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7日,東京民眾戴著口罩走在街頭。當天,日本政府宣佈擴大防疫緊急狀態範圍,對新冠疫情防控不力是導致菅義偉政府支援率下滑的重要因素。 (新華社/圖)
“我沒有政治世家的血緣。即使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只要努力也可以成為首相。這就是日本的民主主義。”2020年9月8日,菅義偉在自民黨總裁競選演說中頗為自豪地說。
一年後,隨著這位“平民首相”突然宣佈不再參與自民黨總裁的角逐,64歲的前外相岸田文雄、60歲的前總務相高市早苗、61歲的代理幹事長野田聖子以及58歲的行政改革擔當大臣河野太郎等5名候選人相繼宣佈參選。
除高市早苗之外,其他四名候選人均出自政治世家。
以派閥為主體的總裁選舉受到挑戰
從2021年9月4日開始,共同社就“誰適合出任新首相”進行了為期兩天的電話採訪,31.9%的受訪者選擇了河野太郎。在《讀賣新聞》《日本經濟新聞》等的民意調查中,河野太郎的支援率也略微領先。
不過,這類民調結果往往只反映“民意”。畢竟,選票掌握在國會議員手中,多數議員還要看所在的派閥眼色行事。
派閥是政黨內部的非正式組織,反映了黨內重量級人物與其追隨者之間的庇護與效忠關係。當前,自民黨內部派閥主要有7家:安倍所屬的細田派人數最多,有96名國會議員;麻生派有53人,竹下派有52人,二階派有47人。
派閥具有人事推薦和集體行動的影響力。在新一輪自民黨總裁角逐中,無派閥的前總務相高市早苗已得到了前首相安倍晉三領導的細田派支援。
“我不贊成,但也不反對。”2021年9月3日,河野太郎拜訪日本副總理兼財務相麻生太郎時也得了“中立”的承諾。
但新一輪自民黨總裁選舉也呈現一個新趨勢:以派閥為主體的總裁選舉正面臨著挑戰。
自2012年以來,安倍晉三掌控的細田派與第二大派閥麻生派聯手,形成“安倍·麻生”體制,雙方聯手控制著自民黨大約40%的議員,也左右著自民黨乃至日本的朝局。
但持續近十年的“安倍·麻生”體制被批評“重家主輕個人”,自民黨內部年輕的議員尤其不滿門閥體制。
如今,儘管安倍晉三明確指示派閥成員們要支援高市早苗,但《讀賣新聞》報道稱,他領導的細田派仍有三分之一的年輕議員決意支援河野太郎。同時,他的聯盟麻生派也分裂為支援河野太郎的“少壯派”和支援岸田文雄的“元老派”。
“總裁選舉總是由派閥的頭領決定,這讓黨員和民眾都沒法接受。”來自石破派的眾議員山下貴司公開表示,不少國會議員希望所在的派閥能夠允許其成員自由投票。
儘管在以往的自民黨總裁選舉中,各大派閥內部也不止一次出現“跑票”現象,卻從未像今天這樣分裂。
通常,每一屆自民黨總裁選舉在正式投票前,自民黨內的各大派閥都會舉行“出陣式”:眾人高呼所支援的候選者名字,並一起食用豬排咖哩飯。
在日文中,豬排咖哩飯(カツカレー)因含有“勝”(カツ)字,故被推崇帶有勝利與宣誓的色彩,吃過豬排咖哩飯就得按照派閥的統一要求投票支援指定的候選人。
2018年9月,日本NHK電視臺曾直播過自民黨總裁選舉,當時,安倍晉三與石破茂兩大陣營對決,端著一盤盤豬排咖哩飯的服務生在現場穿梭不斷。
那一場“出陣式”上,安倍晉三陣營消耗了333份豬排咖哩飯。計票時,安倍晉三卻只得到了329票。這意味著,有4名議員在吃過安倍晉三陣營的豬排咖哩飯後,並沒有將選票投給安倍晉三,氣得細田派大佬要找出“叛徒”。
從新一輪自民黨總裁選舉來看,細田派、麻生派與竹下派的投票傾向更加分散,而岸田派、二階派、石破派依舊保持著比較強的“團結力”,只要派閥的頭領推薦選誰,派閥內的議員往往就會支援誰。
“三般定律”
