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現代知名翻譯家,很多人第一個想到的是獲過“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的許淵衝。
很多人都知道和許淵衝同時代的馮亦代曾經嘲諷許淵衝的翻譯過於花花綠綠,大家也只是把這當作文人相輕一笑了之罷了。
大家不知道的是,馮亦代在翻譯界其實是很多翻譯人難以望其項背的。
但謙虛的馮亦代卻自稱只是個跑龍套的。他有一個集子的名字就叫《龍套集》。但正如錢鍾書所說,他哪裡是龍套,他是龍首,龍頭!
馮亦代在學術上的成就很高,但是學術的圈子畢竟關注的人不多,更多人知道他是因為他的兩段戀情——初戀鄭安娜、黃昏戀黃宗英。
馮亦代是翻譯家,很多人都以為他是科班出身,但其實他是正經的經濟系讀工商管理的理工男,半路出家學翻譯都是因為初戀鄭安娜。
1934年的仲夏夜,滬江大學的露天劇場上正在上演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
馮亦代和鄭安娜正是因此結緣,不過一個是舞臺上的演員,一個是臺下的觀眾。
鄭安娜扮演的小精靈美麗可愛,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征服了觀眾,也征服了馮亦代。
馮亦代痴痴地看著臺上的精靈,迫不及待想要結識她,甚至在那一刻就確定了想和她廝守一生。
馮亦代對鄭安娜是妥妥的一見鍾情。
但是作為英語系才貌雙全的白富美,鄭安娜追求者眾多,此刻她還不認識馮亦代這個“小透明”。
馮亦代也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男生一樣,開啟了追妻之路。
好事並不多磨,正當他多方打聽鄭安娜的時候,卻驚喜地發現他們居然選了同一門選修課。
為了讓女神注意到他,他不僅早早坐到教室前排等他,還絞盡腦汁製造“偶遇”,各種厚臉皮地“沒話找話”,終於博得女神一笑。
為了拉近和女神的距離,馮亦代開始寫信,一開始是兩三天一封,後來是一天一封。
你來我往之下,他們漸漸熟絡,漸漸開啟一般小情侶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理想的生活。
他們共同的愛好是英美古典文學,瞭解越來越深的兩人,越來越默契,彼此相見恨晚。
大學畢業後,為了生計,馮亦代成為保險公司的職員,但是他愛上的是英文天才,怎麼可能安安心心當一個金融男。
雖然白天上班很辛苦,但是在鄭安娜的支援和鼓勵下,他晚上還堅持文學翻譯。
本來以為日子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下去。但是,天不遂人願,不久,中日戰爭爆發,馮亦代被派往香港。
戰爭能阻隔相聚,卻不能斬斷相思,天各一方的兩人只好魚雁傳書互訴相思。
最後,馮亦代難忍相思之苦,寫信讓鄭安娜來香港結婚。
1939年6月3日,離《仲夏夜之夢》舞臺上的初見已經過去五年了,終成眷屬的他們在香港大酒店舉行婚禮。
他英俊不凡,她秀色奪人,是天作之合的一對璧人。
婚後的他們琴瑟和鳴,過著一屋兩人三餐四季的美好生活。
他們有共同的愛好,會共讀一本書、同聽一首歌,一起看電影,滿是溫馨浪漫。
他們有共同的事業,鄭安娜作為英文系的才女,並不會安心在家當家庭主婦,她幫助他翻譯和校對,適時給出自己的建議。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1941年,馮亦代離開妻兒,到重慶任職。兩人又過起了兩地相思的日子。
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鄭安娜幾經輾轉才到重慶一家團聚。
抗戰勝利後,馮亦代決心辭去政府的職務,專心學術,鄭安娜成為他的堅定的支持者。
馮亦代的《世界晨報》辦起來了,可是因為宣揚反內戰,同情工人罷工運動,報紙成為右派的眼中芒刺,連連虧損,不久便宣告停刊。
建國後,他們用自己的所學投入到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中。他們這時候都能做自己最喜歡的工作——馮亦代參國際新聞局籌備,鄭安娜在全國總工會國際部當了翻譯。
他們兢兢業業地工作,為新中國的建立感到欣慰和自豪,聚少離多,他們都很珍惜相聚的時光。
