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敏學(武漢大學大資料研究院副院長,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二級教授)
【摘要】央行推出數字人民幣實現對貨幣的全方位數字化,是為了適應數字經濟建設,降低實物貨幣的製造和流通成本。推進人民幣的全面數字化,是實現從金融業資訊化管理轉向金融業數字化經營的彎道超越發展的良機。數字人民幣雖然只是M0現金貨幣的補充和替代,但其帶來的改變卻是深遠的。央行構建的數字人民幣平臺對老百姓帶來的是福利,對金融行業則起著“鯰魚”的雙面效應,對國家的數字化建設則起著基礎性作用。
當前世界各國對於央行數字貨幣仍處於觀望狀態,而我國央行已經進行前瞻性佈局和快速推進。目前全國多個城市正在進行試點,已經實現數字貨幣在多類場景中的應用,包括公共消費領域的燃氣繳費、居民消費領域的餐飲與商場購物、日常出行領域的長途客運與加油、物流快遞領域的郵政快遞以及旅遊休閒領域的景區觀光等。作為新興事物的數字人民幣,其出發點是解決實物人民幣的數字化問題,實現M0、M1與M2貨幣的全線數字化,為數字中國的建設提供數字金融基礎。
拉動數字人民幣的使用:從支付思維到使用者思維
實物人民幣體現國家意志和服務國家經濟的價值尺度、流通手段、貯藏手段、支付手段等貨幣職能,考慮的是交易安全性和可靠性。數字人民幣(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簡稱DC/EP)是由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數字形式的法定貨幣,它由中國人民銀行提供兌換,由指定運營機構如商業銀行參與運營,支援銀行賬戶松耦合功能,與紙鈔硬幣等價,具有價值特徵和無限法償性,支援可控匿名。由此可見,數字人民幣的本質就是流通中的數字現鈔和數字硬幣。
數字人民幣具有實物現金交易的“支付即結算”、無限法償性、“雙離線”支付、可控匿名性和零手續費等諸多優點,相比於實物人民幣更加方便安全,相比於第三方支付的“支付加結算”方式更為直接透明。但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具有先天優勢的銀行推出了很多安全係數很高的支付工具,得到大規模使用和推廣的卻是之前沒有進入背景的第三方支付平臺。可見,再好的工具,如果不能從使用者視角出發,做到讓老百姓易用、好用和想用,在推廣應用時也將面臨被忽視和棄用的風險。
講“人”性。易用的關鍵是從“人”性出發,進行設計與運作。數字人民幣在支援智慧手機APP錢包模式的基礎上,應該融合新技術,特別是利用物聯網技術,實現軟硬體結合,讓廣大老百姓都可以方便快捷地儲存和使用數字人民幣。比如,能否設計出可隨身攜帶的、支援指紋加密的實體數字錢包,既支援雙離線支付,又支援線上的賬戶關聯和理財管理。再如,能否利用已有的支付平臺和工具,進行適當的軟體和硬體升級改造,讓其具有數字人民幣的功能,比如現有的具有特定支付功能的交通卡、社保卡和醫保卡等能否進行適當升級改造,成為數字人民幣的載體。當然,身份識別和支付等多個功能融合,也會帶來更大的風險問題,這是未來數字人民幣在設計和發展時必須考慮的。
為“民”用。好用的關鍵是充分利用數字人民幣的直通性,解決中央和地方政府直達老百姓的轉移支付問題,讓各級政府可以更好關注和服務民生。央行的數字人民幣體系設有三個中心:對機構和使用者身份集中管理的認證中心、登記數字貨幣主權權屬的登記中心、以及進行金融行為分析的資料分析中心。如果數字人民幣未來能夠普及和推廣,就能以上述三個中心為依託,成為政府進行普惠民生的有效工具。首先,利用數字人民幣的可控匿名性,在保證隱私和安全的情況下,實現政府對老百姓的直接支付如發放困難補貼,從而避免傳統多級撥付難以精準管理的問題。其次,透過與生活密切相關的數字人民幣消費的監測,可以直接瞭解各個地區老百姓的生活支出水平與消費模式,有利於政府對民生問題的及時瞭解和洞察。當然,實現與個人數字人民幣賬戶的精準關聯,涉及隱私和安全問題。為此,未來可探索將身份證加以升級,成為數字人民幣的錢包,在保證隱私的情況下,實現對老百姓的精準服務支援。
