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娘九歲那年被她爹賣進來,她娘生完她就病死了,她爹帶著她坑蒙拐騙了幾年,後來沾染了賭博,賭錢賭輸了,非得賣了她才能換幾塊銀元,否則她爹就要被賭場打斷一條腿。
巧兒樓美其名曰樂坊,彈琵琶的女人擦脂抹粉,寒冬臘月天裡旗袍的岔也能開到大腿根裡,白花花勾盡多少食色者的眼和心。雀娘進樓的時候歲數小,老鴇讓她先跟著拉二胡,不接客。
她和一群沒長開的黃毛丫頭擠在一張大通鋪上,翻個身一排都要跟著轉半圈,窩窩頭和爛菜葉子湯僅夠她們活命。巧兒樓有個古箏彈得很好、聽口音像杭州人的姑娘叫香芝,總說雀娘長得像她么妹,所以會將她穿剩下的舊襖舊裙給雀娘。
雀娘也感激她,香芝偷偷接客攢私房錢的時候雀娘就幫忙望風。妓女們每每接客錢有八成都進了老鴇的口袋,她們要想攢錢,非得接些窮酸漢不可,讓他們夜黑風高從後院翻牆爬樹上來,動靜也儘量小,給的錢雖少到底全落入了自己的口袋。
而香芝和男人在屋裡翻雲覆雨時,雀娘就裝作擦走廊上的欄杆,一遍又一遍,看盡了樓裡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女人的媚男人的饞,噁心久了也就習慣了。
她十三歲那年已有幾分姿色了,誰叫她娘原本就是這洛平城裡小有名氣的窯姐。她多少和她娘長得相似幾分,尤其那勝雪的面板,就算整日都蓬頭垢面沒有乾淨水洗臉,還是遮不住。
女子往往長得足夠白淨就很好看了,再添一雙會勾魂的眼睛、一張能討好人的嘴、恰到好處的高鼻樑,老鴇當即就將她提拔到二樓上住了。
她又拉了兩年二胡,十四歲來過第一次月事後,越發像初綻的豔桃,佔盡了春光。雖然是這巧兒樓烏煙瘴氣的春光。
於是老鴇就給她安排了第一位客人。雀娘抱著二胡進去,她原本透過香芝的門簾縫早諳了世事,可那個肥頭大耳的老男人撲向她時,她還是覺得噁心極了。最後她抱著二胡又出來了,連帶著咬掉了那老男人的半隻耳朵。
老鴇盛怒,對她拳打腳踢了好一陣,大約還想養她當招牌,倒未動她那張臉。可老鴇最後照著她胸口踹了一腳,雀娘向後倒,偏偏磕上了臺階。再轉頭左額角一個畸形而碩大的口子,汩汩流著血,瞬間漫過她整張臉。
大夫看完搖了搖頭,那一晚她就被趕出了巧兒樓。
臨走前香芝偷偷塞她兩塊銀元,讓她好好活著。那是一個寒冬臘月天,幾乎從不說話的雀娘突然扯住要走的香芝的褲腳,她輕描淡寫地問:“芝姐,有煙沒有?”
於是香芝最後幫她點了一支菸——嚴謹地說,是半支香芝從樓裡撿來的哈德門。不愧是名牌煙,吸了兩口雀娘就覺得頭上不那麼痛了。
她蜷縮在巷子口,抬頭看著鵝毛大雪落下。那夜色比她的眸子還要漆黑,漆黑得遮住了這兵荒馬亂的歲月裡所有的骯髒和不堪。
她原本是打算在那一夜自殺的,投河或者撞牆,或者也許她靜靜不動挨不到天亮就凍死了。偏偏天橋頭那家戲園子趕完夜場打道回府,打頭的大師兄槐生看見了一臉死氣的她。
那是個生得很俊的青年,雀娘看清他的臉時,他臉上才唱完戲的油彩還未卸盡,她當時就覺得他一定是唱小生的。那種一把摺扇一襲長衫,戲文裡專讓小姑娘們痴迷的小生。
槐生走近,先看了看她的傷口,問她:“姑娘能走道嗎?家在哪裡?”
雀娘望了他好一陣,手裡還攥著哈德門的菸屁股。這男人很尋常,可那雙眼睛教人移不開視線。因為她見過的所有男人裡,都沒人有那麼清澈的一雙眼,不沾染俗世,甚至還帶著那麼點關切。
就是這麼點關切,讓雀娘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強烈衝動。她攀著他的手臂站起身,搖搖晃晃的,不遠處戲園子的師父不耐煩的暴喝:“槐生!你他媽的當自己活菩薩呢?還不快走!”