“日本人同美國人或一般西方人之間的最大差別,莫過於日本人那種集體主義傾向了。”美國曆史學家埃德溫·賴肖爾認為,派閥源自日本的政治和社會傳統。
自明治維新以來,政客們通常會從家族中挑選出青年才俊作為“繼承人”,及早地安置在高層政要身邊做秘書,以幫助他們快速積累人脈和從政經驗。
透過聯姻、過繼、認乾兒子等各種方式,這些政治世家還為“門閥政治”套上一道道安全鎖。時至今日,其權勢可追溯到明治維新時代的安倍、鳩山、小泉、福田和麻生等五大家族。他們至今仍壟斷著日本的高層政治,僅安倍家族就出現三位首相。
日本戰敗後,美式民主改造也未剎住日本傳統的“世襲政治”之風。
1963年11月,第30屆眾議院選舉產生的511名議員中,只有15人來自政治世家。到了2017年,僅自民黨議員中就有一半系“子承父業”,而整個國會議員中有三分之一是“世襲議員”。
固定選區制度也助長了“世襲政治”之風。通常,日本國會議員都有固定的選區。經過歷代經營後,他們大都會營織出一個龐大的支持者網路。當一任政客退休後,其“繼承人”就會順理成章地拿到這筆政治遺產。
與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在各大選區你爭我奪不一樣,在日本,如果有黨內政客使用手段搶得同僚的家族固定選區,則會被認為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日本的遺產稅制度也為“世襲政治”開綠燈。按照該國相關法律規定,繼承遺產需要按數額繳納不同比例的鉅額遺產稅,但用於維持日常運轉的政治資金卻不在遺產稅範圍之內。
新一輪自民黨總裁參選人野田聖子就被曝逃稅。從2003年開始,她的父親野田島稔就給野田聖子所屬的三家政治資金團體捐贈政治資金。到2015年9月野田島稔去世時,將全部資產8050萬日元捐給了女兒。但是,這種將遺產滿額捐贈的做法涉嫌違反《政治資金歸正法》。
官商結合更是有利於“世襲門閥”的形成,官與商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在鳩山家族,鳩山邦夫的曾祖父鳩山和夫曾任眾議院議長,祖父鳩山一郎擔任過首相,哥哥鳩山由紀夫也曾在2009年擔任過日本首相,而鳩山邦夫的母親是日本最大汽車輪胎公司普利司通創始人石橋正二郎的女兒。透過繼承母親的遺產,鳩山邦夫一度成為國會議員中的首富。
二戰後,麻生家族也出現過多名議員和首相,掌控政治資源的同時還擁有多家煤炭、電力、化工和金融企業。
財閥也可以直接參與政治過程。在日本,以三菱、富士為代表的大財閥組建“經濟團體聯合會”,並在該組織內部設定各種委員會,它們與政府各個職能部門對應。此外,政府的各項政策草案也大多由“經濟團體聯合會”負責制定。
金錢、地盤與招牌,被稱為競選議員的三大“神器”。在日語發音上,金錢、地盤與招牌三個詞彙都以“般”音結尾,因此又被稱為“三般定律”,這些資源往往被政治世家壟斷。
不過,沒有家族經濟的支撐,一些“草根政客”偶爾也會得到財閥的支援。從2020年12月公佈的上一年度《政治資金收支報告》來看,平民出身的菅義偉以1.12億日元名列榜首,他的政治資金收入來源主要是在東京舉辦“研討會”以及在橫濱舉辦“早餐會”的企業捐款。
“平民首相”曇花一現
菅義偉是為數不多的“平民首相”。在他之前,只有村山富市、菅直人、野田佳彥等少數人出身平民家庭。
1948年12月,菅義偉出生在秋田縣的一個草莓種植戶家庭。高中畢業後,他響應“集體就業”政策,來到東京一家紙箱廠打工攢學費進入法政大學讀書。
他不喝酒,但為了積累人脈資源,菅義偉經常會在一晚參加兩三場酒會。菅義偉很勤奮,在1987年橫濱市議會選舉中,他每天走訪選區內兩三百戶,磨破了幾雙鞋。
