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別的導演都在用兩三年、甚至五六年一部的創作頻率吊足觀眾的胃口時,洪常秀的影迷們卻一直享受著他極為穩定的產出——每年迎接至少一部洪常秀電影早已成為慣例。
而在有些年份,洪的電影創作甚至達到了兩部、三部之多。
2017年洪常秀就有三部作品與觀眾見面: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之後》《克萊爾的相機》
今年,洪常秀同樣不負眾望地交出了兩部電影:
年初的《引見》於柏林電影節首映,斬獲最佳編劇獎;
緊接著的《在你面前》則入圍戛納電影節,雖然遺憾未能參與主競賽的角逐,但卻與阿諾德、戴普勒尚、阿馬立克等名導的新作一起在特別首映單元大放異彩。
雖然洪常秀每年都會被痛批“自我重複”,但在我看來,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在進行新的嘗試,只不過,這些演進是如此幽微、並且融入愈發極簡的表象之下,以至於很多時候難以輕易察覺。
不過,他今年的兩部作品則將這種改變完全放大到了表面上,即便不瞭解他的人也可以感受到這兩部作品的不同。《引見》在國內展映時收穫的大量差評就很能說明這一點。
其實和2018年備受爭議的《草葉集》一樣,《引見》反而是最能代表洪常秀的電影觀念的作品。它延續了前者對電影基本元素的抽象處理,將他不拘一格的電影方法猛然推至極端,虛與實、時間和空間均被刻意模糊,最簡單的結構卻包容最永珍的可能。
如果說《引見》是洪常秀的一次極具野心的、高度風格化的藝術探索,是一次向前的邁進,那麼《在你面前》則是一次回撤。
儘管表面上,這部電影仍然恰如其分地延續洪常秀電影的風格特徵,但它的內在卻筆鋒一轉,找回了《引見》竭力試圖摒棄的那些最傳統的東西,成為其作品序列中非常特別、非常輕鬆的一部,有著他最近幾年的作品少有的樸實和通俗。
熟悉洪常秀的影迷們知道,刻薄的他總是不給筆下的人物留任何情面。
洪的很多作品和布努埃爾有一定共性:在幽默的、誇張的、乃至荒誕的情境中,人性(於布努埃爾是資產階級的劣根;於洪常秀是男人的本性)的滑稽與愚蠢呼之欲出。
在這種情況下,電影與它的人物的距離十分疏遠,並不意圖讓人物與觀眾建立共情,而僅僅將人物當做物件來觀察。比起人物自身,這種觀察更多聚焦於人物之間的關係、以及由之延伸而出的趣味和寓意。
洪常秀最鍾愛、也最為人稱道的經典敘事模式不正是基於這樣遠離人物、高於人物的敘述視角的嗎?一場接一場的對話戲中,人物不斷互動、周旋、衝突、角力;而統領每一場戲並且組織起整部電影的,不是某個人物的視角、某種戲劇邏輯,而是一種超現實的“結構”、一種屬於作者的、屬於觀眾的審視視角。
如《處女心經》《這時對,那時錯》中平行宇宙般的前後兩段,以及《草葉集》中一環扣一環的三幕架構。
在洪常秀的這類電影中,人物只是一盤棋局裡的一粒棋子,觀眾是棋局的外部觀察者,觀看也更接近於一場複雜的遊戲。《引見》正是這一方法下的作品。
但是《在你面前》卻完全屬於另外一類作品,在這裡,沒有結構的遊戲,沒有情境的實驗,沒有虛實的騙局,有的只是簡單易懂的故事線索和人物情感,因此它成為洪近年來最受歡迎的作品,也完全是預期中的結果。
目前《在你面前》在豆瓣的評分達到7.8分, 與《夜與日》並列洪所有作品中的最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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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情節依舊鬆散、並且主要由人物之間的對話戲組成之外,電影看起來好像完全回到了傳統敘事框架內,不禁令人回想起10年代以前的洪常秀作品的某些影子——那時的洪常秀還經常被拿來與侯麥類比。
