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79年2月17日開始的對越自衛反擊戰,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兩山輪戰”,上百萬中國熱血軍人拼殺在中越邊境,用鮮血和生命捍衛著國家領土完整和人民生命、財產安全。其中,數以萬計的解放軍戰士倒在了南疆戰場,三十多年過去了,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
在我國南疆1300公里的邊境線上,有24座烈士陵園,安葬著對越作戰上萬英烈的忠骨。其中,始建於1979年3月的憑祥南山烈士陵園,安葬著653名烈士,其中5人被中央軍委授予“戰鬥英雄”榮譽稱號,永垂青史。
2016年的一天,一位已近花甲之年的老人出現在憑祥南山烈士陵園,他蹣跚著腳步,來到陵園11排20號墓碑前,在墓碑前擺上一瓶白酒,看著墓碑上的題字不禁潸然淚下。
37年過去了,他歷經艱難,終於來到烈士陵園,一方面見一見那些犧牲的戰友,另一方面,也是在為自己“祭奠”。他身前的這座墓碑,正是自己的墓碑,墓碑上“何源(元)海烈士”,正是他的名字。
在這座墓碑的介紹中,說明何元海已經在1979年3月2日的對越作戰中犧牲,終年22歲,一個活著的人,他的名字為何會出現在烈士陵園的墓碑之上?
何元海當然知道原因。其實,他不僅在烈士陵園有塊墓碑,在家鄉湖北鄂州沙窩鎮,黃山小學附近,那裡也矗立著一座屬於他的墓碑,只是在三十多年前,墓碑上的字被人可以磨掉了。一起被“磨”掉的,還有部隊向何元海發放的一等功臣稱號。
一等功臣、對越作戰的“烈士”,為何會出現在烈士陵園?他當年究竟經歷了什麼?
身世悽慘,參軍報國
何元海出生於1958年,湖北鄂州沙窩鎮黃山村人。 那個年代出生的人,幾乎全部都經歷過苦難,但何元海的身世比大多數人還要不幸。
何元海一家四口人,除了父母親還有一個哥哥。他的母親先天殘疾,是個啞巴,哥哥智力有缺陷,整天痴痴傻傻的。由於家裡只有父親一個勞動力,一家人的生活十分艱難,餓肚子是常有的事。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麻繩專挑細處斷,在何元海只有幾歲時,父親就積勞成疾,離開了人世。從那天起,何元海的啞巴母親挑起了家庭重擔,白天和鄉親們一起下地幹活,晚上縫縫補補貼補家用,最困難的時候,只好沿街乞討,把討回來的食物交給兩個孩子充飢。
那是一段極其艱難的歲月,何元海看著整日奔波的母親,心裡暗下決心,以後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改變一家人的命運,讓母親不再受累。而在當時,對於出生貧寒,沒機會上學的孩子來說,參軍是唯一一條出路。只要能當兵,他就有可能改善家裡的狀況,如果能上戰場,立下大功,甚至可以光宗耀祖!
於是,待何元海成年後,他報名參軍,希望能加入部隊。但儘管他長得人高馬大,前兩次報名還是被刷了下來。終於到1978年,21歲的他第三次報名,才如願以償加入部隊,進入54軍161師481團3營7連7班服役。連長看他身形魁梧,於是安排他當了一名機槍手。
何元海知道這是唯一可以改變自己和家人命運的機會,因此他在部隊訓練得十分努力,當別的戰士休息時,他總是偷偷加練,並榮獲一次三等功。
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何元海終於等來了在戰場上一展身手的機會。
對越作戰,被誤認為“犧牲”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起,羽翼漸豐的越南開始屢屢在中越邊境挑起事端,越境殺害我邊境百姓,襲擊我邊防哨所,同時入侵柬埔寨,企圖獨霸東南亞。在蘇聯軍隊在北境陳兵百萬的不利局面下,鄧小平和中央軍委決定,對越南實施一次“懲戒性”作戰,給越南一個教訓,對越自衛反擊戰由此打響。
在中央軍委的指示下,何元海所在的54軍161師奔赴南疆,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此時的何元海參軍不過一年,還是個新兵,在部隊開拔前,他也曾猶豫過,自己承擔著家庭的重任,一旦犧牲了,患有殘疾的母親和哥哥怎麼辦?
