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原因,使一位日本老太太如此迷戀中國藍印花布,並孜孜不倦為推廣介紹藍印花布嘔心瀝血?
久保瑪薩
在上海長樂路一條幽靜的新式里弄中,有一箇中國藍印花布館。這是一棟西班牙風格的建築,隱藏在里弄深處。這裡原本是私人住宅,成為藍印花布博物館後,這棟有著米黃色外牆的精緻的小樓,成了廣受關注的藝術和歷史的景點。走進這棟小樓,可以瞭解中國藍印花布從古到今的發展歷程,也能看到三百餘年來各種風格的藍印花布。然而人們難以想象的是,創辦這個中國藍印花布館的人,竟然是一位來自日本的老太太,她的名字叫久保瑪薩。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二十多年前,我應久保瑪薩的邀請去參觀藍印花布館。久保瑪薩站在小樓門口迎接我,一頭銀髮,滿臉微笑,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藍印花布。那年,她已經年近八十。這位日本老太太,和中國的藍印花布結下了不解之緣。中國藍印花布館裡的展品,凝集著她幾十年的心血和感情。從七十年代初開始,她把收集、研究、推廣中國藍印花布作為自己的事業,三十多年來,她無怨無悔地把所有心血、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這項事業中。在這個中國藍印花布館中,陳列著她從中國各地收集來的藍印花布精品,它們代表著各個不同時代的藍印花布藝術。這些展品,向人們展示著中國藍印花布的美妙,也向人們敘述著一個日本老人對中國的一片深情。
長樂路637弄24號中國藍印花布館內景
攝影 楊曉暉(下同)
陪我參觀時,久保瑪薩仔細地向我介紹展館裡的藍印花布,對那些她親手從中國各地蒐集來的藍印花布作品,一件件如數家珍。她說,中國的藍印花布,是世界上少有的美麗花布,她像著名的中國青花瓷器一樣,以藍白兩色,表現著中國老百姓豐富而樸實的情感,也是中國民間藝術家極富想像力的創造。在藍印花布上,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蟲魚飛鳥,那些點或線連綴而成的圖案,薈萃了天地間的美妙精靈。在那一片純藍色中,包蘊著無窮無盡的豐富色彩。保瑪薩對我說:“我喜歡中國的藍印花布。在藍印花布的圖案中,凝結著中國人的聰明和智慧,也表現著中國人對自然的熱愛,對美的追求。在日常使用的布類中,極少能像藍印花布那樣具有超越時代的特性和風采。中國人創造的藍印花布不僅屬於中國,也是人類的共同財富。能為推廣介紹中國的藍印花布做一點事情,是我此生的榮幸。”
我很感動,也非常驚奇,是什麼原因,使這位日本老太太如此迷戀中國的藍印花布?是什麼動力,使她如此孜孜不倦的為推廣介紹藍印花布而嘔心瀝血?在和久保瑪薩多次交往敘談後,我瞭解了她的身世和經歷,也明白了她如何和中國藍印花布結下不解之緣。
久保麻紗1921年生於日本福島白河市,她的原名為渡邊。1940年,她在東京看了作家久保榮自編自導的話劇《火山灰城》,非常感動。此後便在久保榮先生身邊當助手,成為他的養女,並改名為久保瑪薩。久保榮是日本著名的進步劇作家,二次大戰期間,他以鮮明的態度反對侵略戰爭,並在自己的劇作中公開表示對中國人民的友好。久保榮的觀點,對久保瑪薩產生很大的影響。在久保瑪薩的心裡,中國是古老博大而親近的,中國人是善良聰明而親切的。
