂布。呂布當時正處於一種矛盾之中。一方面,董卓待他極好,收了他為養子;也可說是董卓身邊最受親信的人(董卓似乎沒有親生兒子;女婿也只有一個,姓牛名輔)。另一方面,董卓又似乎對他極壞;董卓曾經為了一件小事,拔出所佩帶的“手戟”,向呂布摔來,呂布倘若沒有武功,躲不開這手戟,當時一定達命。因此之故,呂布的心情,十分地不穩定。
使得董卓拔出手戟的那一件小事,正史上沒有記載,《後漢書·呂布傳》說:董卓在這一件小事發生以後,仍舊很喜歡呂布,叫呂布做臥房附近的侍衛。這位呂布卻又和董卓的傅婢(貼身丫環)勾搭上了,那末,董卓拔戟在前,呂布私通傅婢在後。
《三國演義》的作者,把這件事描寫得有聲有色,說王允有一個丫環,名叫貂蟬,為了叫這丫環去影響呂布,王允把貂蟬的地位由丫環提升為養女,偽稱為“親生之女”,然後就施行“連環計”:先把呂布請來,許呂布以此女,叫呂布作未來的女婿;然後又把這位小姐送給董卓,作董卓的小老婆,三角的局面,果然安排得十分妥帖。不久,呂布果然就殺了董卓,達到了王允的願望。
其實,貂蟬如有其人,不可能是王允的丫環。
貂蟬二字,原為漢朝後宮之內女官的官名(地位比妃嬪低得很多),不是人名,更不是姓貂名蟬。王允家中,不可能有這樣的一個丫環。倒是董卓的家中可能有。《後漢書·董卓傳》記載了他曾經“奸亂公主,妻略宮人”。
呂布所私通的董卓的“傅婢”,是否就是《三國演義》中的貂蟬,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呂布終於決定殺董卓,確是由於王允的開導。王允勸呂布不必顧慮什麼父子之情,董卓與他至多隻是養父、養子或義父、義子的關係,不是親父子;況且,董卓在向他揮手戟之時、並不曾顧到什麼父子之情。董卓被殺,是初平三年四月的某一天,這一天,漢獻帝小病初愈,大會群臣於未央殿(《後漢書·獻帝紀》,說這一天是辛巳日)。
董卓被殺的地點,是宮城的北掖門。動手殺他的,先是呂布的小同鄉、官居騎都尉的幷州五原人李肅,李肅僅僅砍傷了董卓的臂膀;卻也用力甚猛,使得董卓滾下馬車,呂布接著用長矛一刺,就結果了董卓的老命。
董卓在滾下馬車之時,還不知道呂布已經對他變心。大叫“呂布何在?”呂布取出士孫瑞所寫的獻帝詔書,說:“有詔,討賊臣。”(士孫瑞是右扶風人,居官尚書僕射,這尚書僕射之官,到了北周與隋唐之時,才十分重要;在東漢之時還不過是皇帝面前的一種類似文書科副科長的官而已)
董卓一死,宮內宮外的兵士都高呼萬歲,許多老百姓跑到街上來唱歌跳舞,也頗有一些人賣了珍珠寶玉與好衣裳,去買酒買肉,大吃一頓的。董卓,的確是壞到了國人皆曰可殺的地步。他的屍首,被看守的人插了捻子在肚臍眼裡,當蠟燭,也居然亮了一夜。袁紹、袁術家的門生故吏,集合起來,把董卓的屍首燒了,燒成灰,散佈在街道上,出氣,這些話,《三國演義》上有,正史上也有。
王允於殺了董卓以後,被獻帝加給了“錄尚書事”的實權。
呂布被封為溫侯,任命為“奮威將軍,假節,儀同三司”。假節,是姑且准許“持節”;“節”是皇帝所頒給的一種長於西洋人所有的“權杖”。儀同三司,是儀隊及威風,比照司徒、司馬、司空,這三個“司”字號的三公級大官(司馬這時候已經改稱為太尉)。
王允以“司徒,錄尚書事”的權力,請獻帝升御史中丞皇甫嵩為徵西將軍,派皇甫嵩到長安西南的郿塢,沒收董卓屯聚在該處的財貨,結果沒收了黃金兩三萬斤,白銀八九萬廳,與堆積如山的衣料、珍寶玩物。住在郿塢的董卓的九十歲母親,官居左將軍、封為鄂侯的弟弟董旻,以及董家的若干口男男女女,都一齊被殺。這種一人獲罪,全家遭殃的現象,是漢朝法律的一大汙點,叫做“族”,又叫做“族誅”。罪大的,不止誅滅一族,會滅三族。董卓所受的處罰,是“夷三族”。
