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叫“喂”
河南新鄉,輝縣早生村。
31歲的李新梅,從小就有個疑惑,不知道媽媽叫什麼名字。
在村裡,媽媽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她個子特別矮小,額頭寬,髮際線靠後;
更麻煩的是,她在這個村生活了30多年,還是聽不懂別人的話,別人也聽不懂她的話,彼此溝通,還得靠打手勢。
女人們坐在村口嘮家常,常常是雞同鴨講。
別人需要喊她時,就叫一聲“喂”。
媽媽也很懂,別人看她一眼,她琢磨著是不是在和她說話,就趕快插話,但其實並不知道人家問她什麼…
就連她一手帶大的女兒,也跟她溝通有障礙。
李新梅能聽懂個六七成,但基本都是很實用的詞彙,比如大米、麵條。
而在她的記憶裡,父母親之間的話也極少,連架都吵不起來。
每當鬧彆扭,母親就一個人走到一旁,嘴裡唸唸有詞。
李新梅上小學的時候,開始懷疑母親的來歷。
別的同學都有姥姥姥爺,就她沒有。
有一次,她忍不住問爸爸。
爸爸說:你媽一輩子就這樣了,找不到你姥姥家,你不要再問了。
後來,李新梅從大姑口中得知了真相:
媽媽是1985年被拐賣來的,來時渾身是傷,大冬天只穿了件單衣,看上去好久沒吃飯了,被三個男人拉扯著,很可憐。
因為她長得又醜又小,說著奇怪的話,村裡人都不要。大姑心生憐憫,給了人販子1000塊,留下了她。
李家人對她很好,而媽媽也特別勤快,每天早上5點起床,給全家人做飯。
後來,她就給爸爸做了媳婦,再後來,就有了李新梅和妹妹。
李新梅心裡五味雜陳。
不管怎麼說,大姑給了錢,這就是人口買賣。但大姑和媽媽,又確實情同姐妹。前幾年大姑去世,媽媽哭得死去活來…
李新梅記得小時候,母親經常一個人坐在村口,看起來很寂寞。
喊她回家吃飯,她就會來一句:我不回家,這不是我的家。
李新梅的爸爸曾對妻子說:你想走就走,我不攔你…
可是,找回家的路,談何容易?
李新梅的爸爸去過當地電視臺,想登尋人啟事,可才說上幾句,就被勸了回來。
因為他連母親的名字、家鄉這樣的基本資訊都不知道。
等到了網際網路時代,李新梅試過進一些尋親群,也一直沒有線索。
斷斷續續找了幾年,尋親的想法也就淡了。
2017年,父親患癌症去世。
李新梅感覺,皺紋一下子就爬上了母親的臉。
她突然有了種緊迫感,感覺再不幫媽媽找家,就來不及了…
短短兩天半,找到了
2020年8月,李新梅的丈夫突然跟她說:抖音上有個人,說話跟咱媽一樣!