但是人生總是起起落落,這樣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生活又起波瀾。
1957年,鄭安娜陪同一個代表團回國,一下飛機就有人告誡她要遠離馮亦代。
家裡冷冷清清的,失去了往日的溫馨。馮亦代裝出一臉漠然,鄭安娜卻知道這只是不想連累她的偽裝。
當時鄭安娜的事業發展得很好,在國家領導人周恩來、劉少奇接見外賓的時候,還曾為他們當翻譯。
馮亦代想到的繼續守護鄭安娜的最好辦法是和她離婚,但她堅定地表示,無論時局怎麼變化,她都會緊握他的手。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無可避免的,他們分隔兩地,直到四年後,終於可以相見。
即使當年舞臺上光芒四射的小精靈在歲月的洗禮下已經成了衰老的老婦人,他還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認出了她。
馮亦代相聚的笑臉還未完全展開,就看見了她茫無光澤的右眼,心疼得眼淚掉下來。
因延誤治療導致右眼失明,但她只是淡淡地說:“只失掉一隻眼睛,已是不幸之大幸。”
之後,他們回到北京,將他的破敗的小書齋叫做“聽風樓”,風雨再大,只要有一方屋簷遮風擋雨,對他們來說就足夠安生度日了。
在這個狹小的屋子裡,他繼續他的翻譯事業,偶有翻譯不當的,她便及時指出。
他默默耕耘,漸漸地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隨著《讀書》雜誌上一篇篇“西窗漫筆”的出版,他的名字也越來越為人所知。
但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做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
為了支援他的翻譯工作,她舉著一隻放大鏡,用唯一的右眼查詢資料,她幫他審稿,為他修改立論不嚴謹或是行文草率的地方。
“聽風樓”裡的一張小書桌,兩副老花鏡,兩位不慕名利的老人,歲月靜好。
世間最浪漫的事是一起慢慢變老,然而,總有一個先掉了隊。
1991年,鄭安娜因中風與世長辭。他的仲夏夜的小精靈,先他一步去了天堂。
馮亦代曾經歷盡人世的坎坷與歡欣,本來打算帶著對鄭安娜的愛孤獨終老,但是上天也眷顧有情人,讓他們老來相伴。
和黃宗英喜結連理的時候馮亦代已經80歲了。
黃宗英年輕時長相甜美,是有名的“甜姐兒”,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認識她,但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基本都是看她的電影長大的。
她的代表作有《家》、《聶耳》、《烏鴉與麻雀》和《幸福狂想曲》等。
她不僅是著名電影演員,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報告文學作家。
她的報告文學作品《大雁情》、《美麗的眼睛》和《小木屋》在“中國現代報告文學史”佔有一席之地。
尤其她晚年寫的《我親聆毛澤東與羅翟南對話》,震撼文壇,影響深遠。
如果愛情像一杯酒,那麼熱戀中的年輕人的愛像老白乾,熱烈,而馮亦代和黃宗英的愛情,則是則是一杯黃酒,越是歲月悠長,越是滋味醇厚。
他們同是浙江人,相識不晚。那時,他身邊有鄭安娜,她身邊有趙丹。兩對人都是神仙眷侶。他們都滿足於自己的婚姻,深愛著自己的愛人。
黃宗英雖然片約不斷,但她也是個知冷知熱的好妻子。
她胸懷寬廣,不僅將趙丹和葉露茜生的兩個孩子視如己出,還收養了趙丹的老搭檔周璇的兩個孩子,後來自己又生了兩個。
作為6個孩子的母親,她把家弄得妥妥當當的,讓趙丹沒有後顧之憂。為了讓趙丹有出境的機會,她還親自為他寫劇本,但是可惜卻未能拍攝。
1980年,抑鬱不得志的趙丹英年早逝,留下黃宗英一人無傍無依地在這世間踽踽獨行。
不少朋友勸黃宗英再嫁,雖然徐娘半老,但是追求者依然眾多,但她很堅決地拒絕了。
於是馮亦代和黃宗英這兩個在世間踽踽獨行的人,走著走著就遇見了。
一次很偶然的聚餐會,黃宗英和馮亦代遇見了。黃宗英見到一向衣冠整潔、風度翩翩的居然穿得邋里邋遢的,她在席上不好說什麼,但心裡卻不是滋味。
