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童年時代,玄雍君主嬴政所受的教育在點滴中被來自南荒的“怪物”白起改變。他們共同成長,最終擊退吞噬玄雍的血族軍隊,重振秩序。血族力量無獨有偶地接觸到白起,他選擇受其折磨以變得強大。嬴政向戰爭亡靈發起求禱,剝奪“自己的東西”但將安寧夜晚歸還他魂不守舍的夥伴,併發誓將永遠守護他們子子孫孫的生活。
祖母告訴他,有些事,等到萬人來朝的時候才應該去做,皇室不需要解決問題,只需要巧奪功勳。少年不再相信這句話,是在前往稷下求學途中。當撞上洶湧而來的血族部隊,夥伴從對方手裡奪下武器開出一條路來。如果說被保護的他看起來像個帝王,那麼帝王就並不如一個凡人。
行動必須發生在此時此刻,自己手中。夥伴陷入危機之時,少年君主確信了他新的真理,某種能量隨之異動,他情不自禁伸開雙手,頃刻間血族部隊所有金屬劍器被一陣狂風捲上天空,繼而暴雨般降臨大地。
他不明白這一切。稷下求學多時,賢者才告訴他,人有無窮的力量。而只有當一個人的意識覺醒,才真正成為人。學子用這句話想著自己,也想著整個玄雍。
賢者還說,製造利劍輔佐自己,那隻能證明劍的力量;如果人雙手空空走向這個世界,那麼他走到哪裡,哪裡的武器就會歸服於他,像烏雲裡的雨水落下,宣告閃電的到來。
稷下歸來,在這位新君主手中,血族動亂、民不聊生的社會暫時得以終結。他尋求律法,希望能讓所有人平等地共同生存。他觀察強者,也觀察弱者,既讚賞超越的精神,也庇護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成長。
當昔日少年變得成熟,他的頭腦更加清明,意志更加明確,甚至有比立法更遠大的理想:玄雍應當正視黑色,正視南荒那無盡的災難、他族的痛苦,理解恐懼的根源。因為他的身邊,從小就活著被別人視為怪物的人—— 那個可敬的夥伴。
怪物
他朝籠子裡伸手,差點被怪物抓傷。它的眼睛在鐵欄縫裡盯著他。
玄雍管南荒的人都叫怪物。怪物小孩時不時被抓到玄雍當做貨物交易,據說只要在這些孩子上做一點小小的試驗,它們就能變成最強的兵器。
他給它一點威脅,劃了一根火柴扔到裡面去。但因為手在抖,火柴扔偏了,扔到了外面。怪獸卻像已經燒著了那樣衝他大喊大叫,嚇得他退到門口。又放過一顆蘋果在籠子跟前,蹲在一旁看,但毫無動靜。第二天再去看,蘋果不見了。過年的時候,放了一個餃子在外面,裡面裹著他放進去的一枚銅幣——看到大人們熱衷於做裹了銅幣的餃子,他忍不住仿照製作。因為這枚銅幣,他又差點遭到了襲擊,籠子幾乎被怪物撞壞。宮裡所有人忙得焦頭爛額,衛兵出動制服,鐵匠們修補籠子。祖母由此警告了他,說他再搗亂就把他也關到那籠子裡,連同那怪物一塊送到南荒去。
任何威脅都無法打斷他的行動。他只是假裝不再犯事。在祖母打瞌睡的時候,宮裡舉辦盛會或是招待外賓的日子,看準時機就又溜到那籠子邊。讓怪物畫畫,失敗。在幾十米外向怪物展示自己的超強劍術,無果。和怪物玩玻璃球,成功。他從籠子外把玻璃球打進去,怪物把它踢出來。怪物一腳把球踢飛,越過屋樑,猛地落入祖母最心愛的一盞燈。燈碎了。
祖母無法忍受,命人把整個怪物籠子遣去南荒。做實驗的人遲遲不來,在空頭許諾和眼下騷亂之間,她選擇清理後者。
為了防止路途顛簸損壞籠子,宮裡專門打造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籠子。少年並不知道他們要把怪物送去南荒,他只以為他們要給他換個籠子。他趁怪物還沒進來,自己鑽進去,悄悄在籠子裡貼膠布。他想知道如果怪物被膠布粘住會怎樣。怪物被送進新籠子,他很快被粘住。少年打算出去。但是他一隻手被膠布粘住了。他用另一隻手去撕膠布,也被粘住了。大家把籠子弄上送貨車的時候,他還在和膠布搏鬥。