如今,這位“平民首相”曇花一現後落幕。這一度被歸因於“奧運詛咒”:1964年東京奧運會、1972年札幌奧運會和1998年長野奧運會後,在任的首相都在當年下野。
日本坊間還流傳菅義偉政府遭遇了“民調詛咒”:通常,支援率連續低於30%的首相在位時間不會長久。2020年9月,上臺之初的菅義偉政府一度獲得74%的支援率。六個多月後,支援率卻急轉直下。共同社2021年9月初的一項民調顯示,56.7%的受訪者認為他卸任首相“理所當然”。
“他在處理黨務和政策方面做得都不夠好,上層社會也沒有人喜歡由他掌權,只是他們還沒找到合適的替代者。”日本中央大學名譽教授史蒂文·裡德(Steven Reed)認為。
上任之初,這位“平民首相”一度被認為會採取民粹主義政策。但是,他僅在降低銀行手續費、降低手機通訊資費等方面取得部分進展。
這仍惹得多家經濟財閥怨聲載道。最近,新冠肺炎疫情加劇、提前解散眾議院以及自民黨在橫濱市長選舉中的失敗,又成為壓垮菅義偉政府的三根稻草。
“除了菅義偉,誰都行……依靠菅義偉,無法在即將到來的眾議院選舉中取勝。”《日本經濟新聞》援引一名自民黨議員的話,“菅義偉已被視為選票的‘毒藥’”。
菅義偉的民意支援率江河日下,自民黨主流派閥也不再支援他。2021年8月,當菅義偉試圖重新組閣自救時,安倍晉三和麻生太郎等派閥頭領並未施以援手。
“這似乎不是自民黨內派閥大佬第一次拔掉首相的電插頭。”德國杜伊斯堡大學政治學家阿克塞爾·克萊因(Axel Klein)頗為生動地評論說。
一年前,安倍晉三突然因健康原因宣佈提前辭去首相職務,自民黨內部陷入混戰,無派閥的菅義偉成為各派都能接受的人物。於是,在自民黨五大派閥的支援下,“非世襲、無派閥”的菅義偉被拱上了首相寶座。
菅義偉不願承認與派閥有瓜葛。他在2020年9月2日的自民黨總裁選舉會上說,“我並不是得到派閥聯盟的推舉才走到今天。那些支援我的非派閥國會議員把我推上了前臺。”
在自民黨內部,當前大約有70名不隸屬於任何派閥的人士,其中有30多人支援菅義偉。他們被稱為“菅集團”(Suga Group),第一次公開亮相是在2020年8月31日。
“我們會一直追隨您!”“請您參加自民黨總裁選舉!”當時在國會議員會館,14名年輕的自民黨議員表示支援菅義偉。後者則站在臺階上一邊傾聽一邊微笑著點頭,“我已做好參選的準備”。
“菅集團”議員的群體畫像也得到《讀賣新聞》的描摹,他們有三大共同點:不屬於任何派閥,祖上都不是國會議員,他們的資歷更不深——當選眾議員的次數一般都低於四次。
“無派閥,又並非(政客)二代和三代的人開展政治活動一定很難吧。”菅義偉深知“無派閥、非世襲”議員的艱辛。
從政後,菅義偉一度隸屬於小渕派(竹下派的前身)和古賀派(岸田派的前身)。2009年,菅義偉退出古賀派之後成為無派閥議員。
不過,菅義偉對“菅集團”卻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態度。在自民黨內部,他的支持者坂井學和山本朋廣等人組建“象頭神會”(Ganesha),定期組織“無派閥、非世襲”議員交流,菅義偉也多次參與該組織的午餐會。
但是,當追隨者提出把“象頭神會”更名為“歡義天之會”時,菅義偉拒絕了,因為“歡義天之會”的“義”字正是取自菅義偉的名字。
改革門閥與派閥的呼聲
菅義偉不希望“象頭神會”發展成為傳統的派閥。近年來,日本社會與政界醞釀著一股弱化門閥與派閥的改革呼聲。
