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邊境自衛還擊戰參戰者尉方紀實系列
作者:
尉方,1948年8月出生1969年2月入伍,1984年7月隨部隊參加邊境自衛還擊作戰,任一軍一師炮兵團加農炮營黨委書記,政治教導員,是戰場上的基層戰鬥指揮員。1986年12月轉業到煤炭工業部地質局,直到退休。
正文
我軍政治思想工作威力是無與倫比的。在面臨生死考驗的當口,只要經過周密的動員,即使是一個懦夫,也會慷慨赴死。
更何況我們都是人民解放軍戰士。他們一旦英勇的完成了任務,就會吐露真實的情懷。
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能夠聽到九死一生的人說幾句肺腑之言,真是難能可貴的。
那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戰鬥空前的激烈殘酷。
115陣地的炮兵前進觀察所人員全部傷亡殆盡,要求各個分隊迅速補充人員,繼續開闢前沿觀察所,堅持指揮炮兵準確射擊,打擊敵人目標。
前沿觀察所,是炮兵的眼睛。它開設在與步兵同一條塹壕裡。一般是三、四個人一組,配備一部無線電臺,或者用有線電話與陣地直通。
只有在非常緊急的時刻,才開通無線電臺,明碼通話。
它的任務是觀察敵人進攻的規模、波次、方位、人數等,然後應步兵的要求,呼喚炮火,實施覆蓋射擊,並觀察彈著點兒是否準確無誤。
如果出現彈著點偏離,馬上給與修正,以最大限度發揮炮兵戰爭之神的威力與作用,減少敵人步兵衝鋒的力量。
這是個十分危險的戰鬥位置,十有八九會傷亡。我們派出的觀察組一組四人,有傷有亡,急需增補人員。誰去?
派誰去?都要慎重的考慮後果。
我找到了九連的三名戰士,簡要地交代一下任務,要求他們每個人表示態度,並提出,有什麼要交待的事情,請你們用書面或者錄音的形式做好。
我最後鄭重地說:“你們這次任務完成的好與壞,直接關係著我們全營的戰鬥榮譽,希望大家圓滿順利完成作戰任務,而且要活著去,還要活著回來。”
有兩名戰士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請領導放心,任務會堅決完成的。至於犧牲,戰爭嘛,就會有犧牲。我們既然來打仗了,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聽了他們的話,我深受感動。多麼堅強的戰士啊,當戰場需要的時候,他們義無反顧,憤然前行。
這時,一個叫吳小成的戰士,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教導員,我參戰以來,還沒有發揮作用,我願意到最危險的、最艱苦的地方去,接受黨組織的考驗。這回輪到我上前沿。要麼,加入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要麼榮立戰功,要麼讓戰友抬著我的遺體來見領導吧!”
我第一次感受到,軍人受到死亡考驗時發出如此鏗鏘有力的誓言,具有多麼大的感染力。
在場的幾位戰士,眼圈兒都紅了,淚水都奪眶而出。我沒有掉淚,只是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說:“好!我在這裡等著你們勝利的訊息!”
他們幾個人收拾好器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目送著他們,心中升起無限感慨。
或許在明天早晨?或許在後天?或許在三天以後······我要為他們辦理烈士登記手續?想著想著,我覺得眼前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再定一定神兒,眼前依然是黑夜。
啊,那是幻覺,那是大家對戰場烈士的敬稱----“戰場上的太陽”釋放的光芒。
115高地,敵我雙方反覆爭奪,戰鬥慘烈。堅守陣地的是二團八連,有一百幾十號人散佈在前後三道塹壕裡。這裡已經是焦土一片,山頭被雙方的炮彈削去一、二米了,現在陣地還在我軍手裡。
二團八連已經沒有多少有生力量了。吳小成他們進入陣地後,立即回話了。報告了所在位置,並說隨時可以投入戰鬥。
十二月二十四日拂曉,炮聲隆隆,火光閃閃,彈片橫飛,槍聲大作。
我們的電臺監聽著,只聽見吳小成大喊:“三00!三00!越軍衝上來了!有三、四百人!成三個波次。前三角隊形,方位:在115高地前方二百米,請實施攔阻射擊!最好十發急速射!”
