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峨眉
據說,從暮秋開始,四川盆地就被厚厚的雲靄籠罩著。從首都機場飛抵天府之國,正是臘月,成都上空依然茫然一片。太陽只是偶爾透過雲端的霧帷,投影出一個大體的輪廓。夜宿成都,賓館的被褥與大氣一樣潮溼,黏唧唧的,叫人很不習慣,難以安眠。大概川人嗜辣椒如性命真是氣候使然了。因為有一個仙界峨眉誘惑著,次日天不亮,就由成都至峨眉,宿山下村野旅店。疲憊中相伴無眠的是一夜淅淅瀝瀝的冷雨。
翌日凌晨寅時,旅遊客車如約挨個旅店來喊,說要趕早上山看日出。
四川的冬季潮溼,但算不上太冷,近似於北方仲秋氣候。儘管霧雨交加,一輛輛旅遊中巴還是大敞車窗呼嘯著爬上山路,在遊人的大呼小叫裡首尾相銜,不斷增加著爬坡的難度。
車燈賊亮,也只能次第魚貫而上,眼前是前車清晰的車尾。一側縱是萬丈深淵,我們也視而不見,視線裡只有路面,這真是黑夜的好處。根據車輛行駛的時間看,我們已處在峨眉山相當的高度了。
突然,車隊轉過一個豁口,前面的車子一輛輛停下來。每輛車都有人跳下,在輪子下忙活,原來路面已經結冰,所有的車子都在藉助後車的燈影安裝防滑鏈,然後繼續前行。這支隊伍便在“咣咣鈴鈴”的索鏈聲中敲醒了峨眉的黎明。
幾乎是爬上一個旋轉的陡坡,峨眉山銀裝素裹的千山萬嶺忽地撲面而來,我們進入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冰鄉雪國。遙看峨眉山半的林壑,不管是偉岸高聳的參天大雲杉,還是滿坡滿嶺的灌木叢林,甚至形狀怪異的巉巖累石,都被雪白通透的霧凇、樹掛包裹著,相形之下,松江的霧凇、樹掛就顯得小氣、脂粉氣了。所有車上人都想駐車拍照,司機理都不理,只是唯恐掉隊似地轟著油門,好像一旦停下,就再也走不起來。人們只好巴著視窗,把琉璃水晶世界一般的盛景收進眼底,生怕漏掉哪裡。司機是城府最深的那個人,最終,他熟練地把一整車的驚愕好奇南腔北調載到了山頂小站。
棄車入林,沿林間小徑攀援而上,一團團遊移不定的濃霧走馬燈似地漫來漫去。
林莽間是雪和霧,樹冠上、枝杈上是冰和凌。當你站定了,把目光所及盡收眼簾時,你的眼前就是一張灰白耀眼的巨幅宣紙,而聳立天際的針葉喬木,橫空而出的藤蘿、寄生植物,是畫中的主體,累累岩石幻化為皴法,雲遮霧繞的幻境,便是墨法,構成了亦真亦幻的大寫意。這是隻有峨眉才有的碩大手筆。
在天際雲霧間邐迆下來的林中雪徑繼續上行,感到陣陣呼吸窘迫,氧氣越來越稀薄,再不能大步攀躍,便耐下性子,拾級而上。小徑一側,有人隨便豎了些石塊、架了些樹幹,山民們便在其後兜售枸杞子、野靈芝、何首烏、淫羊藿、魔芋,還有南國特有的相思豆。林中的雪氣時濃時淡、時高時低、時近時遠,那些賣雜貨的山民也若隱若現、似道似仙,縹緲不能細辯。
來到一處山坳,海拔更高,呼吸更覺吃力,卻見長廊盡頭正有登頂的纜車可以代步。這時,猛一抬頭,不遠處煞白一片的雲霧海洋中,忽地現出一座奇秀的遠山,在半空裡懸浮著、生動著,像極了傳說中的海市蜃樓。繼而,在其後不遠又現出一座,墨色淡去一層,兩山之間有云霧勾連,欲連而未全連,欲斷而不能全斷,使兩山不時挪移浮動。定睛望得久了,彷彿腳底下也隨之呼應搖動,大有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飛仙感。等到人們恍然所悟,慌忙開啟相機鏡頭時,那一遠一近、一大一小、一深一淺的空中仙山竟倏忽隱去,空留一片白色茫茫。
作祟的是又一陣彌天大霧,吞沒了遠山近樹,連五步開外的遊伴也全部抹去,但人們三五步開外的應答聲卻清晰如在耳際。
空氣中襲來一陣刺骨的涼溼,終於把人們趕進了纜車。茫茫雲海之上,有一隻行走的巨船,這就是峨眉的金頂了。順著石階登上金頂,像攀上船舷的軟梯。金頂上一色莊嚴輝煌的麗瓦紅牆,以及眾多參悟宇宙,解脫煩惱的人。
我終究要回歸芸芸眾生。當我走下峨眉,步入忙碌餘生,有了一種夢境初醒的感覺。峨眉一夢,濃濃的,涼溼的,若即若離的……如果鏡頭可以回放,我就是那畫幅裡一點可有可無的鳥影。
樂山沉暮
