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將校曾長期控制漢廷,並與關東諸侯為敵,因此關中諸將往往被視作董卓餘孽,下落亦不受關注。
不過梳理史料,可以發現有部分關中將校相繼接受了曹操的徵召。這些人物雖然數量不多,但作為特殊時代的歷史樣本,仍然具備一定的分析價值。
這類改換門庭的關中將校,有段煨、王邑、馬騰、閻行、楊秋等人。上述諸人歸順曹氏的時間不同,下場亦有差異。透過對其履歷的分析,可以更好地理解歷史環境與人物命運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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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煨、王邑
段煨、王邑二人,是較早追隨曹操的關中將校,他們在建安初年便已投靠許縣漢廷。
(1)段煨
段煨是涼州武威人,世為西土著姓。其族兄段熲,與皇甫規、張奐並稱涼州三明,官至太尉。
段君諱煨字忠明,自武威佔北土,憑託河華,二靈是興,故能以昭烈之德、享上將之尊。--《西嶽華山堂闕碑》
(段熲)代李鹹為太尉,其冬病,罷……光和二年,復代橋玄為太尉。--《後漢書 段熲傳》
段煨在董卓秉政期間(189-192)官拜中郎將,在李傕掌權後(192-195)升為寧輯將軍。
車駕進至華陰,寧輯將軍段煨乃具服御及公卿以下資儲,請帝幸其營。--《後漢書 董卓傳》
劉協東遷時(195)段煨曾於弘農華陰縣供奉飲食,對漢室表現出一定的尊重色彩。因此建安三年(198)曹操派遣裴茂西征時,段煨便加入了裴茂軍,共討李傕。
建安三年,遣謁者裴茂率中郎將段煨討李傕,夷三族。--《後漢書 獻帝紀》
李傕敗亡後,段煨升任安南將軍、鎮遠將軍,後被曹操徵召為大鴻臚,又轉拜光祿大夫。
後以(段)煨為大鴻臚、光祿大夫,建安十四年,以壽終。--《獻帝紀》
大鴻臚屬九卿之列,光祿大夫“無定員、無常事”(見《續漢書 百官志》),一般是授予卸任公卿的冗散職位,均屬清貴榮銜。可見段煨晚年已經徹底臣服於曹氏。
從《賈詡傳》的相關記載,可以大致推斷段煨入許縣的時間。
按記載,賈詡投奔張繡時曾把家屬質押於段煨營中。段煨在建安三年(198)歸順曹操,賈詡在建安四年(199)便再勸張繡降曹。其中顯然存在邏輯聯絡。
(賈)詡曰:“(段)煨性多疑,有忌詡意,禮雖厚,不可恃,久將為所圖。我去必喜,又望吾結大援於外,必厚吾妻子。”--《魏書 賈詡傳》
(四年)冬十一月,張繡率眾降,封列侯。--《魏書 武帝紀》
究其原因,無外乎彼時賈詡的家屬已經隨段煨入許縣,賈詡為保家屬安全,遂定計降曹。
照此推斷,段煨舉家遷入許縣的時間,當不晚於建安四年(199)。
按建安十四年(209)段煨“以壽終”的記載看,他在許縣的閒居生活過得還算不錯,度過了大約十年左右的太平歲月。
(2)王邑
王邑是涼州北地人,漢末出任過離石長,不過未詳是否為董卓任免。
李傕掌權後,王邑遷為河東太守。
(獻)帝乃御牛車,因都安邑。河東太守王邑奉獻綿帛,悉賦公卿以下。--《後漢書 董卓傳》