回去後,敢愛敢恨的黃宗英就給哥哥寫了一封信,她說:“我想跟馮亦代結婚,如果同意的話,就把這封信轉給二哥,如果你們不同意,算我沒說。”
黃宗英的哥哥也很欣賞馮亦代,並尊重妹妹的選擇。就這樣,兩人開始了魚雁傳書。
早已熟稔的兩人開始談起了黃昏戀。
在1993年深秋,在寫過多封情書後,黃宗英與馮亦代決定餘生要一起攜手慢慢走。
黃宗英從上海飛來北京,馮亦代要了輛“小麵包”和女兒一起上機場去接她。
他心裡喜洋洋的,但是也有點小緊張,以前隨隨便便,現在恩恩愛愛,忽然兩人的關係改變了,縱是說慣了情話,也不知該怎麼說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進得機場,等了好一會兒上海的飛機才到。
突然在人群中看到黃宗英那頂熟悉的白絨帽,馮亦代的心不禁像少年般怦怦跳。
黃宗英見到馮亦代非常高興,如少女一般急衝衝跑向馮亦代。
也許愛情真的有讓人返老還童的能力。此刻的他們,如同熱烈中的少男少女。
馮亦代的女兒適時地給黃宗英送上一束紅色的月季花。
相顧無言,馮亦代和黃宗英只好相對呆望。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起來。
為了打破尷尬,馮亦代不知怎麼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今天早上還寫了一篇文章。”
黃宗英淺笑,馮亦代的女兒在一旁憋笑不已。
為了祝賀兩位新人,親友送了他們很多鮮花。有朋友熱心地說,鮮花蒸過後可以永久儲存。
馮亦代、黃宗英和友人
於是半信半疑的黃宗英第二天就真個“新婦來三日,洗手入廚下”,一邊嘴裡一直在說不可能,一邊蒸花朵。
黃宗英雖然嘴上說不可能,但內心也是有小小期待的,但是揭鍋時就傻眼了,花兒全化了,只留下一張橡皮樹葉。
兩人看著手裡搶出的燙手的樹葉哈哈大笑。兩人的婚姻就在哈哈大笑中拉開了序幕。
結婚後,向來過得精緻的黃宗英放棄了上海舒適的住房,平靜和美地和馮亦代擠在北京的一個小屋裡,他們的愛巢叫“七重天”。
喜結連理的他們一切從簡。
但是再怎麼簡單,一張合照總是該有的。
合照有,就掛在“七重天”的書房裡,還是兩張。
但卻不是他們兩人的合影,而是馮亦代、鄭安娜的合影和趙丹、黃宗英的合影。
確實難得,他們熟知對方的過去,也尊重和理解對方的過去。有了新人,卻不忘舊人。
黃宗英來到“七重天”的第一天就發現家裡很多東西都不齊全,就一下子感到她應該是這個家裡的女主人了,第二天便開始上街採購雜貨,開始當一個照顧馮亦代飲食起居的女主人。
馮亦代在黃宗英的照顧下愈加精神煥發了。相差12歲,黃宗英的記性總歸是比馮亦代好得多,他不記得的字詞,一問她就解決了。
而黃宗英也坦誠地說自己愛馮老的為人憨厚,學識淵博。
二人都視對方為自己的精神支柱。
1999年,馮亦代86歲,黃宗英74歲,那時的他們都久病纏身。
在醫院裡,馮亦代動情地說想把黃宗英抱起來,於是老太太逗他說:“要抱就抱穩了,別把我咕咚扔在地上,我可不饒你。”
老兩口像孩子一樣開懷大笑,醫院的病房裡充滿了歡聲笑語。
和黃宗英在一起的日子總是那麼快樂,讓馮亦代有點害怕時間過得太快了。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希望剩下的日子能過得更甜蜜。因為有黃宗英的陪伴,他能夠坦然面對死亡:我還想修改我的遺囑,加上一句:我將笑著迎接黑的美。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因為有愛,所以馮亦代即使身體承受著痛苦,也能笑對生命的每一刻。
2005年,馮亦代去世。後來,黃宗英將她和馮亦代愛情的結晶——《純愛》這本書進行出版。
就像能理解“七重天”上掛著馮亦代、鄭安娜的合影一樣,黃宗英對馮亦代死後和原配鄭安娜合葬的遺囑一點也不意外,也非常理解。
在馮亦代死後15年的2020年,黃宗英也與世長辭。
隨著男女主人公的相繼離世,這段黃昏戀也拉下了帷幕。
浪漫不是年輕人的專利,只要是真正的愛情,哪怕年逾古稀都不晚。
人生漫漫征程中,沒有人能陪你走完所有的人生路,所有人都是隻能陪你走一段。
珍惜正與你同行的人,珍惜當下,善待同行者,這便是豁達。
但是也不要忘記曾經與你同行的人,將美好的記憶深埋於心,這便是重情重義。
而馮亦代和黃宗英正是這樣重情重義又豁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