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集簡介:老金在國內大廠幾十年車間主任職務上退休,因老伴去世,兒子接他到美國一起生活,怕老金寂寞,兒子讓他去管理自已投資的一酒樓。老金運用幾十年車間主任的管理經驗,旗開得勝坐穩人事管理層,開始下一步營運成本管理。需具體瞭解,請點選閱讀前面“冰凌集12”,謝謝!】
老金總是提早十分鐘到飯店,提了一把塑膠水壺,在飯店門口澆澆盆花。實際上,他守著門口,就是要讓遲到的員工難堪。所以,員工們一個比一個準時,但心裡都在罵他老奸巨猾。
這天,大唐(酒樓員工)遲到了,嘻嘻哈哈的走到老金面前,奪過塑膠水壺:“金老總,這些芝麻小事我們來幹。您老人家啦,應該管整個飯店的大政方針和發展前景,特別是如何跨世紀跨千年的大事。”
老金笑了笑:“澆澆花,活動活動筋骨。”
大唐說:“金老總,每天看到您,特親切,就像過去在單位裡見到老書記似的。有時,嘿,不瞞您說,不僅特親切,還特激動,真想熱淚盈眶一把。您看,您過去大幹社會主義,幹了一輩子;如今退休了,還要大幹資本主義,為資本主義貢獻餘熱。這、這也太、太辛苦啦!”
老金說:“你這麼一講,我不就成了‘走資派’了嗎?”
大唐說:“是‘紅色走資派’。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不得不走的‘紅色走資派’。金老總,說嚴重了。善意攻擊,善意攻擊。”
老金說:“沒關係沒關係,這樣子講講笑笑好,又像回到過去單位裡。”
大唐說:“金老總,我來問問您,蔬菜,英語怎麼說?”
老金仰頭想了想,說:“飯、須、得、飽(vegetables)。對吧?”
大庸說:“對。龍蝦呢?”
老金說:“拉、伯、斯特(lobster)。”
大唐說:“筷子?”
老金說:“恰伯……斯代克(chopsticks)。哎,這個花叫什麼?”
大唐說:“福老兒(flowers)。福州老兒子。好記吧?”
老金說:“福州老兒子,福老兒。嗯,好記。”
大唐說:“金老總,您這個土辦法學英語好!土法上馬,立竿見影,應該去申請專利。”
老金說:“這個就是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大唐他貼著老金耳邊說:“提拔老葉,絕對的高招。符合‘聽雨樓’廣大員工的意願。”
老金笑眯眯,用手指點了點大唐:“哎,大唐啊,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就像我們國內講的,是同志,啊,我們是同志關係……”
大唐搖著手說:“哪裡哪裡,是部下,我是您金老總絕對的部下。”
老金說:“什麼部下部下的,是同志……”
大唐說:“美國這裡叫同志是另外的涵義,就是同性戀。不過,金老總,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就像我大叔,我們的關係就這麼鐵。您要辦什麼事,儘管吩咐。”
老金說:“他們那些維特(Waiter侍者),有些什麼調皮搗蛋事情,你隨時插入敵心臟的一把尖刀。”
老金說:“我昨天已經跟麥瑞舉(manager經理)說了,下個禮拜起,你打二區的臺子。”
大唐眼睛一亮,以拳擊掌:“謝啦!金老總。”
每週二是送貨日,廚房裡就要大忙肉器活。從大師傅到洗碗工,都忙著剁肉剔骨,殺雞剝蝦,把雞肉、豬肉、牛肉等分門別類處理成半成品,然後送進冰庫裡,冷藏或者冰凍起來。在進貨的各種肉類中,雞肉數量最多。雞在美國是最便宜的食品,美國人也最喜歡吃雞肉,但他們就吃雞胸脯肉和雞腿肉,其他都不吃,也不知道怎麼吃。
因此,廚房裡每次做完肉器活,總要扔掉一大堆雞骨架。有的人剔得馬虎,骨架上到處附著剩肉,廚房裡的人早就習以為常,睜著眼睛就往垃圾桶裡一扔。老金看到後,心疼了半天。他交待做開飯菜的炒鍋師傅林長樂,把雞骨架全部留下,洗乾淨後放進冰庫裡。
林長樂是老金的外甥,和舅舅從小就親近,說話也隨便:“依舅,雞骨頭已經留了不少啦。熬高湯足夠了。”
老金說:“扔掉可惜了。你叫洗碗的阿米高(西班牙語:朋友),把全部骨頭都留下來,洗乾淨,剁成一塊一塊,放到冰庫裡,做開飯菜。”
林長樂搖頭笑起來:“依舅,渣渣雞骨頭,哪一個人吃噢?”