“政治家的兒子長大後依然是政治家。”時事評論家坍屋太一多次批評“世襲政客”導致日本民主政治“凡爾賽化”:17世紀初,在修建了奢華的凡爾賽宮後,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帶領近臣、寵臣整天沉湎其中,導致民心生變、王冠落地。
在日本,世襲的政客大多自幼成長於東京優裕的環境中,他們的家族選區卻往往在偏遠的小城或農村。坍屋太一批評說,世家子弟不知民生艱難,漠視民意走向,很難提出有效的政策對策。
右翼政客中川昭一被日本輿論認為是“世家紈絝子弟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不僅繼承了其父的政治資源,還繼承了“中川王國”的豐厚財產,相繼擔任過農林水產大臣、經濟產業大臣、財務大臣、特命擔當大臣等,但政治上毫無建樹。
在2009年2月的西方七國(G7)財長會議上,中川昭一不僅口齒不清,還說錯了日本銀行(央行)的政策和利率,甚至把記者提問他人的問題“搶”來作答。這場“醉酒登場”後,中川昭一在輿論的批評聲中辭去財務大臣兼內閣府特命擔當大臣。同年10月,時年56歲的中川昭一被發現在家中暴斃,屍檢發現他的體記憶體在大量酒精和安眠藥成分。
“政治領域的話語權不對、經濟領域的貧富分化等,都在戕害著日本社會,窒息了整個社會的活力。”日本學者大前研一在《M型社會》一書中寫道。
那些長久地“生活在雲端上”的世家子弟,與平民階層的隔閡也越來越深。門閥政治還剝奪了許多平民子弟逆襲的機會。
從平民家庭逆襲的少數“草根”政客更傾向尋求對門閥政治進行改革,而世家子弟則更願意維持現狀。不過,隨著民眾對世襲政治的不滿,甚至一些世襲政客也在政治口號中加入了“變革”的元素。
從日本國會眾議院官網資料來看,截至2021年9月,來自自民黨276名眾議院議員的平均年齡為59歲,無派閥議員也接近兩成。非世襲、無派閥以及更加年輕化的議員群體帶來更多變革的呼聲,他們對派閥選舉、資金和人事一把抓的“暗箱政治”越來越不滿。
近年來,自民黨也實施了一些弱化派閥的動作。在新一屆自民黨總裁選舉中,資金和職位已不再完全由派閥管理,更多的許可權被收歸自民黨執行部。
這意味著,議員個人透過效忠派閥得到的利益開始減少。上世紀80年代的派閥鼎盛時期,派閥往往以夏季“冰代”、冬季“餅代”等名義向議員發放生活費和政治資金,普通議員不得不唯派閥頭領馬首是瞻。
派閥因為掌握著錢袋子而日漸做大。1989年,高達97%的自民黨議員加入了派閥。當時,日本實施中選舉區制度,讓同一政黨在同一個選區裡推舉多名本黨候選人,這也導致參選者更加依賴派閥提供的資金、人脈和策略。
上世紀90年代中期,日本眾議院開始推行小選區制,允許同一政黨在同一選區只推舉1名本黨候選人。從此,激烈的黨內派閥之爭迅速演變成了不同政黨之間的角逐。
同時,“利庫路特賄賂案”“東京佐川急便案”等政治資金腐敗醜聞也促使日本國會修正《公職選舉法》等,加強對政黨資金監管,這也削弱了派閥的財權。
如今,安倍晉三等老一代財閥大佬的退卻,也促使日本政壇從寡頭壟斷局面進入“競爭型市場”。
“安倍晉三等主導的派閥力量被削弱,自民黨以及日本政府領導人將更加年輕化、多元化。”德國杜伊斯堡大學政治學家阿克塞爾·克萊因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預測,日本政壇因此極有可能出現2006年的“群雄逐鹿”局面。
那一年之後,由於派閥之間的混戰以及強勢政治人物的缺失,日本政壇在6年內換了6名首相,相位頻繁更迭,政策也無大作為。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熊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