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濃妝豔抹,肩上搭著旗袍,指間夾著香菸,掌心輕輕的掩到唇邊便將那細細的煙吸了一口。揚起修長的脖頸,那白皙纖細的一段便一直延伸到沒有扣嚴的衣領下,引人無限遐想。
這女子唇角一抿吐出一口白煙,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眉梢飛揚微眯著眼,頰邊一隻深深的酒窩看得人心也醉了。
這是白光在《桃李爭春》中的一個片段,僅僅是一個吸菸的鏡頭,便秒殺如今多少隻會瞪眼賣萌的一線女星。
時下年輕人對白光這個名字也許會感覺有些陌生,但你一定聽過她的《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太多的民國題材的電影、電視劇中都會來上這麼一段。
可能你還是有些迷茫,但當你知道她是與“金嗓子”周璇齊名的“滬港四大女明星”時會不會有些恍然。
但事實上,當年的上海灘,白光比周璇還紅。只是周璇溫柔婉轉,更容易被中國傳統審美所接受。而白光的美,總是帶著些糜豔的風情,這種風情卻是不遵從禮法、與中國傳統相違背的。
港滬四大女明星
白光爆紅的原因不僅是因為她有一副老天賞飯的好嗓子,更是因為她與眾不同的表演風格。在當時被大上海上至名流下至百姓稱為“一代妖姬”。
平心而論,她的長相併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人,單眼皮,圓臉蛋,嘴唇也略厚。但就是這樣的五官湊在一起便平添了一股子嫵媚妖嬈,那細細的眼梢兒一挑,彷彿連心都被挑走了。
“白光”是一個藝名。她的本名叫史永芬。說起名字,七十多歲的老人在採訪時笑得哈哈的,宛如一名少女。老人很顯然想到了當年的趣事。
“這個藝名是我自己取的。十幾歲吧,我那時候不是演話劇嗎,我就想我以後要演電影的呀,那我得有個藝名。”老人沉浸在回憶中,微笑著說“電影嘛,不就是一道白光打在銀幕上,那就叫白光好了。”
聽起來極其敷衍的一個名字,卻不想當年這名字的主人直如其名一樣一道白光照遍了亞洲。
“我還有一個名字,”說到這裡老人突然興奮起來,手舞足蹈的,“我不是姓史嘛,我的同學就給我叫‘屎球’,哎呀那時候真是的。”老人這時已經笑眯了眼睛,引得主持人也忍俊不禁。
“這個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但是很有趣。”說到這老人慢慢沉默了,想必是想起了那些已經天各一方的少時玩伴,那眼神中有對友人深深的懷念。
白光是地道的北平人,1920年出生在一個國民黨軍官家庭,家境殷實。從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是那個年代女明星中鮮有的高知女性。這大概也是她為什麼能把每個角色演得入木三分吧,她能精準定位、揣摩每一個角色。
白光劇照
中學時期白光參加了“北平沙龍劇團”,與張瑞芳、石揮共同演繹曹禺先生的名劇《日出》,這兩位都是中國影壇響噹噹的人物,小小年紀就能與他們搭戲的白光可想而知是多麼有天賦。
白光生在軍官家庭,家風雖說不上保守,但畢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女兒上學時演話劇這種文藝青年都喜歡的東西父母也懶得管她。畢業後卻越鬧越大,又要唱歌又要演電影。
別看現在藝人明星備受追捧,那時候電影明星雖然表面風光,可私底下的事兒大家都心照不宣。有幾個好人家的女兒當演員、拍電影的?
