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瑪雅·加薩諾夫 Maya Jasanoff
發於2022.1.3總第1027期《中國新聞週刊》
我們已經進行了將近兩年的不得已而為之的一場實驗,這讓我們深刻地體會到,在一個全球相互依存的世界裡,當國家邊境大門被封閉時會發生什麼。港口的貨物無人認領,集裝箱船則在海上游弋數週而不得靠岸,打工人滯留海外。富裕國家囤積疫苗,以備較貧窮國家急需時使用。
關於民族主義和全球化,我們學到了什麼,尤其是我們將以什麼樣的姿態面對後疫情時代的未來?
受疫情的限制,當我決定駕車環遊美國而不是出國旅行時,我在思考這個問題。對於像我這樣來自美國東北部、受過大學教育的非白人城市居民來說,廣闊的美國腹地本身就是一個陌生的國度。我開車經過玉米地,那些譴責墮胎和抗議風電場的自制廣告牌不時出現,還有巨大的被反光燈照亮的十字架在高速公路上若隱若現,以及數不勝數的特朗普旗幟。
驅車1萬英里後回到家中,我至少在表面上認識了這個特別的美國,2021年1月6日(特朗普的擁護者們)大搖大擺地穿過美國國會大廈,臉上塗著紅色、白色和藍色的條紋,揮舞著邦聯旗幟,高呼:“美國!美國!”
2021年12月16日,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訪問肯特郡的一個新冠疫苗加強針接種點。圖/視覺中國
在“正常”的年份裡,我會在1月前往印度艾哈邁達巴德的一所大學擔任客座教授。2020年1月,我目睹印度教民族主義暴徒衝進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大學的校園,威脅反對執政的印度人民黨(BJP)的學生,我驚呆了。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把自己塑造成了印度教沙文主義的代言人,卻又以一個苦行僧的面目,從廣告牌上洋洋得意地凝視著民眾。
與此同時,他的政府對少數群體進行了系統性迫害和立法,使數百萬穆斯林失去“歸化”權利,還將數十萬土著人從他們的土地上驅逐;莫迪政府還通過了錫克教農民反對的土地改革。就在新冠疫情春季大規模暴發之前,印度政府突然修改了其接近於接受雙重國籍的規則。“印度海外公民”現在需要獲得特殊許可,才能進行學術研究、新聞工作和前往敏感地區旅行。
通常,我還會訪問英國,這是我歷史研究的重點。在那裡,右翼民族主義戴著首相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的矮胖面具,竭力模仿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的卡通形象。說起來似乎有點瘋狂,但新冠疫情對這個吵吵嚷嚷的脫歐派領袖來說是件好事,既讓英國得以制定自己的疫苗接種時間表,又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至少人們在一段時間內不再關注與脫歐相關的貿易中斷。
但約翰遜政府的醜聞一個接一個,每個醜聞都是由無能、殘忍和徹頭徹尾的腐敗造成的——最近一次是在簽署新冠檢測合同時發生的。遇到麻煩時,約翰遜會求助於丘吉爾。2021年10月,在保守黨大會的最後發言中,他適時地引用了這位英國“二戰”時期領導人對英國精神的軟綿綿的頌揚。
特朗普、莫迪和約翰遜的政黨重演舊的民族主義劇本,動員種族主義、仇外心理和仇視伊斯蘭教,製造出一種令人興奮的仇恨和福利。這三個人也恰好都在如何書寫和紀念國家歷史的問題上進行文化戰爭。由特朗普的忠實擁護者主政的、位列美國新冠感染率最高地區的美國南達科他州,已被潘多拉檔案(Pandora Papers)曝光是洗錢者和逃稅者的全球主要避風港。保守黨靠俄羅斯寡頭的捐款過活,這些寡頭利用英國寬鬆的誹謗法,起訴調查他們的記者。印度人民黨政府放寬了對外國在印度投資的各種限制,卻限制外國人向慈善組織捐款。對富人搞全球化,對窮人搞民族主義。
位於印度浦那的血清研究所是印度最大的疫苗製造商,生產由英國牛津大學與阿斯利康公司聯合研發的新冠疫。
但並非所有右翼民族主義者都被仇恨政治所打動。2021年8月,當美國和英國從阿富汗撤軍時,我對這一觀察感到震驚。外交政策建制派和左翼媒體抨擊美國拜登政府屈服於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心態。他們大聲疾呼,美國對傳播民主和婦女權利的承諾在哪裡?這些都是很好的問題……向得克薩斯州立法機構提出這個問題吧,它從根本上限制了投票權,並事實上禁止了墮胎。
如果說通往2021年1月6日美國國會大廈的路徑,經歷了一段種族主義和對聯邦政府敵視的歷史,那麼另一條路徑則經歷了一場主要由工人階級發動的20年的失敗戰爭(在面臨指控的國會暴徒中,退伍軍人約佔五分之一)。在多年的工作外包和高不可及的高等教育價格之下,那些被沿海地區蔑視為“天橋之國”的鄉村腹地,充滿怨氣和戾氣。
然而,正如新冠疫情所表明的那樣,無論人們為什麼支援它,這種民族主義都會無情地吞噬自己。僅在2021年1月6日,美國就有3964人死於新冠。特朗普的支持者被憤世嫉俗的政客召集起來,甚至拒絕那些哪怕對他們有幫助的政府服務,尤其是可負擔的全民醫保。對“專家”角色的抵制,也助長了一場自殺性的、甚至是殺人的反疫苗運動,當特朗普溫和地支援打疫苗時,一些特朗普的支持者對這位煽動家發出噓聲。
與此同時,英國已經從西歐人均新冠感染人數最多的國家,轉變為需要面對因退歐加劇的供應短缺和通貨膨脹的國家。特別是2021年下半年,能源成本飆升,因為缺乏能夠補貨的卡車司機,加油站無油可加。
在印度,莫迪舉行了堪稱超級傳播者的選舉集會,並在病毒開始激增的同時,放任舉辦重大宗教節日。
21世紀20年代的世界正在燃燒、淹沒、感染和死亡。再多慷慨激昂的民族主義也無法終結大流行帶來的全球災難,或遏制氣候變化帶來的破壞。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種新的國際主義,一種不涉及入侵其他國家、迎合寡頭和億萬富翁需求的國際主義。
我們需要這樣一種國際主義:它能透過執行有力的多邊協議,緊急應對氣候變化;它將解決日益擴大的全球財富和安全不平等問題,這種不平等導致移民踏上通往富裕國家邊境的痛苦旅程;它可以協調一個有效的疫苗生產和分發計劃,以遏制疫情並減緩進一步突變。但要實現這一切,我們需要新的民族主義版本。一種讓各國為成為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世界領導者而相互競爭的民族主義,而不是指責中國或指責在美國南方的全球消費者渴望汽車、空調以及其他美國人和歐洲人早已習以為常的技術的民族主義;一種在不煽動身份分裂的情況下,對抗貧困和苦難的民族主義;一種支援民主機制,並證明它是一種理想的治理形式的民族主義,而不是透過任人唯親、腐敗和剝奪公民權來拆民主臺的民族主義。
這是我們應該追求的民族主義。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邊境的重新開放必須與思想的開放同時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