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齊白石 一白高天下
往年臨近小寒時節,總躲著寒冷,兀自在暖烘烘的房間裡捧一杯紅茶翻看閒書,又或者,邀幾位好友吃火鍋,圍爐夜話。賞雪的興致,是不大有的。誰知今年,格外想看雪景,卻左右等不來雪。今日沒有風,午後遊陶然亭公園,見水面上,不,應該是冰面上,涼亭一座座,疏落有致,想象著,雪中亭子,該是絕有一番看頭的。如同張岱《湖心亭看雪》中所言:“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天地間的禪意,就那樣從杭州的湖心亭發散開來,成為經典。
上一次遊陶然亭公園,還是五月,月季滿園香撲鼻,賞月季的人也滿園。如今,草木盡枯,只剩下一叢叢竹還留有翠色。亭,便是絕對的主角。建築之美,匠心之美,濃縮為一方方亭,濃郁的人文情懷,就在寒冬裡,流淌於園林之中。
從陶然亭北門進入,正對著的是一座土山,拾級而上有亭,亭上有匾,黃苗子先生手書篆體“窯臺”二字。“窯臺”之名有來歷。據記載,明朝皇帝朱棣遷都到北京,設立了五個工廠,分別是方磚廠、亮瓦廠、細瓦廠、琉璃廠和黑窯廠,當初這片區域便是黑窯廠所在地。明朝末年,在高處修建了窯廟供奉窯神,所以稱窯臺。
窯臺茶館古色古香,正在營業,這是一個四方形的院落。院內有茶座,登高飲茶,可俯瞰湖面景色,別有風致。可惜這個時節,窯臺茶館的戶外茶座冷清著,大約只能等到來年春夏才會熱鬧起來。想起某年冬,我與友人在杭州西湖邊的詠柳閣賞景喝茶,也是高處,滿眼江南風韻,樹木是溼漉漉的濃綠,與眼前這北方冬季的爽闊截然不同。茶樓門口拉二胡唱京戲的大爺,精氣神兒十足,便是給這番京城氣象定了調門的。
下了窯臺,便開始親近偌大的湖和次第出現的亭。
亭,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大有深意,被稱作園林之眼。山水之間,有了亭,便意味著有了人跡,有了自然與人文相交匯的神氣。亭,又象徵漫漫羈旅中的停頓、休憩。途中一亭,可歇腳,可眺遠,寬慰人心。詩詞歌賦中,有關亭的意象太多了。尤其文人畫,山水雅集,少不了亭。想起“揚州八怪”的金農,他有一幅畫,耐人尋味又振奮人心,畫滿塘碧綠的蓮葉,中央一茅草亭,亭中有一榻,一人高臥其上酣然大睡,題曰:“風來四面臥當中。”真是把“亭”的清涼之意畫絕了。
又想起“元四家”之一的倪瓚,枯筆山水中一空亭。空亭,幾乎成為倪瓚畫作的典型符號。倪瓚畫作元素極少:山石、樹木、水面和亭子。山上基本無樹,樹木枝葉寥寥,水面無波,亭中無人。美學家朱良志先生認為,在中國藝術最幽微的處所,有一個水不流、花不開的世界,一個近於不動的寂寥宇宙。倪瓚畫作的空亭,便呈現著這種寂寥。清淨、孤高,近乎潔癖。
也許是畫中先入為主的概念在起作用,到陶然亭公園,我先是尋找倪瓚畫作中的草亭,從造型看,華夏名亭園中的少陵草堂碑亭與之最為相近。簡簡單單一個草亭,紀念詩聖杜甫。素樸的草亭,像早些時候江南人雨天穿的蓑衣,有山林氣。想起幾年前夏天去成都杜甫草堂的時候,正值雨天,綿綿密密的雨絲中,可感受詩聖思想之深刻、胸中沉鬱和絕頂的才華。