當年,宦官張讓、趙忠等人,殺了外戚何進,袁紹、袁術等人又殺了全部宦官以後,實實在在是給了董卓一個撥亂反治的機會。而董卓胡攪一頓,造成了函谷關以東諸州、諸郡的割據。現在,董卓既死,這也是給了王允一個新的撥亂反治的機會。可惜,王允的度量不夠,雖不是有心胡攪,卻把函谷關以西的人民害得很慘。
他派呂布去陝縣,打董卓的女婿牛輔。牛輔被消滅了,牛輔的部下三個校尉李傕、郭汜、張濟,希望王允赦免他們,王允不肯(王允也未嘗沒有理由。李、郭、張三人曾經在聽到董卓被殺的訊息後,屠殺了他們部隊之中的王允同鄉一一併州人,幾百個男男女女)。
王允和呂布均是幷州人;董卓、李傕、郭汜、張濟,都是涼州人。他們之間的仇恨,擴大為兩州之間的仇恨,是十分不幸的事,使得以王允為中心的長安朝廷失去了重建中國統一的機會,而且也失去了維持“三輔”(渭河流域、關中平原)的治安的機會。
李傕等三人,得不到王允的赦免,便索性造反,從陝縣殺到長安。董卓的另一部將樊稠,也人了夥。呂布抵擋他們不住,離開長安,去南陽,投奔袁術。王允不肯逃,成了李傕的俘虜,與他家裡的十幾口人一齊被殺。
長安朝廷,靠了幾位老臣勉強撐持。這幾位,是先後擔任司徒、太尉、司空,或兼“錄尚書事”的趙謙、楊彪、皇甫嵩、馬日磾、周忠、朱儁。他們把李傕等四人由校尉升為將軍,總算換得了三個月的苟安。
在這三個月之中,倒黴的除了王允一家以外,還有黃琬一家。黃琬是司隸校尉,在執行維持京師治安之時得罪了李傕等人的部隊。
李傕自己於九月間兼了司隸校尉;同時,由普通的將軍升為僅次於大將軍的車騎將軍。當時,朝廷中沒有大將軍;大將軍不是常設的官位。
李傕而且“開府”,有了自己的機構,以前,只有“三公”才能有“府”;大將軍偶爾也有“大將軍府”。
李傕又獲得了“假節”,得到皇帝所“姑且頒給”的“節(權杖)。這個節,類似明朝以後的所謂“上方寶劍”。
郭汜與樊稠的力量不如李傕,只分別取得了後將軍與右將軍的官階;但到了次年(初平四年)也開了府,他們三人的府,與“三公”的府並列,號稱“六府”。他們三人“共秉朝政”,漸漸地不把“三公”看在眼裡:只用他們自己的私人為大小官吏。
再以後,他們竟然把長安京城分為三個“防區”,各管一區,這三個區,沒有一個區治理得好;他們三人的兵都毫無紀律,把京城的人民看作被征服的奴隸。
張濟的力量,比不上他們三人;只作了“鎮東將軍”,回駐陝縣。
又過一年,到了興平元年(公元194年),李傕對樊稠看不順眼,於一次酒席之中把樊稠拖出去殺了。他懷疑樊稠與涼州的造反首領韓遂有勾結(韓遂曾經夥同馬騰在去年,打到離開長安僅有五十里的“長平觀”,被李傕叫侄兒李利,幫同郭汜與樊稠,將韓、馬二人的軍隊殺退,樊稠奉令追擊,卻在陣前與韓遂“駢馬笑語”,敘談涼州家鄉的鄉情)。
此後,長安城內的三雄,剩下李傕、郭汜兩雄。三雄鼎立之時,勢力容易均衡;剩下只有兩雄,便難以並立。
李傕常常請韓汜去他營中喝酒;每次,郭汜都提心吊膽,怕做了樊稠第二。兩人終於以兵戎相見,把首善之區的長安弄得雞犬不寧。
自從董卓遷都長安,閉關自守以後,函谷關以東的州郡在貿易上早巳與關中的“三輔”隔絕。物資缺乏,物價高漲。況且,董卓已經用新鑄的小錢,把五銖好錢趕出了市面!人民的困苦,沒有李、郭二人的火併,本來已經夠受,加上他們的火併,這困苦真是難以形容。雜糧久已高到五十萬錢一斛,麥子高到兩千萬錢一斛。
