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的語言,尤其是詩歌的語言,不外乎這麼幾種:深深的話,淺淺地說;深深的話,深深地說;淺淺的話,淺淺地說;淺淺的話,深深地說。
竊以為,在上述幾種表達中,深深的話,淺淺地說,是最高境界,也是最難的。古往今來那些流傳千古的作品,像《詩經》裡的名作,漢魏南北朝樂府中的名篇,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創作的那些膾炙人口的作品,大多屬於此種情況。想讓人喜歡,要流傳得廣,首先你得讓人知道你寫的是什麼,得讓不管哪個層次的人,多多少少都能覺得“我懂”。這看似簡單,其實需要創作者有相當深厚的語言功底,甚至是需要一些天賦的。深入淺出,舉重若輕,唯有真正的創作者才知道其中的艱難,所以才有了“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傳說;才有了“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悲喜;才有了“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自信。
這個淺,不是淺薄,更不是淺陋,而是似淺實深,似淡實濃,是“河漢清且淺”的淺,如果真淺的話,還要鵲橋幹什麼。
深深的話,深深地說,是第二種境界。有些人,有很深刻的思想、很深沉的情感,當然也有很深很深的壓抑,他們需要吶喊,需要發洩,可是又不想或者害怕別人讀懂,於是,他們就儘可能含蓄、婉轉地把自己的思想情感用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如大量用典故、比擬等手法。如果沒有淵博的知識,如果不瞭解這個作者的創作背景,幾乎沒有幾個人能讀懂他。此類詩人中,有代表性的是李商隱,他的詩一如他的名字,有太多的難言之隱,好不容易言了,但你還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朦朦朧朧,若隱若現。這樣的詩是寫給自己或是寫給一兩個知音的,後世能讀懂的極少,有些人自以為讀懂了,其實多數都是歪解。這樣的詩,因其深藏不露,所以曲高和寡。
這樣的深是深情,是深邃,是深刻,是“情到深處人孤獨”,是“庭院深深深幾許”,是真深深,裝不來的。
淺淺的話,淺淺地說,是第三種境界。這樣的詩,大多不追求深意,只追求一點生活的趣味,像唐朝張打油的打油詩:“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此類的打油體,不入大雅之眼,有點俗,但俗中又有點淡淡的俗趣,為底層人民所喜聞樂見。此類詩,除了打油體外,還有孩童體,像“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落入梅花(一說蘆花)全不見。”此類詩,大巧若拙,卒章顯志,看似容易寫,其實寫好也極難。
這樣的詩,就像一條清淺的小溪,儘管淺吧,但因有可愛之處,也挺討人喜歡。
境界最低的,就是淺淺的話,深深地說。此類詩,多數都是無病呻吟之作。詩貴含蓄,不錯,但含蓄不是故作高深,不是故弄玄虛,不是雲山霧罩,不是裝腔作勢。今天,我們讀到的好多詩都屬於此類。這類詩就像爛泥塘一樣,本來應該是淺淺,偏偏卻要裝深深,裝高雅,讓人看不清它到底是深還是淺,也因此騙了一部分幼稚的讀者,騙了一部分不太懂詩的編輯評委,到最後竟然連作者自己都騙了,真以為自己成了高深莫測的詩人大師了。但是爛泥塘終究是爛泥塘,早晚是要原形畢露的。
很喜歡魯迅打的那個比方:“一條小溪,明澈見底,即使淺吧,但是卻淺得澄清,倘是爛泥塘,誰知道它到底是深是淺呢?也許還是淺點好。”做人這樣,寫詩作文何嘗不是這樣?
有些東西,並不是越深越好,越長越好,要恰到好處。深深的話,何不淺淺地說?濃濃的情,何不淡淡地訴?生活如此,詩歌的創作亦如此。
趙成山 北京牛欄山一中語文高階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