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戚利
公元二零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正午十一時一刻,娘走了。
娘走的很安詳,我到家的時候,娘正靜靜地躺在炕上,穿著生前自己為自己做好的衣服,扎著腿,頭上戴著一頂綴了許多珍珠和銀飾的帽子。
娘就像睡著了,安靜地躺著,兩隻眼睛緊閉,牙關微合。
我爬上炕,看著娘,突然意識到娘再也不會醒過來喊我的小名了。我放聲大哭:娘!娘!娘啊,我是龍巖,我回來看你了!開車送我回來的表姐早已泣不成聲,在旁邊輕輕喊著:小姨,小姨……
炕前站滿了人,屋外北風呼嘯,本就擁擠的老房子裡充滿了悲傷。
據哥哥後來說,我一哭,娘半合的嘴就閉上了。
我悔恨當時沒有給娘拍張照片,那時候孃的臉上已然沒有了病痛折磨的痕跡,衣服很合身,身體筆挺著,臉色溫和紅潤,讓我一度有了想摸娘脈搏的想法。可分明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訴我:孃的花兒落了,我的園荒蕪了。
娘放下一切走了,走的毅然決絕,連同她的關愛,她的被愛,她77年在這世間留下的一切。大姐無限悲哀地說:也就這樣了,你娘身上的病太多了。
我跪在炕上,給大姐磕了個響頭:大姐,謝謝你,這麼多年一直替我們陪著娘,照顧她。大姐直在旁邊抹眼淚。
大姐告訴我,自上一次從縣城回來,吃著本家叔叔的中藥,孃的病情有了極大好轉,開始只能喂流食,後來娘就主動要求用右手拿著餃子自己吃。孃的精神頭也足,不再天天睡覺,村裡隔三差五就會有人上門來探望娘。雖然眼睛看不到了,但孃的耳朵很靈敏,只要對方一說話,準能辨認出來。孃的意識清醒,思維邏輯表達也很準確,偶爾還會跟人耍耍小脾氣,或開個玩笑。大姐問娘:是這裡好還是萬達茂好?娘說:這裡好。娘從病情惡化到離開只有三天時間,第一天娘吃啥吐啥,第二天開始發高燒,第三天高燒一退,身體消了腫,眉頭的皺紋舒展開來,眼睛卻一直往上勾勾。大姐給我們姐弟三個逐個打了電話:我咋看著嫩娘不大好呢。大姐伺候走了三個人,有經驗。
娘走的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樣,姐姐握著孃的手給娘再見:娘,我上班去了。娘極費力地用身體動作示意了一下表示知道了;哥哥下夜班在家;我還在濟南,做著元旦和妻回家伺候孃的打算。父親在炕上陪著娘,給娘餵了半杯牛奶,娘也全喝下去了。後來村裡來了個染門的,大家就都去忙活著自己的事情,再回來的時候娘已經停止了呼吸。
就在娘走的前幾天,臨街的娘娘(她和娘同歲,得了癌症,娘回家的時候正好路過她家門口,她還出來看了看娘)先娘一步走了,當村裡有人把這個訊息告訴孃的時候,娘嘆著氣說:走了好啊,走了就不受罪了。大姐說,娘走了對她自己,對我們都是一個解脫。大姐怕我們想不開,就一直勸我們:你們幾個對你娘可以了,該盡的孝也都盡了,你娘躺在床上一年多,該受的罪也都受了。早晚要走,早走了少受罪。
我倒相信,娘堅持了這一年多,是感覺已經沒有她需要牽掛的事,所以她放心地走了。冬讀博的事情確定後,第一個先告訴了娘,我說:娘,鼕鼕讀博士了,是薄可不是厚呢。娘噗嗤一聲笑了。後來,侄子從南方服役回來,順利找到工作,再後來,外甥女與西海岸新區第二中醫院在校招時成功簽約的訊息,我們都在第一時間告訴了娘。娘走的時候,家裡一切都順順利利的,了無牽掛。
