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從子宮裡取了出來。但,這是個死胎。
分娩前,產婦的臉有些奇怪:茫然、空白、毫無表情,像是靈魂出竅了一般。她的眼白有炎症,眼球表面的一層血膜使得眼白閃閃發亮。這些症狀沒什麼不尋常,看上去像是成人腦型瘧疾。
見到死嬰後,比埃塔修女在胸前畫了十字併為之祈禱。
她的手和前臂因伸入產道而沾滿了鮮血。
通常在分娩後,子宮內的破裂血管會因血凝而自行封閉,出血隨即停止。但是,產婦的血液卻如泉湧,在分娩臺上擴散,她的血壓逐漸下降,心跳加速,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律。
最終,產婦死了,因為失血過多和休克。
產科病房外,滂沱夜雨吵得人們不得安寧。扎伊爾(現剛果民主共和國)的雨季開始了。
1976年9月,這位叫珊波·恩多貝的產婦,在揚布庫(扎伊爾的一個村莊)教區醫院——剛果河以北約50英里處——失去了她及其孩子的生命。
01 修女之死
神父從口袋裡取出了手帕,輕輕擦拭著修女的血淚,順帶拂去自己眼角的淚水。這位瘦削年長、留著山羊鬍的神父在為修女舉行臨終儀式。
日出時分,比埃塔修女死了。
來源Institute for Tropical Medicine in Antwerp(ITM)
在死之前,修女的病情極為恐怖。
起初,她開始噴射性嘔吐。嘔吐物能噴射到半空中兩米高。接著,她吐出溼乎乎、狀如糞便的黑色團塊。隨後,她大小便失禁。
剛開始,排出的糞便帶有發白的粘液並夾雜著鮮血,隨著病情加重,糞便變成黑色液體。紅色斑塊和紅色腫塊混合而成的紅疹在她的軀幹上蔓延。
失去情緒,眼白充血,比埃塔修女的臉變成了一張茫然的面具。
在修女去世後的數小時內,教區醫院裡,人們接二連三地死去,血液和排洩物浸透了病床。人們彷彿被惡魔附體,他們表情茫然,他們打嗝不止,他們流鼻血,他們精神錯亂。
在修女去世的十三天後,神父也死了。
02 孕婦的血樣和死去女人的肝臟
尖利的哭叫聲從門裡傳來。
在揚布庫教區醫院一個黑洞洞的病房裡,病毒學家穆揚貝用手電筒和油燈照亮了成排的搖籃和小床。這裡是兒科病房。他俯身望向搖籃,見到一個男嬰在痛苦中掙扎。
五分鐘後,嬰兒停止呼吸,結束了生命。
教區醫院被荒棄了,空無一人。
圖文無關,圖源網路
這是暴發性內臟黃熱病?還是極具傳染性的傷寒熱?在怪病發生在揚布庫教區醫院數天後,穆揚貝被衛生部派來尋找答案。他決定取一塊肝臟組織樣本帶回實驗室分析。
第二天,一名年輕的護士在家中過世了。穆揚貝用小刀破開她的面板和腹部肌肉,插進肝臟。血液因重力而流出。他把小刀轉了一小圈,從肝臟上挖出了一塊圓柱形的樣本。他忘了戴橡膠手套。右手和手腕沾滿了屍血。
這時,穆揚貝又聽聞,另一名護士在家中生著病。她瀕臨死亡,而且還懷著孩子。穆揚貝採集了孕婦的血樣,但卻驚訝地發現,她的血液無法凝結。
就在即將返程時,一位修女靦腆地走近穆揚貝。她是米莉亞姆修女,一名醫院裡的護士。
“我發燒了,而且頭疼。”
她輕聲對穆揚貝說。
來源Institute for Tropical Medicine in Antwerp(ITM)
03 腐壞的樣本
穆揚貝帶著樣本跑進實驗室,製作了幾個極薄的肝臟切片,放置於高倍數顯微鏡下,並將血樣滴在幾個皮氏培養皿上。他在尋找黃熱病病毒和傷寒桿菌。
可是,組織已腐敗成了一團肉泥。沒有任何能看的東西。無法排除黃熱病,但也無法確定。
另一邊,在首都的醫院裡,米莉亞姆修女正在大出血。
幾天前,她被穆揚貝帶到首都。但是,她的情況迅速惡化。身上紅疹的顏色變深,像是淤青。眼睛變成鮮紅色。牙齦和腸道在出血。血液灌注進她的身體,卻從腸道傾瀉而出。因此,醫院不得不額外指派一位叫瑪英嘉的護士照顧她。
與此同時,培養皿的結果出來了,上面沒有長出傷寒桿菌。因此,這種疾病不是傷寒。
之後,訊息傳來:米莉亞姆修女去世了。
一幕幕畫面在穆揚貝的腦海裡浮現,都是他在揚布庫調查這種疾病時的情景。他能看見,甚至能感覺到,屍體的血液流淌過他的手指,從他的手腕向下滴。
04 病毒X:人類橡皮擦
“這是一種可傳染的嚴重疾病,”
盧泊爾醫生站在市場的一張臺子上,用當地話繼續道,
“它是如何傳播的呢?它透過接觸汗液、唾液和其他體液傳播。”
10月,當米莉亞姆修女在首都的醫院裡逐漸死去時,盧泊爾前來揚布庫調查怪病。
三位醫生共走訪了教區醫院周邊的17個小鎮和村莊,在尋找大開殺戒的病毒X時,向民眾宣講,推薦遠古法則——當地居民在幾個世紀以來用於對付天花的傳統辦法——不要觸碰患病者,不要擁抱死者,死後立刻埋葬,遵循遠古法則。
此時,米莉亞姆修女的血樣被空運送往比利時的國家級實驗室、英國的國家級實驗室以及美國疾病控制中心(CDC)。
在CDC特殊病原體部,科學家們發現,病毒粒子狀如毒蛇。長蛇、辮子、樹枝、像是字母Y的分叉、像是小寫g的蜿蜒曲線、像是字母U的彎曲形狀、像是數字6的圈環。其中一個典型形狀,被命名為「牧羊人的曲杖」。
一個擁有「牧羊人的曲杖」結構的埃博拉病毒粒子,不過是雙曲杖,圖片攝於1976年10月13日,拍攝者是當時在美國疾控中心工作的弗雷德裡克·A·墨菲
這是一種未知的病原體,一種新的病毒。
有人提議將它命名為「揚布庫病毒」,但發現者建議,用流過這片土地的河流——埃博拉河——來命名,即埃博拉病毒。
1932年,埃博拉河。圖片由Pierre Rollin提供。圖源:美國國家資訊中心