對中國的藍印花布,久保麻紗一見傾心。1955年,新中國商品展覽會在東京舉辦,久保瑪薩興致勃勃趕去參觀。在展覽會上,有一個藍印花布的展櫃。也許是一種生命中的緣分,久保麻紗第一次看到中國的藍印花布,只覺得眼睛發亮,這些樸素而美麗的土布,把她迷住了。她買回一匹,做成一件連衣裙。當她穿著這件藍印花布連衣裙去上班時,引起周圍人們的驚歎,人人都問她,這麼美麗的布料,是從哪裡來的?透過藍印花布,久保瑪薩對她嚮往的中國有了美妙而具體的認識。她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和來自中國的這種美麗的土布,有了一種難以分離的維繫。
1958年,久保榮去世,那時久保瑪薩在話劇團工作。1971年,久保瑪薩辭去了在話劇團的工作,開始在東京經營中國藍印花布,她決意用自己的下半輩子來推廣中國藍印花布。從前那種隱隱約約的願望,現在變得非常明確。就在自己的家裡,她開辦了日本的第一家中國藍印花布店。藍印花布店開張前,久保麻紗親手油印了五十張明信片,明信片上印著藍印花布的圖案。她把這五十張明信片分寄給五十位日本的作家、畫家和藝術家,他們都是久保榮先生的朋友。收到請柬的日本藝術家和他們的夫人陸續來到了久保麻紗的店裡。幾乎所有踏進這家小店的人都對中國的藍印花布產生濃厚的興趣。不少人穿上了藍印花布的服裝。而久保麻紗自己,從五十歲之後,幾乎只穿藍印花布服裝。她說,藍印花布柔軟舒適,而且透氣性好,吸溼性強,穿著比其他布料舒服。更重要的是,穿著藍印花布服裝,她感到遙遠的中國和她貼得很近。
中國藍印花布店在久保瑪薩的精心經營操持下,影響越來越大。她在東京一個高雅的地段租了房屋,擴大了中國藍印花布店,新店有兩開間門面,雖然店堂不大,但顧客盈門,成為東京的一家有特色的名店。在久保麻紗的店裡,常常有人問她這樣的問題:在中國,人們怎樣製作、使用藍印花布?因為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久保瑪薩感到遺憾。她想到藍印花布的故鄉去看看,去實地考察中國人如何製作藍印花布,去看看藍印花布如何融合在中國人的生活中。
1972年,在中日兩國邦交正常化的前夕,久保瑪薩終於有了訪問中國的機會。她參加一個日本婦女訪華團,首次訪問了中國。她發現,在那時的中國城市中,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並無藍印花布,這使她感到遺憾,也有些困惑。這麼美的花布,中國人為什麼不喜歡?在湖南韶山沖的毛澤東故居中,她第一次發現了藍印花布,毛澤東家人當年睡過的床上,堆疊著手工紡織的藍印花布被褥。這使她深受感動。後來,在浙江紹興的秋瑾故居和烏鎮的茅盾故居,她又看到了藍印花布的蚊帳。她發現,中國南北各地的藍印花布,有著不同的色澤和花紋,藍印花布在中國人從前的生活中,佔據著極重要的地位。但是,當代中國人的生活中,手工紡織,手動工印染的藍印花布製品已經越來越稀少,很多地方手工印製藍印花布的工藝正在逐漸被人們淡忘。而前人創造的藍印花布,在生活中早已被使用得千孔白瘡,儲存完好的難得一見。如果不及時收集,那些珍貴的藍印花布藝術品最終會從世界上消失。於是,久保瑪薩的心裡生出一個念頭,她要想辦法收集中國的民間藍印花布。這個念頭,成為她下半輩子殫精竭力為之費心操勞的事業。
此後,久保瑪薩每年都要來中國一次,她開始在中國的鄉村收集民間的藍印花布。在華北,在江南,到處留下了這位日本老人的足跡。她一個小城一個小城,一個老鎮一個老鎮,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走著,哪裡有藍印花布,哪裡就出現她的身影。她不僅收集舊的藍印花布和床單、被面、包袱布、頭巾、圍兜、衣衫、裙子,對藍印花布的製作工藝,也作了深入的研究。只要聽說哪裡有生產藍印花布的作坊,她總要想方設法去那裡實地考察。一些農民開玩笑,稱這位痴迷藍印花布的日本老人是“東洋黃道婆”。