白光在母親的安排下,與門當戶對的焦克剛結婚了。她是個有主意的女孩,結婚可以,演戲照常。
白光
婚後白光仍然參演一些話劇作品,丈夫焦克剛不樂意了,他自己婚後暴露本性,是個賭錢喝花酒的浪蕩子,卻不許老婆出去拋頭露面。
白光對此非常惱火,在生下女兒後毅然離婚。
對於這時的白光來說,唱歌拍戲也許並不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決絕的離婚是因為她看透了丈夫的本質,即使自己放棄事業,以後的生活也不會幸福。
離婚後白光開始認真考慮以後的生活。她覺得自己對拍戲唱歌仍然很喜歡,不如好好在這個行業發展,只是苦於沒有門路。
後來,“盧溝橋事變”後北平淪陷,日軍大量進入北平城。為了粉飾太平支援“東亞共榮”的說法,日本人採取了一些行動。其中一項就是文化滲透,想要以此來麻痺國人。
日本人想拍一部叫做《東洋和平之路》的影片,主要講述一對逃難的中國夫妻的遭遇,被中國兵欺負被日本兵救助等等。因為題材的關係,當時的北平名角都推託不演。
也許是太想走上熒幕,白光報名參加選角並且被當時負責這個專案的山家亨選中。
兩人在工作中多有接觸,一來二去便熟悉起來。這個山家亨可是川島芳子惟一愛過的人,由此可見品貌不俗,當山家亨對白光表現出好感時,白光抓住機會成為了山家亨的情人。
山家亨在日本有妻有子,但對白光也不錯。還動用了自己在日本國內的門路將白光送到日本,拜在了著名音樂家三浦環門下,與李香蘭成為同門師姐妹。在這裡,白光系統地學習了聲樂知識,為她以後在音樂上的成就奠定了基礎。
從1938年學成回國到1943年再跟隨山家亨回到日本,這幾年裡,白光始終跟山家亨生活在一起。兩人雖然沒有正式結婚,但這段時間是白光前半生少有的安穩時光。
如果拋卻國家民族之義,山家亨對白光算是有情有義了,在山家亨落難以後白光也為他盡力奔走。但是,即便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家國大義又如何能夠被輕易拋卻呢?那些屈辱與壓迫應該是刻在骨髓裡經年也不該被遺忘的。
更何況白光在當時社會還是一個影響不小的公眾人物,如此行事難免被人詬病。
對於白光這一段時間的經歷,有人覺得是一個女子飄零無依下的委曲求全。有人則認為雖然藝術沒有國界但藝術家有國界,以當時中日關係,作為一箇中國人怎麼也不應該拍日本人的影片還跟日本軍官生活在一起。
也有人由此衍生出一些猜想;白光出身國民黨軍官家庭,父親是愛國將領商震的部下。就算再想出名也不會這樣沒有底線。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秋後算賬,日本間諜川島芳子被槍斃,李香蘭也被遣送出境。日本方面,山家亨回國後因“通敵親華”罪判刑十年。而跟他“鬼混”了六七年的白光竟然全身而退。
白光在晚年口述的《一代妖姬白光傳奇》中稱呼戴笠為“達令”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所以後來有一種推測認為白光是諜報人員,她的這些行為均是為了得到有利於抗戰的情報。所以抗戰勝利後,白光不僅沒有受到影響,還經常出入國民黨高官的府邸,甚至連蔣中正過生日都請她出席。
對於這個猜測,白光本人基本上是持否定態度的。但當1978年白光赴臺時,記者問及她“30年代的上海是您最紅的時候,您一定很懷念那段生活吧。”
白光的表現也是令人意外的,“懷念?上海是中國的一條大血管,洋人把針插在這裡吸血。”她說,“你們太年輕了,你們沒有看到那時候的中國,那時候的人真是輕賤啊。”
第一排蔣中正,第二排左二白光
在這之後她又默了默,突然輕輕地說了一句“就讓我為自己的祖國做點事情吧。”這句話似乎又認可了一些事情。
1943年山家亨入獄,白光奔走無果,黯然回到中國,這段不被祝福的感情也隨之不了了之。直到今日,仍有人在猜測白光與山家亨在一起,到底是因為確實有情還是特殊身份下的虛情假意。