樂山有大佛,心嚮往之。等趕到樂山奔向碼頭時,對岸樹影掩映的大佛已經暮色蒼蒼。他就佇立在那裡,眼神迷離。問江邊閒適的路人,果然是遊船航班已經停運,有一兩條小舢板系在水邊,因憷於水硬流急危險太大,把擺渡的價碼要得天高。好在還有一班去上游的輪渡不久可以起航,可以搭乘往返,在船上看一眼大佛。
天色更加昏暗。這條鐵殼雙層渡船鳴笛一響,由碼頭開出,斜刺裡駛向對岸,到達江流中心時調正方向向上遊行進。那裡水流趨緩且深,能避開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匯流處。在輪渡溯水向上的過程中,很快可以跟大佛照面而過,船長、舵手看在我們虔誠又可憐巴巴的樣子,把船開到大佛正面的水域時,主動使用怠速讓大船靜止,叫我們仔細觀賞大佛。暮色已經很重,距離大佛十數米,仰視其偉岸雄壯,看見祥和、神秘和威嚴,一雙秀目似乎不再迷離,似領會到我們的來意。我知道,佛太弘大,即使用上閃光燈,寬容的膠片也不能完成光影的畸變,我們還是背依大佛,立此存照,期許並不清晰的大佛定格在心的底片。
輪渡復又加速上行,我們目睹著它在三個碼頭停靠,拋錨,把一船揹著書包的山伢子、背揹簍的老人、推腳踏車的村婦,送至一個個目的地,然後起錨離開,掉頭折返,沿來時的激流衝向我們啟航的碼頭。船過三江匯合處時,夜幕四合,卻看得見船舷下的深水裡,磨盤大小的巨石在江底翻滾。
亭午曦月
舉凡遊客入川出川,沒有不情鍾三峽的。李白遭厄,又幸遇赦免,乃有“千里江陵一日還”。我們精心安排行程,旨在一睹三峽的鬼斧神工,聆聽“兩岸猿聲”的最後絕唱。
從自貢一宿夜車到重慶,就是為了趕上早班江輪,待到三峽入口處,正值天光璀璨,把個巫峽、瞿塘峽、西陵峽風光攬盡。一年之後,這裡要開建三峽大壩,十年之後,大壩開始蓄水發電,三峽將發生亙古未有的滄桑鉅變。
從朝天門碼頭登輪,即大霧鎖江。無數大大小小的船隻,皆靜臥江波。一船人關在船艙裡,等待發船訊號。江上霧都,度日如年。直到下午三點,輪船總算起錨開航,比正點啟航時間整整延誤六個小時。算來,船過巫峽時當正值子夜,登峨眉不見仙山,去樂山不見大佛,難道三峽風景於我也是吝嗇的嗎?
沿江而下,兩岸石灘綿綿,水色蒼蒼,兩山夾峙時寬時窄,行到窄處,便響起一聲汽笛,沉悶而跌宕不止。“啵啵啵”的柴油機引擎拖船,牽了滿載竹木土石的木排,往往幾條首尾相接,逶迤而上。不時有四川的名城如涪陵、萬縣、奉節掠過眼前,大多數地方一概荒涼悽索,偶有一兩戶人家,點綴在岸邊。入夜,有漁火在江邊上下跳躍。
果然,船行至巫峽入口處,不偏不倚正是夜半。“進三峽啦!”人們裹了大衣,擠到甲板上。長江水道已遽然收窄,兩岸山影愈顯高聳,江輪被逼進了一條留有一線天的深澗峽谷。水流聲越來越小,船行越來越慢,一切是小心翼翼的樣子。迎面而來的江輪幾乎擦舷而過,驚起一船的欷歔。輪船繼續慢行,駕駛艙頂刺眼的探照燈,不時打在岸邊的崖壁、水邊突起的岩石上。光柱的搖曳,汽笛的疾鳴,細浪拍岸的絮語,瀰漫著一種隱隱的驚悸和恐懼。兩岸魅影接天,黑黢黢一片,而兩岸中間的一線天上,那隻規矩小巧的月亮,像極了稔熟的舊友,是夜行者的心靈旅伴。
輪船在三峽裡整整穿行了半夜,無數膾炙人口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悉數淹沒在黑暗之中,終於失之交臂。而且,很可能是永遠的喪失。沮喪中,抬頭看那一輪明月,哪是三峽慳吝,直接就是慷慨的饋贈和賜予嘛!沒有因大霧延誤的航程,哪有“自非亭午時分,不見曦月” 的切身體驗?天道公允,不偏不倚,這鐵律真是無處不在呢!
寫於1993年12月
(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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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培國
淄博世紀英才外語學校執行董事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