電影的故事主要發生在一天之內,鏡頭跟隨著女主角在場景之間遊歷,在河邊吃早餐,去公園,在橋下抽菸,去餐館,重訪兒時的房子……
每個場景的容量最多不會超過四人,因此相比於那些致力於在場景中構建多人物群像的洪常秀作品,《在你面前》要私密得多,也更加關注情境中的人物本身、以及人物的情感體驗,而不是預先想要去諷刺什麼。
我們看到的更多是雙人戲——兩個人之間循序漸進的密切談話,進而彼此敞開心扉。無論是前半段的姐妹,還是後半段的演員-導演,他們都在簡單的初始關係中建立起復雜的、豐富的情感交流。
洪常秀去年的作品《逃走的女人》雖然也致力於展示三段雙人關係,但其中抽象的人物和人物關係仍然讓電影看起來像是一部精心打造的寓言,
但《在你面前》則是極為具體和可感的,這是因為後者始終站在人物而非結構的視角進行敘事,也即使用最基本的戲劇弧線和人物行動邏輯、而非抽象的結構來組織整部電影。
同樣行走在拜訪的旅程中,《逃走的女人》中的金敏喜只是三幕結構的串聯者,直到結尾才從潛藏的深層文字中找回自己的身份;
而《在你面前》的李慧英卻是電影絕對的主角,也是觀眾進入電影敘事的切入點,情境的全部都圍繞她的心理和知覺進行建構。
因此,雖然《在你面前》是自2017年《獨自在夜晚的海邊》開始、第一部沒有金敏喜出演的洪常秀電影,但巧合地是,兩部電影在視角的處理上卻高度接近。同樣摒棄結構,同樣聚焦於一個人物進行敘事,也獲得了同樣的動人的情感體驗。
有趣的是,這兩部作品,與《引見》這樣的作品,它們都創造了介於虛實之間的模糊地帶,但對於觀眾來說,兩者的意義是不同的。
對於後者,我們必須從結構的視角去理解這些超現實部分,進而理解作者的意圖,也即洪口中的世界的無限可能;
而對於前者,從人物的角度出發,超現實的存在似乎是理所應當的,它們不過是人物心理在現實維度的對映,是人物的想象,是人物的夢。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中的黑衣人、《在你面前》的那個小女孩,不正是如此嗎?
藉助如此深入的視角,《在你面前》在讓電影的觀看變得簡單輕鬆的同時,也讓其知覺體驗變得異常豐滿,以綠色為電影的顏色母題,創作出了極富魅力的影像。
《在你面前》的影像不像《引見》一般用過曝、黑白攝影和稀疏的佈景逼近極簡視覺,也並無《逃走的女人》那類觀感近乎觀看版畫的色彩和構圖設計,而是讓觀眾進入女主角的感官中,看她所看,聽她所聽。
電影不長的85分鐘裡,洪常秀有意地放置了多處停頓,讓人物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進行充分地互動:站在花叢前;從草地上走過;蹲在橋下聽流水聲;在酒館聽雷聲隆隆;在雨中抽菸……
甚至在重訪故居的段落中,洪常秀極為罕見地使用了一個反打鏡頭,讓我們共享女主角的目光,與她一起打量兒時的庭園,向陽光下的樹木們投去超然的一瞥。
正如《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中,金敏喜在夕陽的小巷裡手捧一朵花,或躺在昏暗的海灘邊一樣,人物感受著世界的呼吸,不僅將她們獲得的震顫分享給我們,而且己身也成為了世界的一部分。
在充滿遊戲衝動和嚴肅思辨的洪常秀電影裡,很少會有如此鮮活、如此原初的感官力量。
不過不同的是,《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將這種世界與人交融的體驗訴諸於神秘主義,使金敏喜的形象愈發不可探知,變成一個黑洞,一隻貓。
但《在你面前》則對這種體驗的由來做出了非常明確的答案,明確到就藏在片名裡:“在你面前”。
什麼“在你面前”?
“恩典”在你面前。
女主角拖著將死的殘軀向世界投射出目光,世界卻出乎意料地將“恩典”展現在她面前,它被女主角的感官所捕捉,然後又透過影像傳遞給了我們——這恩典,正是這充滿綠色的陽光和微風的美麗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