那是個布依族男人,網名“峰蕭蕭”,影片裡,他穿著布依族服飾唱歌,一些詞的發音,跟李新梅母親說的,確實有些相似。
李新梅立刻給“峰蕭蕭”留言,對方也很快回了。
原來,他本名叫黃德峰,是貴州的一名公務員,業餘時間發短影片,是想向大家介紹本民族的文化。
李新梅給他發了母親說的幾段話,第一段,他也聽不懂…
但後面的幾段,黃德峰聽到了一些關鍵詞彙,大概能聽得明白一些意思…
黃德峰很想幫忙,第二天他就去找了外援:黔西南廣播電視臺布依語翻譯、播音員,王正直。
王正直聽完了這幾段語音,也不是完全懂,就又請教了語言專家和當地人,最終認定,李新梅母親說的,應該是布依語中的第三土語。
這是使用人數最少的一支布依語。
王正直建了個微信群,邀請了第三土語區的朋友進群,起名“比儂,回家”。
比儂,就是親戚、朋友的意思,比儂回家,就是親人回家。
這個群,很快從幾人擴大到了幾十人。
李新梅把母親的更多照片、語音發到群裡,大家七嘴八舌。
有人說:這就是我們布依族的典型長相,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家長輩一樣親切。
還有人幫忙翻譯老人說的話:想爸爸媽媽,不知道爸爸媽媽還在不在…
老人一邊哭一邊說,群友們聽著,也忍不住掉眼淚。
雖然這是一個彼此並不熟識的微信群,卻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
他們一刻不停地討論著,甚至到晚上兩三點…
有熟悉方言的群友,根據老人的口音斷言,她應該是普安、晴隆、鎮寧、關嶺一帶的布依族。
他們把當地的標誌性風景、民族服飾的照片,發到群裡。
當看到晴隆二十四道拐的圖片,老人一下子說了好多話。
她說,二十四道拐中間有一座廟,山腳下有小房子,牲口棚…
志願者們大受鼓舞,但仔細辨認,又覺得不對勁,二十四道拐中並沒有什麼寺廟。
是不是老人離家久了,記不清了?
這時,一位群友突然說:99%可以確定,她就是這附近的人。
因為他記得上學時,歷史老師說,半山腰曾有個廟,後來年久失修倒掉了,現在很多年輕人不知道。
而且,老人有些喃喃自語,似乎提到了幾十年前的村寨名。
範圍一下子已經縮小到,晴隆縣沙子鎮一帶。
很快,又有志願者自告奮勇,到鎮上去,把李新梅母親的影片給當地的老人看…
不到一天工夫,他們打聽到一個名字:德良。
時隔三十多年,老人再次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對女兒說:我就是德良,新梅,你終於知道我的名字了。
進門前,媽媽餵了她一口熱飯
兩天半的時間,離家三十多年的德良,找到家了!
李新梅真的不敢相信,這簡直太戲劇性了。
後來,連德良的弟弟也進了群,兩邊情況都對上了,相隔千里的兩家人,開始視訊通話。
所幸的是,德良的父母都還健在,已年近九旬。
在影片裡見到滿頭白髮的父母,德良淚如雨下,對面的老兩口,也邊說邊抹眼淚。
李新梅發現,媽媽和父母說個不停,完全沒有溝通障礙。
她感慨:我媽在這裡聽不懂我們的話,沒人有交流,她自己或許都快瘋了。
2020年10月16日,李新梅帶著母親從河南出發,回家。
出發前3天,德良就收拾好了行李,天天唸叨著,車怎麼還不來接…
德良沒出過遠門,也是第一次坐飛機,激動得一路上沒睡。
可是這一路,實在太折騰了,坐車到機場,坐飛機到貴州,機場出來,還要再坐兩三個小時的車。
德良一開始的興奮,變成了疲憊、暈車想吐,她開始發脾氣…
抵達沙子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德良一下車就一屁股坐在路邊,不肯走了。
親友知道丟了三十多年的德良回家了,都走出來和她說話。
這時,一個身材矮小,穿布依族服飾的老人,慢慢地走來了,手裡端了一碗飯。
她,就是德良的母親。
老母親走到德良面前,給她餵了一口熱飯。
一個84歲的母親,給60歲的女兒餵飯,就好像在喂一個小寶寶…
她說:離家久了,要吃一口家裡邊的飯,以後再也不會走遠了。
母親拉了德良一下,德良就站起來了,扶著老母親一起進了屋裡…
回家的路,德良走了35年。
一家人的相見,比想象中平靜。
見到爸爸媽媽,德良一直問:你們想我嗎?你想哭嗎?