老金說:“只要做得有味,就會有人吃。”
林長樂“嗤”的一笑。
老金眼睛一瞪:“這是錢買的,不是誰送的。過大公家的東西都要節約,現在是自己的東西,更要節約。你不想做?我自己做。”說著,他就開始脫西裝。
林長樂連忙攔住舅舅;“依舅,哪裡要你來做。你、你快到大堂去休息,我來做就是了。”
老金穿上西裝,問:“冰庫裡有酒糟嗎?”
林長樂說:“可能還有,不多了。”
老金說:“你把它拿出來,我晚上來做酒糟雞。”
老金當晚親自下廚,用雞骨架做了一道酒糟雞當開飯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廚房打雜工林榕是福州人,特別喜歡吃酒糟雞,最後連湯都倒進飯裡。老金隔天又下廚,做了一道咖哩雞,這是一道開味菜,也受到大家的歡迎。接著,林長樂又發揚光大,見“雞”行事,今天上海人多,他就做紅燒雞,或者做糖醋雞,這兩道菜很下飯,很合上海人的口味。週末固定工臨時工都來,人多了,他就做咖哩雞,大家都喜歡吃。包外賣的湖南妹子宋雪莉,自告奮勇做開飯菜,她用幹辣椒加豆鼓,做了一道湖南辣子雞。大家哼著“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吃得又哈舌頭,又掉眼淚。大唐編了一個《吃雞歌》,每到開飯時候,他就跑進廚房,張口領唱:“今天吃的是什麼雞啊?”
福州人就齊唱:“酒糟雞!酒糟雞!”
大唐又領唱:“明天吃的是什麼雞啊?”
上海人齊唱:“紅燒雞!糖醋雞!”
大唐再領唱:“什麼時候吃辣子雞啊?”
大家齊唱:“不知道啊!不知道!”
這時,宋雪莉悲聲獨唱:“孤獨啊,你是一道涼拌菜,妹子我,嘴涼心更涼。”
大家齊吼:“妹子你大膽的往前走啊!辣子雞,在前頭啊!”
唱著吃著,大家又延伸了關於雞的話題,總要起鬨老葉來主講。老葉曾經海吹在這方面是身經百戰,和近千位各國佳麗有過美妙的“切磋”,因此經驗豐富,可以和大家分享。見大家推舉他,他極其高興,笑嘻嘻的點上一支菸,抱起紫砂茶壺,當著男男女女的面,張口就講一段,說得大家又笑又罵。
老金站在一旁,附和著乾笑兩聲,心裡說:“笑吧,笑吧。開飯菜的錢就省下來了。”
有人在背後罵老金,稱他是“周扒皮的親密戰友”,說他叫大家吃雞,也不讓好好吃,盡啃雞骨頭,難怪半夜雞不叫。
這天夜裡,金城在回家的路上,笑著對父親說:“依爸,開飯菜沒幾個錢,沒必要太省了。”
老金說:“你不要小看,錢就是這樣省下來的。你記得小時候,鄉下依伯給你鋸的竹筒吧,竹筒兩邊都有節節,裡面是空的。你在竹筒上面據一道口口,放在床底下,把平時一分兩分碎錢,都塞進竹筒裡。集了有兩年吧,那次過年,你用柴刀劈開竹筒,你記起來了吧?多少錢?”