槐生臉上生出糾結而猶豫的神色,雀娘突然扔了那截哈德門,轉而攥住槐生的腕子,拉著他踉踉蹌蹌走到老師父面前。夜雪越發磅礴,朔風呼嘯著席捲過洛平城,雀娘啞著嗓子張口:“我會拉二胡,不收錢,還能給你們做飯洗衣裳,只要你們收留我。”
戲園子開在天橋一頭,這個黑麵李逵模樣的兇師父諢號“老橋頭”。老橋頭打量了她幾眼,又確認一遍:“你會拉二胡?”
雀娘點點頭,聽老橋頭說:“我們下九流的戲子園,你不嫌棄就成。”
“同樣五子行,誰也別嫌棄誰。”她吸溜鼻涕,將雙手攏進袖筒裡。
五子行——戲園子、窯子、剃頭房子、澡堂子、飯館子。老橋頭一擺手,於是她就跟在槐生身後,就這麼從窯子進了戲園子。
【二】
雀娘身上就香芝給的那兩塊銀元,她第二日就上街買了把頂好的二胡。怕老橋頭不信,她一回園子就搬板凳高高坐在井邊上,行雲流水先來了一曲《貴妃醉酒》。
高矮胖瘦的弟子們鑽空子覷她,說的都是“曲彈挺好,怎麼是個疤瘌臉”云云。到最後還是槐生踢著腿走到院子裡,晚冬正午的太陽將他周身染上暖色,連他那雙眼睛都似泛著暖光,他一笑,誇她二胡拉得好,比之前請的老劉強多了,還不多花費。
老橋頭一磕菸袋,張口就罵,一雙眼睛瞪成了牛鈴,“不練功去都扒這等什麼?等死嗎!想挨棍子的就再多看兩眼!”他罵完轉頭瞥一眼雀娘,“每天三個窩窩頭,渴了自己打水喝。”
這麼著,她就算是安安穩穩在戲園子住下了。
她二胡動靜大,街坊鄰里偶爾有抱怨的,她就跟著弟子們去城邊上廢棄的城隍廟練曲。青山連綿遠,開嗓的、壓腿的、念詞的,還有她隔著一道溪,在一個破落的八角亭里拉二胡的。
夏裡暑熱,漸漸的師兄弟們也不拿她當小姑娘,每次都叫她轉過身去,就是他們要脫光了下水玩。槐生是裡邊最穩重的一個,他往往就陪她在亭子裡,她時常故意配合他練的內容奏曲,白雲一兩清風二兩,其餘風光全在這琴音戲文纏綿交織間的幽幽情思裡。
雀娘一直住在柴房裡,夏季實在太過炎熱,而她平常又裹得嚴嚴實實。哪怕她出身巧兒樓,本心還是想做個老老實實的平凡姑娘,安分守己,嫁個老實人柴米油鹽過一生。
她一直覺得槐生就是她想嫁的那個老實人,他救了她的命,戲文裡不都是女子以身相許,傾心相待的麼。所以她也盡她所能對他好。
每天的飯都是不夠吃的,她一共三個窩窩頭,還會分一個給他,槐生推脫,她就說她是女孩子,女孩子飯量特別小,根本吃不下的;難得上一回街,他看上一把摺扇想給自己添了做行頭,她就接些漿洗縫補的活計,原本蔥蘢的十指生了繭脫了皮,熬得人瘦了一圈才攢夠了錢,她特意趕中秋前買好,就想著中秋那晚戲園子去城東林宅唱戲時,能讓他帶著上臺。
林家是洛平城有名的書香世家,家裡一女一子,女兒在女子學校唸書,兒子才牙牙學語,就有德高望重的私塾老先生登門教他念古文。
坐在臺側調絃的雀娘向臺下掃了一眼,當即便看到林家的長女,與她父親、母親坐在最前頭,她頭髮剪成向內扣的學生頭,一身旗袍雖是素色,也能看出是極好的料子。
同樣都是女孩子,但過的日子就是有這樣的天壤之別。
林小姐就坐在那裡,任喧囂熱鬧,只安安靜靜淺笑著,一副不爭不搶的模樣,平白在那張無辜單純的臉上添一抹令男人心動的恬靜賢淑。
所以當槐生即將上臺,雀娘將那把摺扇塞進他手裡,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登臺唱戲全程都將視線向臺下掃時,一旁拉二胡的雀娘就明白了,槐生被那林小姐吸引了。
她一直覺得唸書沒什麼用,這時局動盪的歲月,握著筆桿子完全不如端著槍桿子。可她此時卻十分氣自己沒有多識幾個字,不能如那林小姐般文質彬彬。
那晚她跟著戲班子領賞,因槐生唱得好,被管家特意帶走領重賞。雀娘趁無人注意跟了去,一路躡手躡腳,看槐生從正廳裡退出來,路過海棠苑時撞見了林小姐。
像極了他今天唱的西廂記,此情此景花月濃,才子佳人初相逢。她誇他戲唱得好,摺扇也別緻,他謙遜幾句,做足了戲臺上小生驚才風逸的架勢,將摺扇“啪”地揮開,向林小姐面前一攤,笑得暖暖:“扇面尚留白,請小姐題字。”
很久以後雀娘才明白,槐生並不是老實人。或者說,在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時的男人們,都不是老實人。
槐生平常就喜歡與雀娘說話,因為雀娘不愛說話,就像個能將秘密貯藏好的悶罐子。那一晚回去後槐生也和她說了林小姐的事,他張口第一句就說:“她叫林淑君,人如其名。”
明月在他眼中,漫天繁星在他眼中。他不必明說他喜歡林淑君,因那份喜歡也在他眼中。
雀娘抱膝坐在槐生身旁,她聽他講了很久,聽著聽著忽然一陣委屈油然而生,她張口說了句頗顯惡毒的話:“可師兄,你配得上人家麼?”