李新梅說:其實是她自己很想哭。
因為見面的地點是德良弟弟家,那是一間新蓋的房子,根據當地習俗,不能在新房子裡哭…
那一天,德良強忍著眼淚,說了很多很多話,她語速非常快,一直聊到了半夜兩三點…
第二天一大早,德良就出門了,到晚上7點多才回來。
她對女兒說:今天我見了很多幾十年沒見的人,每一家都拉我去吃飯,我在外面吃了5頓…
再也回不去的家
隨著這場尋親之旅,德良過往的人生,也逐漸被拼湊起來。
她1960年出生,20歲左右嫁到了鄰村,被夫家嫌棄,丈夫默許三個人販子帶走了她。
兩週之後,父親發現女兒不見了,拎著刀去了人販子家裡,對方懇求他,說一定把德良找回來,但最終無果。
家人也曾幾次出外找尋,都沒有音信。他們以為德良已經不在人世了…
德良被拐賣後,去過很多地方,但因為她不會寫字,也不會說普通話,一直無法跟人求助。
她逃跑過很多次,每次都被抓回來一頓打。
常常打得耳朵、眼睛流血,牙齒斷了,半個臉都腫了…
更離奇的是,在被拐時,德良還生過一個女兒,但女兒後來也被搶走了。
德良講起這段,邊講邊哭:那個女孩,是被人直接從懷裡搶走的,我沒能搶下來啊…
一個女人,離鄉背井,被多次倒賣,又丟掉了女兒,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無人傾訴,那是怎樣一種寂寞和悲傷啊!
在晴隆待了12天后,德良還是跟李新梅回到了河南。
晴隆有她捨不得的父母兄弟,但誰也沒有能力,長期收留一個突然歸來的家人…
河南有她捨不得的女兒外孫,卻又是一個語言不通,難以交流的地方…
李新梅承諾母親:春節,咱們再一起回來。
誰知,就在2021年春節前,德良的母親突然去世了。
等德良回到晴隆,跟母親已是陰陽兩隔。
親人失而復得,卻又得而復失。
德良坐在家門口,放聲大哭…
8月1日,《今日說法》更新的這一集《謎一樣的母親》,把德良的故事,如實地記錄了下來。
沒有精緻的畫面,沒有煽情的文案,卻跌宕起伏,令人久久難以平靜。
我們無法想象,德良受過的苦。
那是怎樣一種絕望啊?
在不斷被倒賣的日子裡,她每天如何擔驚受怕,忍受多少皮肉之苦,受過怎樣非人的折磨?
在平靜而漫長的35年裡,她又是如何度過煎熬的每一天?
她彷彿活在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能走進,她只能獨自承受對至親的思念,獨自療傷、忍受寂寞和悲傷…
李新梅記得,媽媽的枕頭下面總是橫放著一把刀。有時候是水果刀,有時候是剪刀,刀柄朝向床外,刀刃向內。
後來她才知道,枕刀是布依族的習俗,人們相信,如果做了噩夢,放把刀在枕下,就不會再夢到那些可怕的事情。
德良,一定是做了很多年的噩夢。
還有一次,李新梅帶人到家裡給兒子上保險,籤合同的時候,媽媽發了瘋,抱著孩子把賣保險的人趕了出去。
她以為要把孩子賣掉。
被拐賣,是德良這輩子都邁不過去的傷痛。
黃德峰說,其實“比儂,回家”群裡,很多人都能講出家族裡女性被拐賣的故事。
在上世紀80年代,布依族女性被拐賣的事情曾多次出現,因為語言不通,被拐賣了很難找回來。
這一賣,就是一生。
我們叫嚷著“人販子千刀萬剮”,可這麼多年了,不是過了追訴期,就是連人販子都已經死了,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李新梅說:接下來,會帶母親採個血,或許還可以找到那個失散的女兒。
她不想讓母親的人生再留下遺憾。
德良這一生,太艱難了…
或許,女兒的愛,一群素不相識的志願者的幫助,是她黑暗生命裡,為數不多的光。
參考資料:
《今日說法》20210801期《謎一樣的母親》
公眾號“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一個名字叫“喂”的女人丨穀雨》
澎湃新聞:《被拐35年找回名字的德良,在認親4個月後失去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