金城說:“有三十多塊錢,那時候,三十多塊錢很大啊!我記得,把你和依媽都嚇了一大跳。”
老金說:“就是啊!節約很重要,過去在車間裡,經常開展節約活動,你看看好像沒什麼,我做過成本核算,實際上很厲害啊!你看洋人,來店吃飯,最後一口口剩菜,都打包帶回家,打包盒盒錢都比菜錢貴,這一點很好。像國內,反正都是公家出錢,隨你吃。”
金城說:“我知道這是好事。就是怕他們七講八講,話都講的很不好聽。”
老金說:“沒有什麼人講,主要就是那個上海人託尼講七講八。這個人不老實,自己到酒吧裡面倒酒送客人,不算錢。做人情賺小費。”
金城問:“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老金說:“大唐跟我講的。”
金城說:“這個託尼,他敢這樣做啊!不過,大唐油腔滑調的,也不是什麼好人。”
老金說:“但是,大唐聽話,這一點,最重要!我把雞骨頭收起來了,你看,前兩天他就把扔掉的芥藍梗撿起來,把皮皮削掉,用鹽,糖,醋和花椒醃起來,我吃了,味很好。可以做拼盤配菜,大家又愛吃。大唐他知道怎麼討領導喜歡,用人就要用這樣的人。不過,你要用他,也要給他一點好處。”
金城笑著說:“還是依爸厲害。”
老金說:“所以啊,隊伍建設最重要。像託尼這種人,要好好教育。”
金城說:“誰去教育?炒掉就是了。”
老金拍拍腦門:“這裡就是這個方便,講炒魷魚就炒。過去在車間裡,有的工人調皮搗蛋,車間領導只能苦口婆心教育;你要是批評他幾句,還不跟你鬧翻天了?哪裡還想炒魷魚?我看啊,這個託尼可以考慮炒掉,炒掉了他,上海人就少一個干將,勢力就沒有那麼大了。”
回到家裡,兒媳婦貝蒂迎出來。她從新餐館先回來了,煮好了湯圓,等著公公和丈夫回來吃夜宵。老金心裡很舒服,這兒媳婦雖然打扮得洋裡洋氣,還真懂得孝順體貼。
老金吃了一口湯圓:“嗯,貝蒂做的湯圓,很好吃。”
貝蒂笑著說:“爹地,我哪裡能做這麼好吃的噢,是買盒裝的寧波湯圓,自己回來煮一煮就可以啦。爹地喜歡吃,就多吃一些。”
金城說:“貝蒂手藝好。飯店剛開張那一年,大師傅跟貝蒂吵架,在禮拜五最忙的時候,帶著廚房裡的工人全部走了。怎麼辦?大堂客人等著出菜,我和貝蒂頂在廚房,我打雜洗碗,貝蒂就當炒鍋,炒出來的臺灣菜,客人還很喜歡吃呢。”
貝蒂說:“哪個大師傅好好壞噢,講都不講,帶著員工就走了。”
金城說:“依爸,這就是我們剛才講的,老闆炒工人的魷魚還好辦,工人炒老闆的魷魚,那就厲害啦。那一次,還好頂下來,不然的話,牌牌都要砸掉了。剛才你講把託尼炒掉,很有道理。我看下個禮拜就叫他走人,少一個上海人,分散分散他們的勢力。”
老金說。“不要我們去炒他,想一個辦法,讓他來炒我們。”
貝蒂說:“就叫他去新餐館當維特,他如果不去,就會自己走人。”
金城說:“對,新餐館是伯費店(Buffet自助餐),小費少,他肯定不會去的。”
老金說:“還是貝蒂厲害。”
第二天,老金就交代老葉,把託尼調到新餐館去當維特。老葉早就對託尼恨之入骨,如今要拔掉這根肉中刺,正中下懷。他馬上就通知了託尼。託尼問老葉為什麼偏偏要調他去新餐館。老葉說不知道,這是金老總的指示。
吃過晚飯,託尼來到小房間,要找老金談一談。
託尼和顏悅色的說:“金老總,你很辛苦啊!”
老金笑著說:“是啊。在美國賺錢不容易啊!”
託尼說:“賺美國人的錢不容易。”
老金像被人刺了一針,心想:“你死到臨頭了還臭硬。”他仍然笑著問:“老葉跟你說了嗎?調你到新餐館去的事。”
託尼說:“我就是為這件事來找你的。我想了解一下,為什麼要調我到新餐館去?”
老金說:“工作需要嘛。新餐館剛剛開張不久,需要一些骨幹充實。我們研究了一下,決定調你過去。”
託尼說:“金老總,這是藉口。你們要炒我就魚,就明擺著講好了,不要搞這些小名堂。”
老金臉沉下來,不說話。
託尼說:“金老總,你在國內,也是當車間主任的,大小也是領導幹部。國內的那一套你應該比我清楚,處理一個同志,處理一個部下,總要有個處理意見吧。為什麼處理呢?總要有一個說法。是不是?我就想聽聽這個說法。”
老金說:“既然你這麼講了,我可以告訴你。你的一些做法,違背了店規的要求,比如,私自到酒吧倒酒,送給客人當人情……”
託尼說:“這算什麼問題呢?我倒酒給客人,也是為了客人多點菜,多來飯店吃飯啊!還不是為了飯店的生意啊!何況,一杯酒值多少錢?再何況,我又不是隨便哪一個客人都送酒,送的都是好客人啊,是不是?再何況,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送東西,不是送冰激淋,送水果,都在送嗎?”
老金說:“那是不一樣的。冰激淋和水果是飯店裡允許送的,酒是不允許的,這一點要分清楚。除非大堂經理指定給哪位客人送酒,才由酒吧小姐倒酒給維特。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去酒吧倒酒的。我想你是老維特了,應該清楚這一點。”
託尼問:“就這一點?”