槐生明顯地怔住,他看她的眼神裡飽含著不可置信和失望。雀娘知道,這些年槐生待她不薄,比起香芝另有所圖,他待她倒真像對親妹子那樣好。
可雀娘是個非常現實俗氣的人,有時現實得似乎連點自尊心也不必有,比如她當年毫不遮掩地承認她也是五子行的出身。而也許就是她這種現實,磨滅所有美好的幻想,一點希望也不給人留,所以會使槐生對她再好也止於禮,談不上男女之情。
畢竟槐生雖為戲子,骨子裡卻像個苦澀的文人。他幻想著才子佳人,幻想著他和林淑君的未來,他也清楚雀娘這句“配不上”,可他不願承認。
他爬起身向她皺眉頭,反駁她:“現在社會都講自由戀愛了,你該與時俱進些了雀娘。”
她看著他拂袖離去的背影,越發覺得無話可說。於是她一個人看了一整夜的月亮,搜腸刮肚也只想得起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她不知出處,並不知詩經裡原文美好,只知從巧兒樓的窯姐嘴裡唱出來,還是妖冶得不得了。
【三】
雀娘開始學認字讀書了。她學得挺認真,畢竟槐生有許多書,雖然那晚鬧了不愉快,他還是願意教她的。
後來她讀了一句“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覺得好聽,又想起槐生誇林淑君人如其名,就在某一日午飯時宣佈,她給自己改名,叫“段鳳儀”。
師兄弟們嘲笑她,說一個拉二胡的要什麼藝名。槐生幫她解圍道:“好歹在臺側,也算登了臺,有個藝名也挺好,總比‘雀娘’好聽不是。”
他看向她時眼中多了分光彩,他問她:“竟然讀了《尚書》?”
雀娘為著他這眼神有幾分得意,點了點頭,但仍舊老實回答:“看不懂,但覺得這句好。”
槐生點點頭,又和別的人說笑去。
要說日子能這麼胡亂過去,也沒什麼不好。哪怕他不喜歡她,但他也沒可能和林淑君在一起。
那樣的女子不可能和一個戲子私奔,充其量就是那日被槐生唱的張生打動了罷了。可那一瞬間的心動,也是為了臺上的翩翩公子張生,而不是為了臺下的破落戲子槐生。
那麼就這樣兩個人沒頭沒尾地相守一輩子,也挺好,樂得安穩。可這份安穩,在那一年第一場雪落時,被破城而入的軍閥的鐵蹄踏碎了。
為首的督軍名字叫蘇柏丞,進城三日,打砸搶燒全做了一遍。立即就將洛平城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蘇柏丞帶著手下來戲園子聽戲,是在進城的第七天。他敞著軍大衣斜戴著軍帽坐在首座上,懷裡摟著兩個順路從女子學校擄來的學生。
雀娘調琴時一眼就看見了林淑君,她不免感慨,這位小姐真不走運。
槐生並沒注意臺下是誰,只知道老橋頭催他裝扮好快上場,雀娘也來不及攔下他,眼睜睜看他上了臺站定正中央,看見林淑君後愣在臺上。
槐生不唱了,底下的蘇柏丞也不笑了,一把槍已經握在了他手裡。當時雀娘其實十分害怕,也是出於害怕所以肢體仍舊機械性地拉弓按弦,致使陡然陷入死寂的園子裡,她這一串二胡聲分外清脆。
意料之外的,蘇柏丞放下了槍。他似乎挺喜歡聽這段二胡曲,老橋頭立即示意雀娘接著拉,還找了化妝的小廝來,想著萬一蘇柏丞要見雀娘,不能讓她這張疤瘌臉倒了督軍胃口。
果不其然,她一曲畢,蘇柏丞將雙腿向桌子上一搭,點名要見拉二胡的人。
雀娘顫巍巍上臺,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一張臉被畫成了什麼樣,只知不論是槐生、戲臺上其他人還是蘇柏丞,眼中都有驚豔之色。
化妝的是個巧人,沒有刻意遮蓋她額角的疤,反倒依著形狀畫了只粉蝶。雀娘從小就是美人胚子,即便她一身洗舊了的破旗袍,長髮亂蓬蓬垂在身後,還是遮不住她的美,那種冷冷清清的美。
蘇柏丞讓她抬起頭,她抬了,並且也看清了蘇柏丞的模樣,她當即便斷定蘇柏丞是個和她一樣的俗人。他是典型的北方人長相,濃眉大眼鷹鼻,自然向下彎的唇角顯得很不和善,胡茬也未細心修剪,看年齡應不到三十歲,因常年征戰所以一身腱子肉,膚色有些黝黑。
蘇柏丞問她:“你是戲園子老闆的女兒?”