但在出發當天,何元海想通了:家裡雖然情況特殊,但母親和哥哥也能互相照顧,自己雖然是出生農村的窮小子,但在國家危難之際豈能置身事外,他不上戰場,難道讓手無寸鐵的百姓任由敵人欺壓?而且,如果他在前線立下大功,就可以回來光宗耀祖,即使犧牲了,也是為國捐軀,,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但當時的何元海根本不會想到,他會遇到第三種可能。
1979年2月17日,對越反擊戰打響,解放軍兵分兩路,從廣西、雲南兩個方向向越南展開進攻,並很快取得巨大戰果,大軍直逼越南首都河內。
何元海所在的連於2月26日抵達邊境,展開連續穿插作戰,直插越南腹地。一開始,7連的攻擊任務進行得十分順利,消滅了不少殘敵。然而到3月2日,當部隊逼近涼山上,突然遭到大股敵人的伏擊。
何元海跟著班長向永文,衝在了部隊的最前列。然而就在這時,向永文被敵人的一顆子彈擊中,當場倒地,壯烈犧牲。眼看平時對自己頗為照顧的班長犧牲在自己面前,何元海端起機槍就朝著敵人一通掃射,叫喊著:“你打死我的班長,我就打死你們!”
憤怒的子彈從槍管裡兇猛地噴出,三個敵人應聲倒地。正當他準備調整角度,繼續進攻時,一枚手榴彈在他身邊爆炸,何元海躲閃不及,被爆炸掀起的氣浪掀翻在地,當場昏迷了過去,此後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
何元海倒下後,7連拼死反擊,終於擊潰了敵人。戰士們打掃戰場時,一摸何元海的脖頸,發現他沒有生機,於是戰士們含淚將他的“遺體”和犧牲的戰友們放在一起,準備在戰役結束後再返回戰場,掩埋戰友的遺體。
死而復生,交換俘虜返鄉
然而當7連的戰士在戰役結束後返回時,發現何元海的“遺體”不見了,無奈之下,他們只好通知部隊,何元海已經犧牲。部隊為了表彰何元海在戰鬥中的英勇表現,專門請示中央軍委,為何元海追授一等功勳章,並追認他為“烈士”,在憑祥南山烈士陵園建起墓碑。
何元海“犧牲”的訊息傳回黃山村,他的啞巴母親失聲痛哭,當場暈倒。小山村出了這麼一個烈士,大家在悲痛之餘,更覺得驕傲、自豪,村委會的廣播不間斷地播放著何元海的英雄事蹟。為了懷念何元海,村裡在後山一處偏僻的地方,為他建起一座高兩米的石碑,上書“革命烈士永垂不朽”,還將這裡設立為愛國教育基地,組織黃山小學的學生到石碑前憑弔。
然而在兩年之後,何元海卻死而復生,奇蹟般回到了家鄉,甚至一度引起鄉親們的“不滿”,抹去了石碑上的字跡,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在3月2日那場戰鬥結束後,何元海並沒有死。第二天凌晨時分,何元海從昏迷中醒來,想挪動一下身軀,卻發現因為劇痛動彈不得。就在此時,一陣叫喊聲和幾聲狗吠聲傳來,何元海當即明白過來:這不是中國話,是越語。
何元海急忙閉上眼睛,試圖逃過越軍的搜捕。但一群越軍圍了過來,其中一人摸了摸他的脖頸,發現還有脈搏,於是把他抬上了擔架。躺在擔架上的何元海意識到:自己當了越軍的俘虜。
在此之前,何元海想過很多種可能,他想過不上前線,想過立功受獎,想過馬革裹屍,但偏偏沒有想到被敵人俘虜。作為一名中國軍人,當俘虜是最不能接受的事情。22歲的何元海,躺在擔架上經歷了人生最絕望的瞬間,他想和敵人同歸於盡,但根本沒有這個可能。