眾說紛紜,但所有訪談中白光都對這段經歷緘口不言,所以她除了演員、歌手以外是否還有另一重身份我們不得而知,要等待歷史告訴我們答案。而在沒有更多資料出現前,這段歷史終究會成為白光一生的汙點。
回國後的1943年到1951年是白光演藝生涯的高光時刻,《桃李爭春》、《蕩婦心》、《一代妖姬》和《十三號凶宅》等在當時膾炙人口的影片都是這個時候拍攝的。大概是情場上的失意都在事業上補回來了。
不過不得不說白光雖然演技、唱功均線上,可是她挑老公的眼光實在是太差。
白光
1951年,白光認識了她法律上的第二任丈夫,美國飛行員艾瑞克。此人身材高大,長相俊美,為人又風趣幽默。白光一見傾心,兩人迅速閃婚。
可惜白光這次又看走了眼,艾瑞克也沒能帶給白光“執手偕老”的愛情和安定的生活。
結婚後,這個傢伙將美國大兵的慵懶散漫和不負責任的特性展現得淋漓盡致。除了部隊有訓練任務,艾瑞克幾乎都將自己泡在酒館和各種聲色場所。
艾瑞克拿著白光的錢揮金如土,白光勸說過幾次,非但沒有讓丈夫懸崖勒馬,反而給自己招來一頓打罵。
風情萬種的白光
白光一氣之下提出離婚。這樣一來更加糟糕,艾瑞克同意離婚,但要分走白光二分之一的財產。
要知道這個美國飛行員來到中國時除了一身軍裝可是兩手空空。現在不但娶了個明星當老婆,分手了還想把老婆的財產分走一半。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白光這樣的性格又豈能白吃這個虧。兩人因為財產分割的問題鬧上了法庭,無奈雙方意見就是無法達成一致,光開庭就開了20多次,在當時也算是一樁新聞了。
對於外人的議論白光雖然滿不在乎,但她卻不得不嘆息自己識人不清。
這次失敗的婚姻讓白光身心俱疲,連帶著對自己的人品都產生了懷疑,“我這個人做人失敗,得罪了不少朋友,婚也結得不好,一路走來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真心愛我的人。”
其實白光在做人上還是非常靠譜的。
盧碧雲就曾回憶說“非常爽利豪邁,每次出去有什麼貴的消費,她(指白光)都要結賬,不許人跟她搶。朋友有困難她也總是第一個伸手。從來不在錢的事情上較真兒。她對朋友從來都很認真。”
白光的同門師姐李香蘭在自傳《我的半生》也贊她“是個誠實的好人”。
被髮了好人卡的白光再一次結束了婚姻生活,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人了。這樣一次次失望太苦,與其沒完沒了的受折磨,不如不要開始算了。
對情感徹底失望了的白光決定離開一段時間,讓自己將這些不快儘早忘記。1953年她隻身來到日本,輾轉得知了曾經的戀人山家亨出獄後窮困潦倒,如今已經身死的訊息。
這件事情讓她極為感慨,反正也無處可去,便在東京暫時定居下來並在銀座開了一家夜總會。
白光是在事業的巔峰時刻息影的,芳蹤雖杳,芳名猶在。得知她在日本開夜總會,許多歌迷影迷蜂擁而至,白光的生意一時火爆異常。在日本的這段時間也為她積累了不少財富,不過這些錢基本都救濟親友了。
日日歌舞昇平的過了一段時間,白光覺得有些無趣,也有點想念故國的朋友。既然過夠了日本的生活,以她的隨性當然不會勉強自己生活在不喜歡的環境中,收拾東西說走就走。
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灘最出名的歌者,從左到右依次為白虹、姚莉、周璇、李香蘭、白光、祁正音
1955年,白光回到香港,陸續參演了幾部電影,但都沒有鼎盛時期的作品那麼經典。對此她也並不著急,想出好的作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沒有合適的劇本慢慢等就是了。
也許是白光經受的考驗還不夠,就在她的生活剛剛恢復平靜之際,身體卻出了問題。大概是多年不規律的生活習慣導致她患上了直腸癌和血癌。