應該呼救。但那就尊嚴全無了。
一路向南,籠子被丟在沙漠。
對於籠中的兩人來說,時間和空間都沒有流動。一開始,他們還會用聲音和眼神廝殺,但這一趟旅途到後來,所有不甘都靜止了。沒有吃喝,力氣已經用光。又過了幾天,籠子突然被開啟,刺目的光照進來。一堆人臉堵在籠子口朝他們看。
他們幫助怪物解除了膠布,摟住他哭。也有一些人指著他,給他解除了膠布。他沒有被摟住哭,而是拿繩子捆起來,帶到部族首領前,由所有人議論,最後栓回籠子裡。籠子的門被換了一個有鐵柵欄的。
他在籠中站著,刻意讓自己顯得很平靜。失誤了,應該隨時帶著那把祖傳寶劍,用他發明的無敵劍陣,跳到空中把這些人殺個片甲不留。同時想著在讀過的書裡,大陸英雄被記載有哪些失誤。眼下一個想不起來。但肯定有很多。不然為什麼有這麼多英雄,世界還這麼亂。他靠牆站著,朝前面看。就是不坐下,不躺著。
一顆蘋果出現在籠子外面。
少年猶豫著。肚子告訴他現在就去撿起來一口吞下去。但蘋果之後呢?有沒有點著的火柴?有沒有包著硌牙物的餃子?
做怪物可真難啊。他從小沒怎麼哭過。這時哭著。
再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
怪物的那雙眼睛,他太熟悉了。分外明亮,猛烈。即使在黑夜裡。
此時,開進南荒的玄雍的軍隊正在和部族交火。突如其來的紛亂湧入每個角落。吵嚷尖叫的聲音襲來,少年直覺到他們是在找他。他從籠子裡走了出去,抓住蘋果,一邊抓住怪物的手,朝騷亂的邊緣跑去。他們聯手打架,自認逃脫兩方軍隊的追捕,但不久就被蒙將軍一手一個抓起來,扔進車帳篷,連夜送回了玄雍。
“為什麼抓他?”少年問。
“南荒將有血災。”蒙將軍說,“呆在那會死。”
白晝
賢者說,大陸傳說裡有兩個來自不同國度的王子,當他們還小時,一個落難而另一個收留他,教他;多年之後,收留者遭遇了詛咒,發瘋般屠戮了整個王宮,因羞愧而戴上面具、逃進山野中,當初被教導的王子偶然發現了他,刺破那副面具,讓他重見天日。
賢者說,不必在此刻哭泣,是那時收留者告訴落難者的話。後者反還,讓對方明白此刻不同於過往,新生永遠存在。從此世間多了星夜的王子,保護行人,驅散他們對於黑暗的恐懼。
病榻上的人陣陣抽搐。上一次也是這麼幹坐等著,是在稷下。賢者療傷,閒時無意叨唸著故事。封印了被邪血感染的傷口,夥伴疲憊地睜開雙眼。賢者說,小心不要傷著第二次。
兩天前,無主之城城門裡走出被武器壓彎了背的身影。陣線之外,所有人等的是玄雍最強悍的將領,沒認出他來。身影晃盪了一下,倒在地上。士兵們圍上去。除了那佝僂的姿態,和不知為何罩於臉上的面具,可以確認這就是白起。有人想把面具摘掉,被伸手死死按住。面具後傳出聲音,暗啞得彷彿來自地底。
“不是我。”
大家說他昏迷不醒,接連地喊著“別看我”或者“不是我”。他說地上都是眼睛。天空與夢裡也是。
君主大概明白為什麼。戰役結束當天,君主就去了無主之城。那很寂靜,只有收屍計程車兵們悉悉索索的腳步,把血跡從牆上擦除的哧哧聲。他不知道前一晚在這走著是什麼感覺,或許是做噩夢的感覺。但他很少做噩夢。
君主視察了新築邊境的防線。無主之城與南荒之間,玄雍這片山崖往下投下最長陰影的頂點,陰涼與黑色警告著沙漠上空的驕陽,新秩序宣戰邪血汙染的源頭。