有“幣”值。想用的關鍵是確保數字人民幣的價值等價性。老百姓對於實物人民幣已經有長期的認知和使用習慣,如果突然轉為使用數字人民幣,感覺不習慣和不踏實是正常的,這需要從法理和觀念上進行完善與普及。2020年10月24日,中國人民銀行向公眾徵求意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修訂草案徵求意見稿)》擬擴大人民幣的範圍,將數字形式的人民幣也納入法幣範圍(第十九條)。但是,在人民幣管理條例第二條稱,央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沒有數字形式的法幣。這意味著按照現行法律,人民幣的形態只有紙幣和硬幣兩種實物形態,不包括無形的數字貨幣。不過,2021年實施的民法典,對可繼承遺產的範圍有所調整,將此前繼承法中規定的“公民收入、房屋、林木、文物和著作權等”改為“一攬子”提法:遺產是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這為數字人民幣繼承提供了法理空間。
推動數字人民幣的普及:從工具補充到生態賦能
央行推出數字人民幣實現對貨幣的全方位數字化,是為了適應數字經濟建設,降低實物貨幣的製造和流通成本。為避免對現有金融支付體系帶來衝擊,央行在設計數字人民幣的運作體系時,採取了“一幣、雙層、三中心”的架構,在維持央行法定的中心控制定位的基礎上,充分發揮商業銀行機構的樞紐作用,建立“中央銀行—商業銀行”的雙層運作體系。同時,為避免對現有成熟的第三方支付帶來衝擊,將數字人民幣定位於“錢”,將第三方支付定位於“錢包”,實現功能上的區隔。此外,為避免大家對貨幣全面數字化的恐慌,還將數字人民幣定位為“現有零售支付的補充和候補”。可見,央行對推出數字人民幣採取謹慎的態度,避免對現有金融行業造成過大的衝擊和影響。
推進人民幣的全面數字化,是實現從金融業資訊化管理轉向金融業數字化經營的彎道超越發展的良機。同國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金融業相比,我國金融業發展時間較短,很多模式和方法都是借鑑或吸收國外金融業的做法。因此,我國央行可以利用這次數字人民幣的推廣普及,倒推中國金融業的數字化轉型和升級。必須指出的是,金融管理資訊化是從管理者出發,其目的是提升現有金融業務的運作效率和風險控制,進而降低業務運作成本,其出發點是不改變現有金融業務的運作模式與體系;而金融業的數字化經營則是從使用者服務出發,利用業務數字化後的靈活智慧性,圍繞使用者需求進行業務模式的迭代創新和自適應性重組,當然業務創新必須符合金融監管的底線要求。
利用數字人民幣的雙層運營模式,推動商業銀行的數字化轉型升級。按照規劃設計,數字人民幣採取雙層運營模式,由中央銀行向商業銀行發行數字人民幣,商業銀行按照100%比例繳納準備金,並受央行委託向公眾提供數字人民幣存取等服務。對於商業銀行來說,數字貨幣實行之後,將面臨諸多挑戰與機遇。
第一,存款流失和存息的上升。民眾有可能將部分活期銀行存款轉換為數字貨幣以方便支付使用,導致存款的流失,這會迫使商業銀行提升存款付息,以應對存款流失問題,從而推升商業銀行的經營成本。事實上,數字人民幣定位於現金功能,具有零交易手續費的特徵,同時不具有價值增值性,只是一種基礎的價值尺度和流通儲存等手段。因此,商業銀行應該利用其運營的便利性,將數字人民幣看作吸引客戶的流量來源,與其現有的銀行產品進行關聯,比如將M0與M1和M2打通,類似於第三方支付平臺如支付寶的“餘額寶”和微信的“零錢通”,在保留實時現金支付功能的同時,讓使用者可以獲得關聯活期賬戶的利息所得。
第二,線下渠道功能的冗餘。數字人民幣的普及,使得M0、M1和M2都實現數字化,將進一步減少使用者到銀行線下營業點和終端的實物現金業務的需求。之前的第三方電子支付的快速發展已經取代了對線下ATM的需求,而數字人民幣的推廣將進一步加劇對銀行線下業務的侵蝕。不過這也為銀行業帶來機遇,未來銀行業可以利用使用者現有線下業務需求的減少,進行數字化升級,將線下業務服務點作為數字運營的中前臺,從原來的業務主導定位轉換為數字業務的區域賦能支援平臺。比如利用區域地理優勢,開展上門對接服務,從原來交易對接轉型為金融服務支援。