為了收集流散在鄉間的藍印花布,久保瑪薩可謂歷盡辛苦。有時,為了追尋一件舊藍印花布作品,她可以奔波幾天。藍印花布館中有一件用藍印花布縫製的舊肚兜,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在久保瑪薩的收藏中,這件小肚兜來之不易。那年,久保瑪薩在福建鄉村尋找藍印花布,她聽說茶鄉安溪曾是藍印花布產地,便在泥濘的道路上驅車前往。然而尋訪多地卻一無所獲。她的誠意和精神,感動了安溪人。久保瑪薩離開後,當地的一些有心人主動為她去尋找民間殘存的藍印花布。她回到上海後,收到一封來自安溪的信,信中提供了這件晚清藍印花布肚兜的資訊,收藏這件肚兜的是一位畲族老人。久保瑪薩聽說後,輾轉努力,花了一大筆錢收購了這件珍貴的舊肚兜。
1980年,久保瑪薩在東京舉辦了一個展覽會,題為《中國藍印花布的過去和現在》,展出了她多年來收集到的中國藍印花布。這個展覽,在日本引起很多人的興趣,也回答了很多以前她難以回答的關於藍印花布的問題。很多日本人是參觀了她的展覽會,才知道了中國藍印花布,進而喜歡上了這種中國的民間藝術品。久保瑪薩設計了各種各樣印有藍印花布圖紋的明信片,共計八十餘種,印製二十餘萬張,在日本廣為散發。無數日本人正是透過這些明信片認識了中國藍印花布的魅力。
看到東京街頭穿藍印花布服裝的人越來越多,久保麻紗感到由衷的寬慰。這不僅是把中國人創造的一種美妙藝術帶到了日本,也是用這些藍色的花布在中日兩國之間連線起一條友誼的紐帶。
久保瑪薩收集到的藍印花布越來越多,她想讓這些珍貴的藝術品有一個最合理的歸宿。她覺得它們的歸宿不應該在日本,而應該在中國。她幾乎動用了一生的積蓄,在上海長樂路買下了一棟小樓,為她夢想中的中國藍印花布館準備了場所。經過多年的籌備,1990年9月15日,中國藍印花布館在上海正式開張,長樂路上的這棟小樓門前,掛上了“中國藍印花布館”的牌子。那一年,久保瑪薩71歲。這是一個讓久保瑪薩永遠難忘的日子。當她站在門口,把一批批前來參觀的中國人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旅遊者迎進展廳時,當她看到參觀者面對藍印花布露出驚奇神往的目光時,她覺得自己的晚年生命活出了美麗的價值。
在上海,久保瑪薩也開了一家藍印花布店,店堂就在香山路孫中山故居門口。香山路那家藍印花布店離我家不遠,我曾經多次去那家商店參觀購物,有時久保瑪薩在店堂裡等我,親自向我介紹她店裡藍印花布商品。在這家店,經營各種各樣藍印花布的服飾和布藝,其中很多東西是久保瑪薩自己創意設計的。她說,在我的店裡,必須為顧客提供真正的中國藍印花布。久保麻紗不僅鍾情於中國的藍印花布,對中國的其他藝術,她也非常有興趣。每看到新鮮的美術作品,她總是會想,能不能把畫中的圖案移植到藍印花布上去?久保麻紗的中國藍印花布商店裡,不少藍印花布上的圖案,是她自己設計的。
在東京和上海同時開著兩家藍印花布店,而且對店裡的業務,譬如手工藍印花布的生產,服飾的製作,產品質量的檢驗,久保瑪薩一定事必躬親。因為,它們事關中國藍印花布的聲譽。在上海和東京的機場,人們常常能看到她滿臉倦容地匆匆來去,有時候,每一個月她就要來回走幾趟。對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這樣的工作和生活,實在太辛苦太勞累了。然而久保瑪薩一直樂此不疲。