陣地判斷,是越軍營級規模的進攻。如果戰場有營級規模的衝鋒,那是雙方達到師級規模的對抗,這下戰鬥激烈了。
全營大炮在怒吼,一群一群的炮彈飛向敵人衝鋒的隊伍,陣地一片硝煙,塹壕一片吶喊。吳小成熟悉的聲音:“打得好!很準確!接著打吧!······”沒過多久,我們聽不到吳小成的聲音了。我的心一下子鎖緊了。
戰鬥在繼續。
步兵在衝鋒。
白天,戰鬥不停。夜間,天空掛著雙方打上去的照明彈,山坡如同白晝。
五天五夜了,戰鬥持續進行著。
我們指揮所的人,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了。個個眼睛通紅。我正趴在桌子上,吳小成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吃驚不小。
我仔細打量他,已經又黑又瘦了。他微笑著走到我面前,規規矩矩的敬了個軍禮,悄悄地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想詢問他的情況,又想先安慰他幾句,但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我不知道他在戰場表現究竟如何。
他仰起臉,對著我,又環視了一下四周,見沒有別的人在場了,便緩緩的開口了:“教導員,我此去能夠活著回來也算萬幸了。託您的福啊。”
我心裡疑問:我能夠給你什麼福呢?
“您看到電影《英雄兒女》裡王成了嗎?這些天,我就是那個角色了。
敵人發射一發炮彈,在前沿炸一個大坑,我就跳進那個大坑呼喊,向······地方開炮!任務完成得不錯,咱們炮兵消滅敵人的效果也不錯。
但是,步兵損失太大,在反衝鋒後,一條塹壕裡,連死帶傷不下十幾個人。那個八連連長叫我把電臺交給另外的人了,讓我端起衝鋒槍,跟他們一起反衝鋒。
咳!每一次反衝鋒,都有傷亡,他還讓我把犧牲的人,受傷的人都給揹回來。您看我的胳膊肘,全都磨破了。”他邊說邊擼開了袖子讓我看。
是的,那裡的傷口還沒有痊癒。
“教導員,我說句心裡話。我也不要求入黨了。我也不要求立功了。只求您別再派我去115陣地,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聽了他說的話,再看看他消瘦的臉,心情複雜極了。按說,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該受到嚴厲批評才對。
可是我張不開嘴。不知不覺的,眼淚從眼角滴落下來。吳小成見狀慌忙說:“教導員,我說得不對嗎?”
這是我在戰場上唯一的一次落淚。我不是憐憫戰士,也不是恨他說這不爭氣的話。我被戰士的真誠感動了,被他的真情感染了。
我咬了咬牙,說:“小成,你說得沒有錯。我再也不會派你去115陣地了。你的任務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好,很出色,我要為你請功,為你請二等功。”
我把吳小成同志調整到後方,讓他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在最後的戰平時,我為他請功。他榮立二等功。
戰功,二等功,在浙江省金華地區可以農轉非,在地區範圍內他可任意挑選適合他的工作。
他戰後休假回營區時候,把好訊息告訴我,他已經獲得農轉非,並且安排在《金華日報》社工作。
還帶了一挎包金華橘子給我吃,說感謝我在戰場給了他一次機會,才有了今生今世的美好生活。
我說:“這是你用實際行動換來的,不用感謝我,好好工作吧。”
他告辭回去了。不久就回地方去金華報社上班了。
我想,如果他犧牲了呢,哪裡會有今天呢?
然而,那些已經犧牲的成百上千的烈士呢?他們還能夠有什麼要求嗎?他們的親屬有什麼要求嗎?他們的生活還好嗎?
我管不了那麼多,只有默默的做好我應該做好的工作才行。
吳小成的事情,我為他留下了遺憾。因為他說他“不要求入黨”了。
我覺得他不夠入黨的條件,不能成為真正的共產黨員,我沒有給他加入黨組織的機會,讓他“白版”著復員了。
不過我相信,在他今後的工作日子裡,完全可以鍛鍊成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
試想,在和平日子裡的考驗,還能超過戰場上的生死考驗嗎?我想,他加入黨組織的時間,一定不會為期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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