第三,中小銀行借勢發展的機會。中小銀行以往由於技術能力和規模限制,不能建立全場景的電子支付平臺,在拓展零售業務時相對受限。而利用央行的數字人民幣平臺,中小銀行只需對接此平臺,就可以讓其現有使用者具有全場景的移動支付工具。而且,由於央行數字人民幣定位的中立性和開放平等性,中小銀行也可以將數字人民幣的使用者作為其獲客的直接流量渠道,具有與大銀行競爭的能力和機會,這為數字時代中國銀行業的發展提供了一個開放平等的平臺,有利於促進銀行業的良性競爭和保持銀行業態的多樣性發展。
利用數字人民幣的相對支付優勢,促進第三方支付平臺的良性發展。數字人民幣本質上是現金,在進行支付時與實物現金一樣,支援“雙離線”支付(付款方和收款方無需聯網),而且可控匿名(交易資訊受人民銀行的嚴格控制)。而現在主流的第三方支付,它需要與銀行賬戶進行緊耦合的捆綁,電子支付平臺起著錢包的作用,需要記錄交易雙方的全過程資訊,以保證交易的可靠有效,因此無法完全做到“雙離線”和匿名性。可見,具有“支付即結算”功能的數字人民幣似乎比“支付加結算”的第三方支付更加便捷。由於數字人民幣定義為現金,因此基於數字人民幣的交易是不收手續費和零交易成本的,這對需要收費的“支付加結算”的第三方支付帶來巨大的挑戰。對於消費端來說,未來可能優先選取不收手續費的、無需清算的、基於數字人民幣的直接支付方式;對於商務端來說,更願意接受無需收單費的數字人民幣付款方式,將進一步取代現在的刷卡消費和第三方支付。
數字人民幣的獨立推廣應用,對第三方支付平臺帶來潛在替代效應的同時,也將促進其健康發展。第三方支付由於契合應用場景和符合使用者的使用習慣,在日常使用中仍然具有很強的先發優勢。但是,隨著第三方支付平臺的日益集中,對使用者交易行為大資料的收集和利用,給消費者的隱私和消費權益帶來巨大的挑戰,甚至出現“大資料殺熟”的現象。未來央行的數字人民幣,既可以作為第三方支付“錢包”中的數字現金,也可以利用本身攜帶的獨立數字錢包進行直接可控匿名支付,一旦消費者認為第三方支付服務不到位或者侵犯其權益時,消費者將用腳投票而選擇更為中立的數字人民幣直接支付方式。這將對第三方支付的自我約束和規範起著市場層面的制約作用,有利於第三方支付行業的健康有序發展。
利用數字人民幣的技術生態建設,推動金融科技的健康發展。作為高頻次、高覆蓋、高安全和高風險的數字人民幣,其對技術體系要求無疑很高,需充分利用現有的人工智慧、區塊鏈、雲計算、大資料和物聯網等技術。目前,很多金融科技被用於高投機、高回報的金融產品研發,比如基於信用風險控制的個人的高利貸產品、基於算力的比特幣挖礦和投機交易(世界上80%的比特幣是由中國的伺服器挖掘出來的),這些產品設計利用系統掌握的資訊不對稱性來謀取額外利益,與善意金融和普惠金融背道而馳。而作為國家金融數字基礎設定建設的數字人民幣體系的構建,無疑為金融科技業提供了一個巨大的市場和良性發展機會,會將金融科技力量引入到與數字中國建設相契合的軌道上來。
特別是其他國家還在觀望和遲疑的時候,我們國家利用龐大的市場運用空間,進行前瞻性佈局,為中國的金融科技企業提供迭代創新的市場機會,實現金融與科技的良性互動和共同升級發展,打造中國金融業的技術硬實力,為中國金融業走向智慧互聯的數字時代提供先發技術優勢。事實上,國家金融競爭力的競爭,已經從原來單純的經濟實力競爭,走向綜合實力競爭,而技術是金融競爭力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技術在提升金融運作效率的同時,也極大改變著金融運作的模式。數字人民幣的普及和推廣,將使得民間借貸有了國家層面的託底監管,避免熱錢異常流動,將最大限度地降低社會風險。更為關鍵的是,我國正在推進“一帶一路”的發展,如果配合先進的具有普惠性的數字貨幣技術的輸出,將極大提升我國企業走向國際和融入地區的競爭力,享受美元國企業在國際上的待遇。
提升數字人民幣的規劃:從應用推廣到場景佈局