雀娘搖搖頭,“我原先在巧兒樓拉二胡,後來破了相被趕出來,戲園子收留了我,我就在這兒拉二胡。”
蘇柏丞放下腳身子向前一傾,甚至連懷裡的兩個女學生都推在兩邊,他饒有興趣一挑眉,“怎麼個破相法?”
雀娘愣了愣,轉頭要了鏡子和手絹來。她先看了眼鏡子裡化了妝的自己,怔住,發覺原來謊言是這樣美麗。不過她立即就用手絹狠勁擦掉了額角的胭脂,露出本來難看的疤痕來。
“我十四歲那年老鴇讓我接客,我咬掉了客人半個耳朵,老鴇打我,我就破了相。”
蘇柏丞笑開了,他笑起來好看了不少,“你真有趣,”他向椅背一靠,“來我督軍府,和這兩個女學生一起給我做姨太太吧——你叫什麼來著?”
雀娘看了看蘇柏丞,又下意識看了眼身旁的槐生。可是槐生沒看她,一門心思全在林淑君身上。
雀娘低頭想了好一會兒,幾乎將她可憐又索然的十幾年人生過了一遍,再抬頭仍是那副無甚表情的模樣:“你要是想娶我,就別娶別人,以前娶了的也都遣散了。不然就將我當場擊斃吧。”
“呦,”蘇柏丞很認真地凝視著她,當真將子彈上膛,瞄準了她,“憑什麼?”
“憑我比她們有趣。”
這話出口,雀娘自己都不信,可蘇柏丞竟很贊同。他大咧咧喊了聲“好”,從手槍裡卸下一顆子彈扔給她,說就當定情信物,他明天就找花轎接她過門。
雀娘不是什麼高尚的人,可她長這麼大就把槐生放進了心裡,就當她還他救命的恩情,賭著命幫他救一回他心裡的林淑君。
雖然她沒想到蘇柏丞還真答應了,在破敗的小城裡竟還真找人連夜趕製了一頂精緻的花轎,讓她這窯姐出身的姑娘,坐了一回聲勢浩大的花轎。
那晚蘇柏丞將她鎖在懷裡,她下意識有幾分反抗,發抖著問他:“為什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可蘇柏丞似乎看出她只是想求個心安,說道:“我小時候也在窯子里拉過二胡。我娘是窯姐,我十二歲那年殺了一個欺負她的客人,無路可走所以投了軍。我就是覺得咱倆像,因為像所以想親近你。”
說完他就低下頭,蠻橫地吻住了她的唇。
他的胡茬真扎。一夜芙蓉帳暖,清晨雀娘在蘇柏丞結實的臂彎裡醒來時,卻也只記得這一個感覺。
這般想著,她不禁伸出手摸了一下他唇上的青色胡茬。
假寐的蘇柏丞忍不住一笑,驚得她立即收回了手。他將她圈得更牢,肌膚之親,心與心相對,她已分不清耳邊劇烈的心跳聲是從誰的胸腔裡傳出來的。
難得的晴冬,麻雀在乾枯的枝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雀娘忽然張口:“其實我不叫段鳳儀,我叫雀娘。”
“我叫石頭,蘇柏丞是我花五十大洋給算命先生取的。”
他這話說完,雀娘就笑了。她一開始就感覺到的,他與她一樣是個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