久保瑪薩成了一個常住上海的日本人。在上海的街頭,很多人見過這位穿著藍印花布服裝的老太太。藍印花布館的樓上,就是她在上海的家。她的家裡,也是一個藍印花布的世界。久保瑪薩常常在家裡招待中國的朋友,來她的客廳聚會的朋友們,無不被這裡那種藍白相間、簡樸而雅緻的氛圍陶醉。我曾經多次應邀去她家做客,一起喝茶,一起聽藝術家彈古琴,一起回顧中日間的文學藝術交流史。她的客廳牆上,掛著曹禺送給她父親的書法,這幅書法,也是用藍印花布裝裱的。
在上海,只要聽說哪裡有藝術展覽,她總是要趕去看。聽說上海有一個“申窯”,聚集了一批畫家,她也興致勃勃地和我一起去看畫家們在瓷器上作畫,這些畫家,都成了她的朋友。畫家俞嘵夫還在一個筆筒上為她畫了一幅速寫。
幾十年來,久保瑪薩到底收集了多少中國的藍印花布,已經很難統計。她收集這些藍印花布,是為了給世人留存一種古老藝術的歷史和風貌,更是為了弘揚這種美妙的中國民間藝術。1995年,上海舉辦國際時裝節,開幕式演出中,為了向人們展示中國古老的歷史和民間藝術,導演設計讓16位女演員身穿藍印花布衣裙上臺舞蹈,但卻無法找到有質量的藍印花布。久保瑪薩聽說後,立即將自己從中國各地收集來,儲存了18年的一批手工印製的藍印花布捐贈出來,供組委會趕製服裝。在國際時裝節的開幕式上,中國的時裝模特穿著藍印花布的服裝走上T形舞臺,使中外來賓都感到耳目一新。
久保瑪薩經營的藍印花布有一個好聽的品牌:“紅蜻蜓”。這個名字,來源於她喜歡的一首日本民歌,這首歌,她從童年時代一直唱到現在,歌裡這樣唱道:“晚霞中的紅蜻蜓呀,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到你,是在哪一天……”人民創造的美妙藝術,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因為它們蘊涵著天地間的善良和美。就像中國的藍印花布,就像日本的《紅蜻蜓》。
1999年秋天,我訪問日本,久保瑪薩正好在東京,聽說我來,她高興極了。我們通電話時,她說:“我要請你看歌舞伎。你沒有必要看全場,最後一場《鏡獅子》,你可以看看。”那天晚上,她坐出租汽車趕到我住的賓館,把我接到的東京最大的歌舞伎座。為了讓我看得真切一點,她預購了兩張價錢最高的票,每張1萬5千日元,相當於一千多元人民幣,座位在第四排的中間。那天的演出中,歌舞伎傳統名劇《鏡獅子》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久保瑪薩告訴我,自從投身藍印花布事業以來,她已經三十年沒有進過歌舞伎座,如果不是陪我,她還是不會來。走進這個古老的劇場,也勾起她很多美好的記憶。
2001年,久保瑪薩將在上海過她的八十歲生日。我想為這位對中國如此友好的日本老人表達敬意,留一點紀念,花時間寫了一部記錄她情繫藍印花布的紀實電視劇本,上海電視臺名導演滕俊傑準備拍攝。就在紀實電視片開拍前幾天,久保瑪薩去南通的一個藍印花布作坊考察,途中不慎摔倒,腿部骨折,再也無法走動。電視片的拍攝只能擱置。此後,她的生活質量大受影響,很少出門活動。她曾經多次和我商量,如何處理安置她花費大半生心血收集的珍貴的藍印花布。日本有機構想收藏她的藍印花布,並且答應為這些珍貴的中國民間藝術品提供固定展廳,久保瑪薩考慮再三,婉拒了。她對我說:“這些藍印花布,在中國創造,把它們留在中國吧。”
2011年5月,久保瑪薩在東京病逝,那年她90歲。
最近,收到中國藍印花布館的請柬,為紀念久保瑪薩百年誕辰,中國藍印花布館準備為她開一個紀念座談會,藍色的請柬上,印著五個字“情繫中國藍”。我很高興,人們還記得久保瑪薩,還記得這位為中國的藍印花布追尋辛苦了一生的日本老人。(趙麗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