數字人民幣雖然只是M0現金貨幣的補充和替代,但其帶來的改變卻是深遠的。央行構建的數字人民幣平臺對老百姓帶來的是福利,對金融行業則起著“鯰魚”的雙面效應,對國家的數字化建設則起著基礎性作用。
對於面向個人的支付場景,數字人民幣應發揮普惠補漏的作用。由於第三方支付和商業銀行的盈利性定位,對於一些老少邊窮、數字化程度低的地區,央行應該大規模推廣數字人民幣的應用普及,彌補數字金融鴻溝,實現全國數字支付能力的普及,具體實施時可以利用政府轉移支付和財政補貼的方式進行推廣應用。同時,對於老人和小孩等數字應用能力弱的人群,數字人民幣應該協同社會技術力量,開發出簡單易用的、可見式的數字人民幣錢包,實現全員具有數字人民幣支付能力。
對於面向商用的支付場景,數字人民幣應定位於賦能支援的作用。考慮到商業競爭與創新的日新月異,如果央行的數字人民幣直接介入商業支付領域,一是央行難以跟隨市場的快速變化,二是直接介入可能破壞市場競爭的平衡性,不利於市場創新和發展。因此,對於目前第三方支付和商業銀行能夠提供服務支援的領域,央行的數字人民幣應該本著公正、公平、公開的原則提供平等的賦能支援,在切實保護個人使用者權益的前提下,鼓勵市場自由競爭,制定形成市場共識的遊戲規則。最終,為商業金融機構提供低成本的(減少紙質人民幣相關業務服務)、公平的(避免第三方支付資料壟斷)、全場景(讓小銀行業也擁有“支付即結算”的能力)的數字金融業務平臺。目前,央行採取的是“中國人民銀行—商業銀行”的雙層運作模式,未來可以考慮與第三方支付和資質良好企業進行有條件的直接對接,讓更多的市場主體可以直接參與到數字人民幣的運營和應用中來,在控制風險的情況下最大限度提升市場靈活度。
對於面向國際的支付場景,數字人民幣應發揮引領推動的作用。目前,我國的金融國際化水平和影響力與我國的國際貿易和國際競爭力不匹配,甚至某種程度上掣肘著我國經濟的國際化發展。特別是,目前的國際金融體系是在上個世紀,由美國主導、利用其當時的先進資訊科技優勢建立起來的,我國作為後進國的話語權比較小,而且影響力有限。我們能否利用數字化中最後一板塊M0的數字化,實現基於數字人民幣的直接國際支付和同步結算呢?目前,國際上主流的跨境支付體系主要依賴SWIFT(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系統,存在環節多、效率低、不透明和價格高的侷限性。如果構建基於數字人民幣的國際貿易結算,將有助於實現實時的、去中心化的、跨系統同步的、零支付手續費的“支付即結算”的直接模式,極大提升國際貿易的高效性、透明性和安全性。
數字人民幣的跨國界應用,也將加速人民幣國際化的程序。由於支援實物人民幣的海外銀行機構有限,導致人民幣海外使用的普遍性不高,限制了人民幣國際化的發展。而推動人民幣跨國應用的一個利器便是,利用中國率先實踐數字人民幣的先發優勢,建立數字貨幣的技術優勢,並構建出基於M0的“支付即結算”的、更為高效的、具有國際引領性的結算清算技術標準,實現數字貨幣技術牽引與數字人民幣跨境應用突破的“技術與市場”交相輝映的雙輪驅動,為人民幣的國際化發展開啟一個有可能彎道超越的數字化通道。因此,如果數字人民幣最終得以跨國界應用,將有助於快速推動人民幣的普及和推廣,推動人民幣與外幣的結算與清算,加速人民幣國際化的程序。
【注:本文受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專案(專案編號:91746206)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專案(專案編號:2020AI009)的資助】
【參考文獻】
①饒楊:《數字人民幣對商業銀行的影響展望及對策建議》,《工程經濟》,2021年第4期。
②湯奎、陳儀珏:《數字人民幣的發行和運營:商業銀行的機遇與挑戰研究》,《西南金融》,2020年第11期。
③《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所長穆長春:央行必須加快步伐,提供數字貨幣服務》,《介面新聞》,2021年3月4日。
來源: 人民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