老金說:“這一點就很嚴重了。”
託尼說:“金老總,你這樣講話就很沒有意思啦!你不看我總的表現,抓住一點點皮毛小事大做文章。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嗎?我知道,你們真正討厭我的是敢跟你們提意見。不錯,提拔老葉當大堂經理.我提了意見,為什麼?是因為你們對上海人有偏見。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們福州人,北京人,中國各地的人,還有那個臺灣同胞,對上海人成見這麼大!上海人怎麼啦?你們就這麼看不慣上海人?上海人勤勞!中國總產值,上海佔了一半還要多。上海人門檻精?那是智慧!上海產品質量頂呱呱,那是用手、用腦筋做出來的,不是用嘴巴吹出來的。啊?上海人大公無私,每年支援全國多少?北京一聲令下,上海人一聲不響,人民幣就運到北京,運到全國四面八方。現在我這個上海人倒一點點酒,你們就大做文章?再說,吃雞骨頭的事情,大家每天工作這麼辛苦,又是以店為家,總要吃點好吃的小菜吧?可是你們卻從員工嘴巴里摳一點點小菜錢,省錢不是這樣省法的。這種做法跟過去資本家有什麼兩樣?”
老金不說話。像託尼這類人,老金見的多了,如果和他正面作戰,肯定是自投羅網,上他的圈套。老金手握主動權,沒有必要和他爭論是非問題。
託尼說:“這樣吧,我今天透一個底給你金老總。我很喜歡在‘聽雨樓’工作,我不想所謂的調到新餐館去工作,更不會接受你們的炒魷魚。害人之心我不會有,防人之術我學的不少。我過去是搞稅務的,對‘聽雨樓’應該交稅情況知道一些。如果你們要炒我魷魚,那麼,就是斷了我的生路。我也會被迫做出反擊,我會向有關部門反映反映一些問題。不知道金老總知道不知道這裡面的利害關係,可以問問金城和貝蒂。”
老金心裡一揪,咬牙切齒。他不動聲色,冷冷的看著託尼。
託尼說;“晚安啦!”起身就走。
晚上回到家,老金問兒子:“飯店繳稅情況正常嗎?”
金城問:“依爸怎麼突然問繳稅的事?”
老金說了託尼找他談話的事。
金城拍著桌子,破口大罵:“跟我玩這一手!看吧,我有辦法對付他!”
老金說:“不要蠻幹,先曬他一段時間再講。上海人嘴巴臭硬,不見得真做。”
金城說:“但是,要想辦法殺住這種威脅做法,不然的話,以後誰都可以這樣來威脅。”
老金說:“金城,我問一下,我們飯店在這方面有沒有什麼漏洞?”
金城說:“不管有沒有漏洞,稅務局真要查你,你就很麻煩。肯定能查出你一點半點問題。所以,這一步很毒啊!”
老金說:“那這樣,先不要動他,先讓他得意,以後再找機會。”
不料,到了月底,託尼正式向大家宣佈,他在紐約長島一家新開張的中國飯店找到新的工作,要去那裡當經理,明天就離開“聽雨樓”。他還把那裡的電話號碼抄給大家,希望大家有空去玩。並且強調,一定讓大家換換口味,請大家品嚐生猛海鮮大餐。
託尼到小房間,遞給老金一張小紙條,說:“金老總,這是我的新單位的電話號碼,今後保持聯絡。明天我就走了,這三年裡,金城和貝蒂,還有金老總,都對我也是多有關照,謝謝啦!”
老金有些意外,說:“祝你到新的崗位,一切順利!”
託尼說:“出門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我有什麼不當的地方,還請你們多多諒解。”
老金突然感動起來:“哪裡哪裡?都是一家人嘛,有矛盾總是難免,不要放在心裡。”
晚上,老金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又叫林長樂到酒庫去搬一箱青島啤酒,歡送託尼。大家圍著託尼說笑暢飲。
大唐舉杯高呼:“熱烈祝賀託尼同志榮任長島某某大飯店經理!”
大家紛紛跟呼,向託尼祝賀。
託尼說:“謝謝!謝謝啊!”昂頭喝乾了杯中酒,一行清淚落下來。
飯後,老金聽樓蘭說起託尼,才知道他的一些情況。託尼在國內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師,十年前來美國考查的,滯留未歸,一直在餐館打工。因為身份黑了,老婆孩子不能來美,就這樣大洋兩岸分居著。
這天夜裡,老金失眠了。
文/冰凌(美國)原創授權釋出
圖/倪小玲(紐西蘭)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