王邑在李傕時代發跡,可能是因為二人均出身北地,有同鄉之誼的緣故。
《劉寬碑陰》門生名有“離石長北地泥陽王邑文都”,則(王)邑當為(北地)泥陽人。--《三國志集解》
(李)傕,北地人。--《英雄記》
與段煨的經歷相似,王邑在劉協東遷時(195),也曾在河東地區供奉飲食,表現出了尊崇漢室的色彩。
漢廷遷都許縣後(196),曹操相繼派遣丁衝、鍾繇為司隸校尉,都督關中,試圖分化瓦解關中將校的勢力,徵召當地官僚入許縣。王邑也在徵召之列。
按記載,王邑受到徵召發生在“衛固之亂”的背景下,照此記載,王邑入許縣的時間當在建安十年(205)前後。
太祖既定河北,而高幹(袁紹外甥)舉幷州反。時河東太守王邑被徵,河東人衛固、範先外以請(王)邑為名,而內實與(高)幹通謀。--《魏書 杜畿傳》
王邑久在河東,不願離任,因此與司隸校尉鍾繇、河東太守杜畿等人發生了嚴重不愉快,受到彈劾。不過鑑於統戰工作的需要,王邑最終未受處罰。
(王)邑以天下未定,心不願徵……(鍾)繇時治在洛陽,自以威禁失督司之法,乃上書自劾曰:“臣前上言故鎮北將軍、領河東太守、安陽亭侯王邑,巧闢治官,犯突科條,事當推劾,檢實奸詐。”--《魏略》
王邑入許之後,轉任大司農,亦屬九卿之列。
建安十八年(213)曹操僭號魏公,將三個女兒嫁給漢帝,主婚人便是王邑。他當時以代理太常的身份,代表漢帝前往鄴縣向曹貴人下聘。照此推斷,王邑晚年已經徹底轉變立場,成為親近曹氏的人物。並因此得到信賴,承擔一些重要的禮儀工作。
使行太常事大司農安陽亭侯王邑,與宗正劉艾皆持節……迎二貴人於魏公國。--《獻帝起居注》
王邑之後事蹟不見記載,從時代與年齡上看,他應該與段煨類似,也是壽終正寢的結局。
其實段煨、王邑之所以能夠平安善終,與二人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
王邑在河東,屬司隸校尉部;段煨在弘農,西接三輔,東連三河,屬地理要衝,弘農也是司隸校尉的臨時治所,因此必然遭到曹操吞併。
司隸校尉治弘農,關中服從。--《魏書 衛覬傳》
換言之,段、王二人由於與曹操距離較近,斡旋空間較小,無法像馬超、韓遂一樣閉關割據,因此不得不舉家東遷。不過也正因如此,他們才能獲得善終的結局。
馬騰
在歸順曹氏的關中將校中,扶風出身的馬騰,是一個特殊案例。
他既不像段煨、王邑那樣較早地歸附曹操,也不像閻行、楊秋那樣勢窮而降,而是屬於在尚有轉圜餘地時便屈身敵廷。
更糟糕的是,馬騰雖然降曹,卻沒有舉族東遷,而是令長子馬超留在關中攝帥餘眾。這一行為最終害了馬騰性命。
客觀來看,鍾繇出任司隸校尉時,雖然關中諸將各懷異心,但馬騰方面對鍾繇的工作還是比較配合的,多次出兵協助對方鎮壓袁紹餘部,誠意十足。
司隸校尉鍾繇鎮關中,移書(韓)遂、(馬)騰,為陳禍福。騰遣超隨繇討郭援、高幹於平陽。--《蜀書 馬超傳》
建安中期馬騰與韓遂反目成仇,相互攻殺。雙方和解之後,馬騰心灰意懶,曹操遂趁機徵召馬騰入朝為衛尉。
(馬)騰攻(韓)遂,遂走,合眾還攻騰,殺騰妻子,連兵不解……騰自見年老,遂入宿衛。--《典略》