埃博拉病毒是世界上最高級別的病毒之一,比艾滋病病毒兇猛得多。它是「生物安全為-4」級的病原體。它主要透過體液、血液傳播,會引起嘔吐、腹瀉、膚色改變、體內外出血、發燒等症狀。致死原因主要為中風、心肌梗塞、低血容量休克或多發性器官衰竭。
潛伏期通常只有5天至10天。死亡率在50%~90%不等。目前,無有效疫苗或治療方案。
這是一種能抹平人類的病毒。
因此,埃博拉也被稱為「人類橡皮擦」。
05 死刑的宣判
在揚布庫,盧泊爾接生了一名嬰兒,但是,嬰兒沒有呼吸。
他扯掉手術口罩,俯身湊近嬰兒,用他的嘴蓋住嬰兒的口鼻。他輕輕地吹了幾口氣,一點一點地擴張嬰兒的肺部。震驚的表情慢慢爬上他的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但他的嘴依然沒有離開嬰兒的口鼻。
嬰兒哭了,撥出盧泊爾的氣息。嬰兒還活著。
“醫生,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
修女輕聲說。
“現在我知道了。”
盧泊爾說。
他的口鼻和麵頰糊滿了粘液、羊水和從切口或產道流出的血液。這是可能含有病毒的體液。但他依舊把嬰兒舉在面前,盯著。他在遵循標準流程——給新生兒做了心肺復甦後,醫生應該觀察嬰兒三分鐘。這是為了確保嬰兒能自主呼吸。
在分娩前,孕婦的眼白呈鮮紅色,瀰漫性出血。這讓盧泊爾想起了為病重孕婦接生後而感染病毒死去的比埃塔修女。
但是,在那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出於人類和醫生的本能採取行動。
他很清楚,他剛剛做了什麼。
我剛剛宣判了自己的死刑,盧泊爾心想。
06 病毒的退散
1976年10月27日,電臺首先報道了盧泊爾去世的訊息。
盧泊爾在揚布庫抗擊病毒的戰鬥中做出了最大的犧牲。他受到病毒感染,病情發展得太快,打垮了他的身體。
等等......電臺搞錯了。10月27日下午2點左右,盧泊爾渾然不知他的死訊。
他輕手輕腳地開門,扔下行李,抱起孩子,擁抱親吻他們。然後,他走進客廳,跌坐進一把椅子。他累得筋疲力盡,除此之外,感覺還挺好。
幾天前,他經歷了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恐慌。
但在48小時後,產婦和嬰兒依然活著,而且似乎相當健康。產婦只是患上了瘧疾。
最後,產婦和嬰兒出院回家。
至於穆揚貝,他一直沒有發作埃博拉所致的疾病。他數次嚴重暴露於被感染的血液之中,卻一直活到了今天,成為全球範圍內埃博拉病毒的頂尖專家之一。
10月中旬,瑪英嘉護士因感染病毒去世,年僅23歲。從她血液裡所分離出的病毒,被稱為扎伊爾埃博拉病毒的瑪英嘉分離株,存放於美國CDC四級實驗室的超低溫冷櫃中,永生不滅。
而她的遺骸被埋葬在她出生的村莊裡。
1976年,埃博拉病毒襲擊了教區醫院周圍的55個村落;掃蕩了醫院,殺死絕大多數護士。11周以內,318人感染髮病,其中,280人死亡。病死率高達88%。
在迅速殺人後,病毒又莫名消散了。
圖源:Institute for Tropical Medicine in Antwerp(ITM)
談起是誰首先發現了埃博拉病毒,盧泊爾認為不該歸功於科學家們。
“扎伊爾人民發現了埃博拉。他們用他們的身體發現了它。”
他微笑道。
科學有死亡的含義。
死亡正是希望……我們能做的,就是至少疼愛現在還在的生命。
因為,每天都是奇蹟。
參考資料
[1](英)道布森著. 疾病圖文史:影響世界歷史的7000年. 蘇靜靜譯. 北京:金城出版社, 2016.
[2](美)理查德·普雷斯頓著. 血殤:埃博拉的過去、現在和未來[M]. 姚向輝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0.
[3](美)普雷斯頓著. 血疫:埃博拉的故事[M]. 姚向輝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6.
[4] Etymologia: Ebola. Emerg Infect Dis. 2015 Nov[cited 2021 Dec 28]. http://dx.doi.org/10.3201/eid2111.ET2111
徵集
我與疾病的故事
縱觀百年疫情史,疾病一直影響著人類社會的發展。除了宏大敘事,疾病對於個體的影響,常常閃爍著溫暖與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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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曾經絕望的病人,坐了幾個小時的公車,只為當面跟醫生說聲,「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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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有用就擴散」
策劃:馬起山
編輯:蔣津津,楊丹,馬起山
稽核:武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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