娘走後的那三天,是這一年裡最冷的三天。第一天,北風就夾著雪花,把周圍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色。門前柿子樹上掛著當年未收下來的葫蘆,連著藤蔓,立在月朗星稀的夜裡,像極了為娘弔孝的白幡,風吹過樹梢,發出嗚嗚的哭聲。
靈堂設在當門。大桌上擺著娘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大桌前面是小桌,小桌上放著孃的棺材,棺材裡放著孃的骨灰盒。棺材前擺著一展長明燈,一個香爐,再前面是一個燒紙的老盆和跪著磕頭用的墊布。
守靈的那天夜裡,發生了兩件奇怪的事情。
哥哥負責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哥哥說,那時候所有人都睡了,當門裡很安靜,他有些瞌睡。正打著盹,突然耳邊傳來娘沉重的喘息聲。把哥哥嚇得睡意全消,他抬起頭來,看了看靈堂正中孃的黑白照片,娘正衝他笑。哥哥嚇得氣也不敢喘,一直盯著娘看了好長時間。也沒發現什麼異樣。剛一低頭,才意識到原來香爐裡的香該續了。哥哥說,後來他仔細觀察了一下,終於弄明白空氣裡傳出來的怪聲原來是身邊熱風機的聲音。“那聲音真的和娘生病時的喘息聲一模一樣。”哥哥神秘兮兮地說。
我值守的那天下半夜,怪事也出在這個熱風機上。寒冷的空氣從門縫往裡擠,凍得腳生疼。我索性把熱風機放在地上,直接吹腳,因為地上有些不平,導致熱風機發生共振共鳴,這共振聲在寂靜的夜裡有些詭異。後半夜,我也正瞌睡著,突然一隻蒼蠅落在我的左耳朵上,我下意識地用手一打,它又落到我右耳朵上。我有些緊張,眼睛盯著孃的照片,在心裡默默唸叨著:娘,要是這蒼蠅是你指使的,你就讓它落到我的右手上。我慢慢伸出右手,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心裡才安頓下來,我挑了挑長明燈,給娘燒了些紙。奇怪的是,打那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那隻蒼蠅。
在父親的主張和主持下,我們給娘出了個大殯,一牛一轎一幡一槓,一對童男女,兩套五重樓十二個鼓手。生前我們也問過孃的意見,娘說:辦喪事,別大張旗鼓的,自己出錢費力不說,人家還看熱鬧。話雖這麼說,娘自己就是個喜歡熱鬧的人,鼓手在村裡熱熱鬧鬧地吹拉彈唱了整整兩天,酒桌也辦了將近二十桌。當全家人坐在一起計算會來多少客人的時候,我就擔心天這麼冷,加之大多數在列的親戚都還在縣城上班,能來的人可能會很少。事情出乎我的意料,出殯那天村裡五伏之內的家庭都派了代表前來弔孝或幫忙,最多的一次七八十人。當父親決定給娘用最高規格的葬禮時,我和姐姐都擔心這件事情會過於複雜,因為根據我們的工作經驗,一旦哪個環節安排不好就會出問題,可父親卻表現得極為鎮定,整個過程也有條不紊,有板有眼,非常順利。當某個環節需要人或物的時候,所有在場的人都會想盡辦法,每個人都像在給自己家辦事一樣,也許這就是中國農村和城市最大的差別。家族觀念的傳承讓整個社會變得更有人情味,更能讓人體味到寒意裡的溫暖和家族凝聚的龐大力量。