衛尉亦屬九卿之列。結合段煨的大鴻臚,王邑的大司農、太常來看,曹操對待關中諸將,大抵是以九卿這類清貴職位為誘餌。
馬騰入朝是在建安十三年(208),即赤壁之戰同年。大約畏懼於曹操的囂張氣焰,馬騰攜帶宗族百餘口一併入朝。
十三年,徵(馬騰)為衛尉。--《典略》
(馬)超捶胸吐血曰:“闔門百口,一旦同命,今二人相賀邪?”--《典略》
不過馬騰並不甘心放棄經營已久的基業,他離開時留下兒子馬超在關中攝帥餘眾。曹操後來徵召馬超為徐州刺史,亦不見下文。
及(馬)騰之入,因詔拜(馬超)為偏將軍,使領騰營。又拜超弟休奉車都尉,休弟鐵騎都尉,徙其家屬皆詣鄴,惟超獨留。--《典略》
詔拜(馬超)徐州刺史,後拜諫議大夫。--《典略》
馬騰的本意,大約是想分散風險,以馬超為牽制,讓曹操投鼠忌器。不料曹操還未生出歹心,馬超便主動叛亂(211),毫不顧忌人質安危,最終導致馬騰全族遭到夷滅。
不得不說,馬騰的覆滅是最令人遺憾的。他入朝的時間(208)恰好處在赤壁之戰同年,彼時的選擇空間很大。他既可以像韓遂那樣一心割據,也可以像段煨、王邑那樣徹底歸降。
可惜馬騰既不願承擔割據的風險,又不捨得放棄舊有的權勢,因此入朝為質的同時,留下了頗具野心的馬超統率餘部。最終本應成為牽制力量的馬超,竟成為馬騰之死的導火索,可謂諷刺至極。
閻行、楊秋
閻行、楊秋二人歸降曹操很晚,已在建安中後期,屬於典型的“勢窮而降”。不過鑑於二人得以善終,因此亦稍加論述。
(1)楊秋
楊秋涼州安定人,也是關中十部酋帥之一,曾一度與曹操緊密合作,並遣使貢獻。
不過建安十六年(211)鍾繇假道伐虢時,楊秋出於自保目的,又跟隨韓遂、馬超阻兵作亂,與曹軍戰於潼關。兵敗之後,楊秋被曹軍困於安定,勢窮力竭,被迫出降。
(夏侯淵)與太祖會安定,降楊秋。--《魏書 夏侯淵傳》
楊秋的幕僚孔桂曾奉命出使漢廷,之後充當了曹操的近侍,並因通曉博弈、蹹鞠等雜戲而獲得曹操寵愛。
建安初,(孔桂)數為將軍楊秋使,詣太祖……桂性便辟,曉博弈、蹹鞠,故太祖愛之,每在左右,出入隨從。--《魏略》
孔桂有察言觀色之能,於是“事多見從”。考慮到孔桂曾為楊秋下屬,那麼楊秋戰敗時,或許便得到了孔桂的美言,因此才倖免一死。
(孔)桂察太祖意,喜樂之時,因言次曲有所陳,事多見從。--《魏略》
楊秋投降後,免於刑戮,保留了舊有官職,還被留在當地招撫餘眾。不過考慮到曹魏的“質任”之制,楊秋的家屬無疑被曹操帶走充作人質。
(楊)秋降,復其爵位,使留撫其民人。--《武帝紀》
魏制,諸將出徵及鎮守方面,皆留質任。--胡三省
鑑於馬騰家族的前車之鑑,楊秋在任上頗為識趣,盡心盡力替曹氏父子效勞。
曹丕繼位後(220),楊秋上表勸進,在群臣班次中排行第八,頭銜是“冠軍將軍、好畤鄉侯”,可見他在魏國混得風生水起。作為一個勢窮力屈的降臣,如此結局已經出人意料。
相國安樂鄉侯臣(華)歆、太尉都亭侯臣(賈)詡、御史大夫安陵亭侯臣(王)朗……冠軍將軍好畤鄉侯臣(楊)秋……等稽首言。--《魏公卿上尊號奏》
(2)閻行
閻行是涼州金城人,不詳其族望高低。不過按閻氏在天水郡為大姓的記載看,閻行應該亦出身涼州豪右之家。這就類似段氏在武威、敦煌均為大姓一般(見《晉書 段灼傳》)。
閻行,金城人也。--《魏略》