很快,何元海被送到越軍醫院接受治療。住院期間,他準備掙脫輸液管進行自殺,但越軍發現他的舉動後,立刻用鐵絲把他的雙手綁了起來。能俘虜一名中國軍人,這在越南是最引以為豪的事情,於是,當地越南百姓紛紛趕到醫院,趁沒人的時候打他幾巴掌洩憤。
幾個月後,飽受屈辱的何元海被轉到監獄,進行關押。那段時間,他無數次想到過死,他用頭撞牆,撞到頭破血流也不停下,直到裝得昏迷過去。越軍發覺這一情況後,再度將他救醒。
在度過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後,何元海被轉移到了戰俘營,在那裡,他被人告知,對越反擊戰已經結束,中越兩國正在協商交換戰俘。得知這一訊息,何元海激動不已,他又重燃起求生的希望,他想回到祖國的懷抱,見一見並肩作戰的戰友,還有那需要照顧的啞巴老孃和痴痴傻傻的哥哥。
1981年3月,何元海作為最後一批戰俘之一,被遣返回國。當他踏進友誼關的那一刻,他淚如泉湧,大喊一聲:“祖國,我回來了!”
不過很快,何元海就被送到看守所接受為期一個月的審查,審查結束後,他才被認為沒有問題,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然而當他回到家鄉時,才發現一切都變了。
被收回一等功,36年堅持掃墓
何元海沒有犧牲在戰場上,而是當了俘虜,部隊考慮到這種情況,於是取消了他的一等功榮譽和烈士稱號,評定其為三等乙級殘廢,讓他復員回鄉。對此何元海沒有什麼意見,但為了證明自己參加過戰鬥流過血,他沒有上交那枚一等功獎章,而是悉心保管起來。
回到黃山村後,母親看到他久久說不出話來,抱著他淚流不止。兒子能活著回來,已經給了他最大的安慰。但村民們對何元海就沒有那麼好的脾氣了,他們當面辱罵他為“狗熊”。何元海是“烈士”時是英雄,當了俘虜就成了“狗熊”,多麼可悲啊。從那時起,家鄉為他建起的紀念碑無人再去祭奠,周圍雜草叢生,連石碑上的字也被刮掉了。
迫於生計,何元海在當地林場找了一份工作,後來又換了一份守魚塘的活。不管到哪,他都要忍受別人一樣的眼光,當有老兵問起他“你是不是何元海”時,他總是會迴避,有時候淡淡說一句:“你認錯人了。”
後來,何元海失去了工作,靠每月領取的300元傷殘軍人撫卹金度日。每當覺得苦悶之時,他就會來到那座無名碑前,向石碑傾訴,默默堅持了36年。
直到2013年,何元海的命運才迎來了轉機。當時的7連連長陳曉成,得知何元海還活著,每當想起當年那場戰鬥,想到如果自己在檢查“遺體”時再細心一點,何元海就不會被俘,也就不會背上罵名。為了開啟這個心結,在過去三十多年時間裡,他透過戰友、媒體打聽何元海的下落,終於在2013年,他終於找到了生活陷入困頓的老戰友何元海。此後,陳曉成一直在為他奔走呼籲,解決他的實際困難。何元海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後來,何元海經常參加7連老戰友的聚會,大家相擁落淚,說道:“7連雖然存在的時間短,但宛如一顆流星,從天空劃過,燃盡了全身。”
2016年,何元海來到憑祥南山烈士陵園,在自己的墓碑前敬禮默哀良久,他的前半生經歷過光輝和榮耀,也遭受過委屈和屈辱,但他從不後悔。正如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所說:“我活著當之無愧,對得起祖國和部隊,也對得住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