不過對於這個病情,白光自己倒是很淡定。大抵是在經歷了數次情感上的打擊後,身體上的病痛反而不那麼難熬了。
白光平靜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感情屢屢受挫,但她還是非常珍惜自己的。不管怎樣的困境都得好好活著才對得起自己。沒人愛護,沒有恃寵而驕的資本,自己可不就得更加愛惜自己了麼。
自1958年在香港拍攝《鮮牡丹》後,世人便再沒了關於白光的訊息。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瘋了,其實這段時間白光都在積極地配合治療。
治病除了醫生要有高超的醫術,病人的配合和求生意志也非常重要。白光求生欲極強,積極配合使治療進展的非常順利,她竟然奇蹟般戰勝了兩個癌症。
大病一場後白光更加通透。對她來說名利地位都不重要,她想找一個氣候溫和,生活節奏比較悠閒的城市好好休養一段時間。
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地處馬來西亞半島西海岸,四季如春溫暖溼潤,很適合休養。白光將自己的落腳地定在了這裡。
白光《桃李爭春》海報
只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在這裡終於遇到了那個“真心愛她”的人。原來在這世上,終究還是有那麼一個人在一直等讓她。
1969年,一個平常的午後。白光在“五月花”歌舞廳遇到了顏良龍,這個比她小了整整26歲的男子。
顏良龍見到白光緊張的說話都結巴了,他說自己是白光的歌迷、影迷,輾轉許久才找到她,除了表達對白光的尊重和欣賞,更透出對她的喜愛。
時年48歲的白光看著這個青春正好的男孩子簡直哭笑不得。自己年紀足以當他媽媽了吧?白光婉言謝絕的顏良龍的示愛。
晚年的白光與顏良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白光想:我都被咬了三次了,難道還不長記性?都是些什麼玩意兒,我永遠也不會再結婚了!
想的挺好,可是白光忘了“自古烈女怕纏郎”,任你君心似鐵我自不屈不撓。
顏良龍瞭解白光,知道她過去的所有事情,他也不著急逼迫白光表態,只是細水長流的陪伴左右,細心照顧。時間長了白光對這個男子竟然產生了一點依賴。
即使幾十年過去了,白光骨子裡依舊是那個颯爽豪邁的女子。顏良龍的堅持又讓她看到了愛情的希望。
“我還有多少年可活呢?既然喜歡了就在一起有什麼關係,即使再錯一次,不過是再痛一次罷了。”
白光這一關算是過了,接下來是說服顏良龍的家人。起初顏家人自是死活不答應,自家的兒子這是要娶個娘回來呀!可是架不住兒子的堅持,顏良龍甚至沒讓白光出面就將家人“搞定”了。
自此二人共同走過了30個春秋,足跡遍佈了港臺、日美等多個地方。他們閒來遊山玩水,看望故人,日子過得平淡又充實。
1999年8月,白光的直腸癌復發。這一次她沒有戰勝病魔,但這一次,在她痛苦的時候也不再是一個人苦苦幹熬,有一個男子始終守在病床邊握著她的手。
白光去世時,顏良龍52歲,但他一生未再娶,對於顏良龍來說白光的存在真的是滄海水、巫山雲。他曾經給白光寫過一首小詩“靈鳳振翼去,空餘繞樑音。知心斯已遠,何日君再來。”可見在顏良龍心中,白光不只是戀慕的物件更是心靈相交的知己。
斯人已去,對於她的評價卻沒有完結。喜歡她的人說她搖曳生姿,討厭她的人說她煙視媚行。可是這些評價對於白光本人來說沒有什麼具體的意義。
“喜歡我的朋友我很感動,謝謝你們。討厭我的、不喜歡我的,也沒關係,因為討厭我而使你們感到快樂,那也很好。”
除了這兩句話再沒有其他,她依然是那個豪邁自由的白光,直到老去,直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