天水舊有姜、閻、任、趙四姓,常推於郡中。--《魏略》
拋開歷史書寫的傾向性,閻行其人的行事風格與呂布、馬超高度相似,即“強而無信、見得不思義”。
閻行本是韓遂女婿,但在韓遂落魄時,閻行竟主動率軍攻殺岳父,以向曹操邀功。事雖不成,但依然獲得了列侯之位。
韓遂在湟中,其婿閻行欲殺遂以降,夜攻遂,不下。--《典略》
(閻)行不勝,乃將家人東詣太祖。太祖表拜列侯。--《魏略》
由於閻行是受到曹操表彰的正面人物,加之《魏略》與《典略》的作者魚豢出身關中,對地方人物存在一定的美化傾向,因此對閻行的相關記載,亦需要審慎看待。
比如《魏略》記載的“閻行被迫娶韓遂之女”這類事情,顯系出於事後附會,意在撇清閻行與韓遂的關係。這類書寫方式,在《楊阜傳》中亦多次出現,屬於為尊者諱的筆法。
(韓遂)欲使(閻行之父)並遇害,以一其(閻行)心,乃強以少女妻(閻)行,行不獲已。--《魏略》
從閻行的相關事蹟來看,曹操任免他為犍為太守時他拒不赴任,韓遂任免他為西平太守時他倒是欣然前往。段煨、王邑、馬騰入朝時閻行坐視觀望,潼關之戰時他倒是跟隨韓遂臨陣作戰。其立場是顯而易見的。
(建安)十四年,(閻行)為(韓)約(即韓遂)所使詣太祖,太祖厚遇之,表拜犍為太守……會(翰)約使(閻)行別領西平郡。--《魏略》
及太祖與(韓)約交馬語,(閻)行在其後。--《魏略》
閻行當時的行為邏輯也不難理解。
犍為郡在益州,所謂的犍為太守無非是遙領,意在徵召閻行入朝;西平郡被韓遂控制,閻行在此可以獲得實際權力。
直至建安十九年(214)馬超敗走漢中,氐王阿貴、千萬等人以及隴西宋建相繼覆滅,閻行才終於開竅,想起來要做漢廷忠臣。
閻行降曹後的事蹟不見記載,大約在列侯的虛位上悠遊閒散。考慮到他投降的時間節點,能夠平安壽終已屬萬幸。
小結
在歸順曹操的關中將校中,段煨、王邑、馬騰、楊秋、閻行等人所處的環境各不相同,也因此造成了相異的結局。
段煨與王邑的轄區距離曹操的地盤過近,與虎為鄰,無法獨善其身,因此不得不早早歸順,以求苟免。也正因如此,二人才獲得了尊崇待遇與善終結局。
閻行與楊秋阻兵關中,天高皇帝遠,方便長期長期割據,所以投降時間亦晚。考慮到大多數關中諸將的淒涼下場,二人勢窮出降卻得以善終,已屬不易。
至於馬騰,既沒有段煨、王邑的地緣問題,也不像閻行、楊秋那樣困坐危城。他在有權選擇的時候,做出了一個並不明智的舉動,也因此註定了悲劇結局。
馬騰既不想承擔割據關中的風險,又不願放棄在關中的既得利益,因此他在入朝為官的同時,留下了諸子當中最為強悍的馬超作為繼任。
馬騰此舉看似一步好棋,卻沒有計算到馬超的冷酷與野心,最終隱患爆發,反噬了馬騰性命,亦可謂咎由自取。
(馬)超謂約(指韓遂)曰:“……今超棄父(指馬騰),以將軍(指韓遂)為父,將軍亦當棄子,以超為子。”--《魏略》
從降曹的關中諸將結局來看,命運確實悲歡無常。段煨、王邑、閻行、楊秋勢窮而降,得以善終;馬騰主動委質,卻反遭誅夷,令人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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