陶然亭公園中的華夏名亭園,顧名思義,集中了全國最有特色的亭。大部分亭的原型,我是見過的。行走其間,像是穿梭於時空的隧道,穿起了往日行走的記憶。蘭亭讓我想起紹興,那個春雨飄灑的日子,我在鵝池邊默誦《蘭亭序》,暢想曲水流觴的畫面,歸來後又在唐伯虎的《蘭亭雅集圖卷》、文徵明的《蘭亭修禊圖》和傅抱石的《蘭亭圖》中,對照自己的想象。百坡亭讓我想起眉山,與一群文友同遊三蘇祠,竹林幽幽,亭小水闊,在百坡亭中靜觀隱於竹林中的東坡臥像,對蘇東坡的人格和才學默默頂禮。二泉亭將我的記憶引向惠山。三年前遊覽無錫惠山,半路下起瓢潑大雨,我和朋友狼狽不已,還沒來得及領略被茶聖陸羽稱作“天下第二泉”的魅力,便匆匆跑出來避雨。坐在景區門前的茶館裡吃陽春麵,喝綠茶。等了兩個小時,雨仍不停。只好作罷。如今,站在二泉亭旁,恍兮惚兮,格外覺得親切。
紀念歐陽修的醉翁亭,紀念屈原的獨醒亭……一座亭即是一個人。歷史上那麼多偉大的人格,竟然透過一個叫做“亭”的建築,在天地間散發魅力,含蓄地講述世道滄桑。不得不說,這是一種高妙的中國智慧。
陶然亭公園中,最適合賞月的亭子,該是浸月亭。此時,浸月亭孤零零在冰面上,很清冷。周圍的綠色都銷聲匿跡了,想象夜晚,一輪明月升上來,照著這座孤亭,冰面上反射出明亮的光,如入廣寒宮。浸月亭的原型位於江西省九江市長江南岸的甘棠湖,為紀念詩人白居易而修建。亭的名字取自白居易《琵琶行》詩句“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不過,陶然亭公園中最有名的,當然是陶然亭,那是中華四大名亭之一,但我對它卻沒有特別深的印象。竊以為,亭子要小,才有靈氣,有巧慧。
說回賞雪,陶然亭公園中最適合在雪景中遠觀的亭子,該是靈巧的吹臺亭。吹臺亭的原型在揚州瘦西湖的小金山西麓,有一堤通入湖中,堤端一方亭,名“吹臺”。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曾在這裡釣過魚,因而又叫釣魚臺。吹臺亭為重簷四方亭,鬥角黃牆,臨湖三面皆開圓月門。站在亭中遠望,一面荷塘假山,一面水波漣漪,一面與蘭亭對望。下雪的時候,登臨南面的清音閣,向吹臺亭遠望,雪白渾然,唯露四角像是淡淡墨痕,襯以殘荷雪意,一定有雅趣。吹臺亭本身很擅長借景,但殊不知自己本身成為別人眼中絕佳的風景。
除了各種風格的亭,湖岸的柳樹也讓我動容。柔美的垂柳,此時只餘乾乾的枝條,在寒風中微微擺動。但它柔中帶韌,不是能輕易扯得斷的,蘊藏著生機勃發的力量,像是書法和繪畫中的線條。這樣的線條,最考驗筆力。記得齊白石老人在《一白高天下》中,畫雪中柳,彷彿可以感受到雪壓在枝條上的重量。而在《牧牛圖》中,綿綿長長的柳枝,質樸生動,又傳遞了深深的鄉愁,堪稱神來之筆。我猜,白石老人一定對柳樹作過細緻的觀察。陶然亭的柳,也讓我想到顏真卿的書法代表作——《祭侄文稿》,線條柔中帶韌,深沉的質感,傳遞凝澀的情緒和滄桑的痛,直擊人的心靈。
冬至之後,開始數九,從一九數到九九。從天寒地凍,數到春意滿庭。陶然亭公園歸來,我覺得,天地那麼廣闊,每一個時節都不可辜負。冬天裡,不僅需要蝸居,也需要出門走走,就在身邊不遠處,便可以與古人相會,領略古詩詞中的意象之美,與歷史上閃光的人格對話。何樂而不為呢!
【來源:北京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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