圓廟那天,雪停了,大街上異常清冷,被挖開的路面敞著懷,寒冷的風裹著塵土打著卷,一陣接一陣。一家人披麻戴孝,在鼓手和司事客(音Kei1)的引領下,沿著村裡的大街一路向東緩慢地移向村口的土地廟。村裡並沒有建土地廟,索性就用水泥塑了一個等比的模型。哥哥是長子,負責引導和安撫孃的魂靈。哥哥把託著的魂送到土地廟,拿一張紙頭在裡邊邊左右晃動著邊輕聲啜泣:“娘,拉長線,你別害怕。”我和弔孝的一眾人等跪在旁邊哭和著。安撫完魂靈後,大家起身在臨時設立的土地廟前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姐姐一邊轉圈一邊大聲唸叨:“大黃牛,彎彎角(音Jia1),俺娘上哪你上哪,所有的髒水你哈了,留下好水俺娘哈,俺娘遇廟你跪著,俺娘有事你替著,彌託福”。聽司事客說,唸叨的人必須是閨女才管用。圓廟的大意就是安撫孃的魂靈,引路去西南,轉完圈後會燒掉牛和轎子,讓娘在西行的路上有陪伴不寂寞。
土地廟前後都是村裡的草垛,因當晚風挺大,村支書特意交代要防範明火。為避免引發大火,燒牛和轎的人都帶了水桶和鐵鍁,並找了一塊空地進行。
第三天出殯。下的為數不多的雪差不多被風吹得都看不見了,露出來的土地泛著霜花,顯得愈發清冷。出殯的隊伍拉的很長。兩臺拖拉機頭前引路,拖拉機上打著旗和幡,各種紙質的掛件隨風搖擺。孃的乾女婿和乾兒抱著童男女跟在後面,鼓手們分立左右,邊走邊吹,再後面是弔孝的男人們,我和哥哥跟在弔孝男人隊伍的最後,壓著孃的靈車緩緩前行。悲愴的長號聲和著親人的哭聲哽哽咽咽,在山前回響。我聽過太多次這樣的聲音,唯獨這次感覺這聲音是穿過了我,所以迴響裡有了不一樣的聲音。隊伍行進到村中央,哥哥把手裡拿的老盆用力摔在早就備好的石頭上,老盆被摔的粉碎,同時被粉碎的還有我的心。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哀傷,幾次哭倒在路上,我跪在靈車前,對著靈車車窗上孃的照片大聲喊著:“娘!娘!”娘,此一別就是永遠了啊,娘!哥哥哭啞了嗓子,姐姐悲傷過度,當街吐了一地。
村裡的老人們紛紛上前勸慰,拉我和哥哥起來。我扶著大娘的胳膊,鼻涕一把淚一把:“大娘,我再也見不著我的娘了。我的親孃啊,以後你讓我上哪找我的親孃啊?我捨不得俺娘走啊,大娘。”“好孩子,大娘都知道,你娘已經走了,她聽不見了。別哭了,再哭臉就花了。”
摔完老盆後,女人們都回去了。我和哥哥等一行人跪在大街上,鼓手們在村子街道中央的大隊辦公室門前開始表演,雖然天冷,村裡的人還是陸陸續續地圍上來看熱鬧。若在以前,娘也是這些看熱鬧的人,不想如今卻物是人非。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司事客徵求哥哥和我的意見:天太冷了,要不就這樣吧。曲終人散,村裡的人在風裡陸續散去,而出殯的隊伍還在繼續行進。
孃的墳去年就已經做好了,在那塊叫作大薄的地裡。地裡種了麥子,綠油油的長勢很好,只是我的娘再也見不到來年的麥熟了。
出殯三日後,氣溫回升,陽光晴好。我們再次來到孃的墳前,圍著孃的墳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每個人都用孝服兜著芝麻和土,每抓一把,邊轉邊揚邊唸叨,左轉時念叨“一把芝麻一把土,俺來給娘蓋別墅。”,右轉時念叨“一把芝麻一把沙,俺來給娘安個家。”臨了磕頭。這就算把娘安頓好了:孃的魂靈去了西南極樂世界,孃的肉體留在身邊,有家可居,有親人陪伴。
娘,我在濟南給您磕頭了:您在那邊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