童年時代某天,他聽蒙將軍講南荒將有血災,未知術士將在那裡部落做一種不可預見危險的實驗。之後盛行玄雍的訊息卻是,南荒人終於揭開了他們的本來面目。那些怪物,他們來了。他們的獠牙已經長出,他們的面容已經畸變。前往玄雍求醫的南荒人越來越多,玄雍人並不喜歡這樣,此後病源變為交戰,衝突愈發劇烈,以至他與夥伴稷下求學時都撞上血族軍的包圍。而當他們稷下歸來時,玄雍人已與血族軍和解,衝突化作侵蝕,都城已經報廢。城市裡並沒有關於危機的氣息。追尋幸福對常人來說太過漫長,一滴血交易卻能縮短這一時間。一夜間孩子就成為大人,他的祖母返老還童。“過程”或者“規律”被視作未來自然界的螻蟻。
新君主命令把血族軍打回南荒。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還是做到了。他的身邊有不可摧毀的人。血族軍連連敗退,最終激戰無主之城。那些未閤眼的死者看到,最後有不可控制的力量攥著那位屠戮者,甚至沒有人在與他作戰,他還在揮著武器。他停不下來,發出心底深處的哭聲,又發出不屬於自己的笑聲。發現自己的臉在流血,才歇下來。
他驚慌地爬在死人之間問詢怎麼止住血。他們都看著他,但他不太想被看見。找到了一個面具戴上。
藍紫色肌膚的怪醫面無神色地將搖動藥瓶。他曾是方士學生。儘管已經與老師決裂,但不妨礙仍用他教的那套方法。他再次詢問君主是否要這麼做,用血方法換全部血,傷者從此就是純然的血族。沒有人的血液,就沒有傷口,沒有記憶和痛苦。
另一種方法,臉上傷口在光線中曝露三天。邪血會退縮,傷口不會致命,
但也永不會癒合,他的容貌會變成怪物,他將在無盡的噩夢裡活著。
君主想起賢者講的故事。他伸手揭掉面具。光線照到那張痛苦的臉上。
傷者抽動了一下,想抓住什麼。君主把面具拿開了。
“三天後我再給你。”
歸還
一度,關於玄雍君主的小說同關於亂世情愛的小說一樣流行。在無主之城的小地攤上四處可見,通俗易懂,販售便宜,餓死的人也好,在毆鬥中重傷的人也好,找不到生計的人也好,如果你不與血族用肉體之神做個交換獲取力量,就得靠捧著這些書極樂昇天。
死之前,他們忘記了自己沒有吃喝,沒有治療,書裡的情節七零八落地將他們飛速帶往天堂。君主歷經的情感有上千個類似而不同的版本。作家們非常善於寫“類似而不同”“不同而類似”,最受歡迎的核心永遠沒有變:君主如何與一個黑暗裡的怪物相處,君主對他施與虐待,而怪物則對他表示出無盡的忠誠;不同只是在於虐待與依戀的形式和程度。
大將軍第一次率兵過了城門的時候,那些賣書的人閃避不及,落下了好幾本。破敗印刷上關於的黑色與血色的文字,濺上新的爛泥。蒙將軍翻了幾頁,看不下去也看不懂,向君主彙報完與南荒血族的戰事,這幾本書放到他桌上。
青年君主看到,當紅作家對於人性是如此瞭解,他們明白這裡的人習慣並渴望被暴力虐待為樂並由此獲得深深的感動。這片土地上究竟有沒有第三種人呢?不與血族做交易的人,不靠幻想強權而生存的人,如果有,他們活下來了麼?
“他們活不下來。”在稷下,學者對這個曾經的學生再次答疑。“正常的人要活下來,要麼靠運氣,要麼靠律法。然而,玄雍從來沒有過真正的律法。”
立法之日,傳言君主並不喜歡那些市井小說,甚至傳言他不喜歡對他沒有好處的所有書,他將要在大殿前舉行儀式“以迎接光明的未來”,將這些書和他們背後的作者一併毀滅,其屍骨將共同埋葬在廣大見證者的眼前。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走到所有人的前面說,“不需要火也不需要光,因為我們已經不在黑暗裡生活。”把那幾本小說歸還了小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