《後漢書》的作者范曄,不是一位喜歡過甚其詞的人。他在《董卓傳》的裡面說“長安城內“人相食啖,白骨委積,臭穢滿路”。
李傕、郭汜二人打來打去,打到興平二年,那原有數十萬人的長安,破落到“城空四十餘日,強者四散,羸者相食……無復人跡。”
李傕把漢獻帝從宮裡接了出來,安置在自己的營盤裡,楊彪以下的公卿,忠心耿耿,徒步追隨獻帝與伏皇后、宋貴人的車子,也進入李傕的虎口。其後,獻帝叫楊彪與司空張喜、大司農朱儁等人去郭汜那裡,勸郭汜對李傕和解;這些公卿也被郭汜扣留了不少。
獻帝的左右,為了取得李傕的好感,升李傕為大司馬,位在“三公”之上;同時,也升郭汜為車騎將軍。但沒有用,解決不了這兩雄不併立的問題。
問題的解決,倚仗張濟。張濟從陝縣來,勸他們和,也勸他們讓獻帝與公卿離開關中,東遷到陝縣所屬的弘農郡(弘農郡的郡治,在今天河南靈寶縣的境內,縣城西南若干裡)。獻帝本人(這時候有了十五歲),也派人向李傕再懇求,求了十次。最後,李傕居然答應。
興平元年七月甲子日,獻帝與公卿從長安附近的李傕的北塢營出發,郭汜與董卓的其他舊部楊定、楊奉、董承,都參加了護送的行列。張濟也乘此回到他的駐防之地陝縣。
人馬走到八月甲辰日,才到達了新豐。
兩個月以後,人馬走近華陰之時,郭汜忽然後悔,想搶走獻帝,楊定與楊奉和他打了一仗,將他打敗。
郭汜敗了以後,回長安,與李傕真正和解起來,而且約好張濟,一齊對楊奉、楊定動手。
十一月庚午日,獻帝與公卿的行列,走近弘農郡的東澗,被李、郭二人的聯軍追上,這一次,楊奉與楊定打不過他們,連累得九卿之中死了四個,又死了侍中朱展、步兵校尉魏傑、射聲校尉沮儁。
楊奉和董承商量,想出一條計策:請來山西的大強盜李樂、韓暹,與歸化的南匈奴左賢王(這位左賢王的名字,叫做去卑)。
李樂與韓暹是所謂“白波賊”的首領。白波與黃巾的性質,差不了許多。
李傕與郭汜打得了楊奉、楊定,卻抵擋不了白波軍與南匈奴。董承等人便乘著戰勝的機會,趕緊在今日茅津渡的附近將獻帝與皇后、貴人,及少數的隨從渡過黃河,到河東郡安邑住了下來。河東郡太守王邑,與河內郡太守張楊,均對獻帝及其隨從表示歡迎與擁戴。
張楊而且派人去洛陽,把焚燬了的宮殿加以整修,這些宮殿雖則是因陋就簡,不值得一看,就當時情形來說,已經是獻帝所夢想不到的了(比較大的一座殿,稱為“楊安殿”,以表示這是張楊所築,以安天下的殿)。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七月,獻帝由安邑遷回到洛陽。
朝廷的大小官吏,很少人找得到房子住,而且也談不上有什麼薪水倖祿,僱用僕人,當然免談。他們這些可敬的忠貞官吏,只有自己出去找乾果、水果、野生的五穀,自己砍樹木,捆荒草,揹回家去燒飯。
而且,他們要被韓暹等人欺負,韓暹此時,已經官居“大將軍、領司隸校尉,假節鉞”,不僅“假節”,又假了鉞,鉞是很大的令人害怕的大斧。
張楊與王邑這兩位深明大義,具有實力的太守,卻又愛避嫌疑,不願意留在洛陽,蒙干預朝政之名,均回了他們職責所在的郡(河內郡與河東郡)。
朝廷之中的一位“衛將軍”,不甘心讓韓暹長此跋扈下去,就在暗中派人邀請曹操來洛陽“保駕”。
曹操這時候(建安元年)已經全憑他自己的作為,崛起於群雄之中,由騎都尉而東郡太守,又由東郡太守而兗州牧。
曹操的力量,確是能勝過韓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