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農曆十月廿一日是爸爸的百日忌辰,不敢相信,他已離開我這麼久。每當暗夜裡靜臥床上,面對著一室寂然,腦海裡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他那親切且顯得年輕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坎坷而多難的一生,總是令人淚溼枕畔,夜不成寐。
我的爸爸出生於1952年,正值新中國建國初期,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普遍低下。奶奶因出生於一個重男輕女的鄉村家庭,所以沒上過一天學是個文盲。20多歲時(那時已算大齡了)經人介紹,嫁給了大她12歲來自舒城的爺爺。爺爺因少年時即離家投身國民黨的軍隊,在軍隊學會了醫術,就在鄉下的衛生所任所長。爸爸的童年時光多是在東山村的外婆家度過的,雖然常常食不果腹,但依然無憂無慮。他從小就是個“孩子王”,身後總是有一幫小弟前呼後擁地追隨他,不是去山裡探險,就是去河裡游泳捉魚,每天玩得不亦樂乎,不識人間愁滋味!童年豐富多彩的鄉村生活,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小學畢業後,他先後在湯中和嶽中就讀。因從小愛看書,文字悟性強,所以在校文筆出眾,一直是老師同學眼中公認的“小才子”。如果能一直順利地求學,無疑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然而世事難料,爺爺突然成了“反革命份子”,被捕入獄且歸來無期。從此家裡只有目不識丁的奶奶,靠著起早摸黑地在一豆腐坊工作,賺取微薄的薪水養活五個兒女。爸爸是老二,也是唯一的男孩。家裡經濟實在難以為繼。想到奶奶的辛苦,和兩個妹妹(另一個從小送人做童養媳了)正在唸小學的現狀,正讀初二未及弱冠的爸爸只有忍痛輟學,以稚嫩的肩膀毅然挑起養家的重擔。
自此,瘦弱的爸爸便告別學校,開始了他四處打零工的艱苦生活。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反革命的子女等同於下等公民,不僅受人歧視,而且根本沒有好的出路,乾的都是髒又累的體力活。他曾在多個偏遠的鄉鎮從事修路、砌壩、挑石頭的工作。白天揮汗如雨,汗流浹背;晚上因背井離鄉,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廢棄的豬圈牛棚裡棲身。因寒氣侵體,染上了嚴重的溼疹,發作時奇癢難忍,往往一夜不能成眠。天剛破曉,迎接他的又是高強度的體力勞動,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他也曾深入高山老林挖草藥去賣,只要能賺錢,什麼苦事累事都幹過,遍嘗人間艱辛。
二十多歲時,爸爸與同樣是家庭成分不好,但聰明能幹的媽媽組成了新的家庭。媽媽常笑言他倆的婚姻可謂“門當戶對”——一個是反革命的兒子,一個是右派的女兒,反正誰也甭嫌棄誰。爸媽同在生產隊上掙工分養家,日子雖依然清貧,但爸爸始終樂觀面對。幸福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誰曾想一場可怕的災難,正偷偷向他襲來。那天爸爸正在一採石場勞作,四面都是陡峭且堅硬的巨石,往往需要點炮去炸開石頭,而點炮是一項非常危險的工作,一般人都不敢上前。只有爸爸藝高人膽大,每次都不退卻。那天他剛點完炮,轟然一聲巨響,上方石塊突發塌方,他還來不及明白怎麼回事,便被塌方的石塊掩埋了。工友們趕忙七手八腳地把昏迷的他搶救出來,用板車送至醫院。醫院以傷勢過重拒收,家人連夜安排他去安慶搶救。媽媽心急如焚,只得暫且拋下一歲多的哥哥和嗷嗷待哺的我去服侍重傷的爸爸。不知道爸爸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痛苦,當時身邊所有親友都斷言,他即使能僥倖生還,也會變成殘廢或瘸子。但堅強過人的爸爸,經過一年多的艱苦鍛鍊,在媽媽的悉心照料下,竟行動如常,沒有留下絲毫行動不便的痕跡,不得不令人驚歎——這真是一個奇蹟!後來爸爸的身體一直不強健,出現過不少大大小小的毛病,但堅強樂觀的他從不以為然,瞭解他的人無不誇他吃苦耐勞的本事,堪稱第一。
前幾年,家裡正趕上拆遷,新家安置在一處視野開闊之地。爸爸欣喜不已,幹勁十足,不顧年老體衰,事必躬親。三層樓的住宅從打地基到裝修完成,都是他一手承辦的。他還在庭前屋後遍植各種鮮豔的花草,點綴新居,每當暮春時節,奼紫嫣紅開遍,路過的行人無不側目,嘖嘖稱羨,他也自豪不已,儼然以花翁自居。如果爸爸能在他一手締造的這片充滿花香的天地裡頤養天年,該有多好!可惜,幸福的日子總是匆匆即逝,今年正月初九,爸爸突發劇烈頭痛,後來查明是腦出血。雖立即前往合肥做了手術,但終是無力迴天,術後他即喪失了行動和思維能力,終於在半年後的一個深夜悄然而逝,沒有留下一句遺言,留給我們的只有無盡的哀思和想念。
爸爸年輕時即是人人交口稱讚的美男子,身高一米八,面容白皙,身姿挺拔,著西裝時更是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他天性仁厚,樂於助人,與人共事時,總是苦累活一馬當先地搶著幹而毫無怨言,出了名的人緣好。驚聞他噩耗的人莫不惋惜:那麼帥又顯得年輕的一個大好人,咋就突然走了?
憶起爸爸多災多難的一生,總帶給我太多感動和心酸的眼淚。他所處的那個時代造成了他多舛的命運,也造就了他堅毅向上,從不向命運低頭的品格。哪怕身處逆境,也總是衣冠楚楚,力爭整潔得體,從不以頹顏示人。別人都說我們父女長得極像,可惜我卻沒有遺傳到他吃苦耐勞和堅強樂觀的美德,從小貪玩任性,總是令他失望。桌上有張稿紙寫著他欲網購的各種菊花品種,我和媽媽一直保留著,捨不得扔。每每目睹那些熟悉的字跡,想起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的句子“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深有同感,不勝悽然。舉目但見庭前花木猶在,而蒔花人已然不見,若花木有知,焉得不傷悲?
一個陰沉的傍晚,我突然想去看望爸爸,便不顧路途遙遠難行(驅車近二十分鐘)馬不停蹄地向公墓趕去,走了大半個小時才到達山頂的公墓區。念及爸爸對童年的成長地東山村的深刻記憶,我們便把他的骨灰安葬在東山公墓內。當時細雨如淚,草木低頭,見到墓碑上相片中的人依然丰神俊朗,想到陰陽兩隔的現實,不僅悲從中來,淚流滿面。身邊悲風嗚咽,暮色已四合,我在心中對爸爸說:爸爸,您辛勞一生,終於可以安息了,希望您在另一個世界過的幸福快樂。如果有來世,我盼望還能做您的女兒,做一個不再令你失望的女兒!
今正值您百日忌辰,女兒微微謹寫此文,以寄哀思。
2020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