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米
【編者按】瑪格麗特·米不僅是一位享譽全球的植物學畫家,更是一位傳奇的女性探險家。她對亞馬孫森林所魂牽夢繞,1956年至1988年期間,曾先後十五次深入雨林,進行了動人而危險的冒險。
在《森林之花》一書中,她真實地記錄這一次次的探險歷程,講述了自己如何在原始森林尋覓珍奇植物,並創作了大量科學性與藝術性兼具的植物學畫作,生動記錄了熱帶雨林瑰麗、迷人與原始。
同時,作為一個環保主義者,瑪格麗特·米在目睹急劇消失的熱帶雨林後,也將自己的憂思融入在文字和圖畫中,向讀者細細道來沿途花卉、樹木、鳥類、動物、原住民的真實現狀,為守護亞馬孫森林做出了貢獻。
經出版社授權,本文摘錄其中一章,講述了瑪格麗特·米在瑪瑙斯(Manaus)熱帶雨林裡的探索之旅,被森林覆蓋的小島如同迷宮一般,有著許多令人驚歎的動植物們。
《森林之花》 [英] 瑪格麗特·米 (著)、李永學 (譯);浦睿文化·湖南美術出版出版年: 2021-11-1
自探尋藍色木豆蔻屬植物之後,又過了四年半的時間。我乘坐一架巴西空軍的飛機前往瑪瑙斯,旅途中,將壯麗的山巒和里約熱內盧的海景拋在身後。
機身之下是一片沼澤地,橄欖綠色的夢幻世界顯得憂鬱而深沉。有些地方可以看到零星的樹木,有些地方則是濃密的小樹叢,而它們全都在水和沼澤地的包圍之中。我低頭看著厚重的森林,它們裝點著帕拉州的這一部分。到處都是朦朧的曲線,勾勒出一條隱藏著的河道,毫無疑問,這龐大的水流如同一條銀色的緞帶,在高懸著綠色植物的神秘隧道內蜿蜒穿過。
我欣喜若狂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許多森林未遭荼毒。哪怕瑪瑙斯郊區的工廠正噴吐著濃煙,這樣醜陋的景色也未能將我的熱情之火完全撲滅。而隨後的一次旅行讓我見識到了方圓數英里內森林的摧毀和人為造成的沙漠,這才讓我從美妙的幻想中幡然醒悟。
我的朋友吉爾貝託借給我一座小房子,它位於可愛的內格羅河河岸上,對面是剛剛宣佈成立的阿納維利亞納斯生物保護區。而且他的船還可以供我使用,船伕保羅也聽憑我差遣。保羅在瑪瑙斯迎接我和我的旅行夥伴休·洛蘭,休是巴西亞馬孫國家研究院的工作人員。
對於一個多年來了解並熱愛內格羅河及其壯麗森林的人來說,在這條河上航行的最初幾個小時是一種折磨。這樣的變化給人帶來的是視覺上的震撼,一切樹木,無論大小,全都蕩然無存,成為了鄰近的種植園主向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Jurupari”(葡萄牙語,意指松鼠猴)獻祭的犧牲,它就是那座木炭製造廠,它將燦爛的亞馬孫森林變成了燃料。然而,那些摧毀了原始林地的人們開始意識到,麻煩事就像正在竭力破壞土壤與毒害牲畜的毒草一樣層出不窮。
經過五個小時的航行,我們來到了阿納維利亞納斯群島。眾多被森林覆蓋的小島如同迷宮,島上生長著壯觀的樹木和植物。龐大的喜林芋屬植物覆蓋著古樹的頂端,它們的氣根如同簾子;在天空的背景下,鳳梨科植物的藤蔓懸掛在樹枝上,旁邊是曇花屬植物(Phyllocacti)的緋紅色葉子。
日光開始逐漸消失,成群的鸚鵡穿過天空,向它們在高大樹上的棲息處飛去,夜鷹靜靜地掠過水麵,享受大群昆蟲的晚餐。這時,我們躺臥在小船的篷頂上,看著太陽在森林之後落下,把整個地平線染成一片金黃色。在夕陽落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熾熱的餘燼還掛在夜空的雲朵中。內格羅河上的落日之美無與倫比。
到達目的地時天已經黑了,我們赤腳上岸,跌跌撞撞地沿著一道青草覆蓋的斜坡向我們居住的房子走去。白天的經歷讓我們早已精疲力盡,我們東倒西歪地上了吊床沉沉睡去。
破曉時分,一層淡淡的迷霧籠罩著河面,為阿納維利亞納斯的森林披上了薄紗。我們急急忙忙地走了出來,探索小房子周圍的環境。那裡有個阿黛棕櫚、布里蒂棕櫚、腰果和大花可可樹的果園。一條伊加拉佩圍繞著上游的土地。由板狀盤根支撐著,一片高大的樹木散佈在它的沿岸,高處遙不可及的樹枝上懸掛著許多發冠擬掠鳥的窩。這些鳥兒在這裡建造了看起來像錢包一樣的鳥巢,下方還有個黃蜂白色的大蜂巢。這樣的鳥巢至少有八個,在微風中搖晃著。
我很快發現,布里蒂棕櫚樹為好多鸚鵡提供了藏身之所,它們在暮色中來到樹上棲息。它們一邊落在棕櫚樹上,一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吵鬧聲,為爭搶最佳棲息處爭執不休,聲音越來越響,而後便又是一片靜寂。黎明時分它們會再次離開,成群結隊地飛越河流,飛向群島。在所有的鳥類中,最美麗的或許要數精緻的日鳽,黎明與黃昏時分它們會在河岸上捕魚,僅有時常拜訪當地花朵的蜂鳥能夠與之媲美。
第二天我們急切地等待保羅,他將帶著我們前往阿納維利亞納斯生物保護區。我們到達時接受了警衛的詢問,當他們確認休是巴西亞馬孫國家研究院的員工而我是植物藝術家之後,我們才得到許可進入,他們甚至還邀請我們留下來。
其中一名警衛雷蒙多(Raimundo)用獨木舟帶著休和我探索群島。我勉強有了點時間,便在那裡急急忙忙地畫了些速寫。保護區外圍的一片區域“屬於” 一位卡布克羅人,他就住在溪流邊的一間小棚屋裡。他允許我們在那裡採集植物,並提出用獨木舟帶著我們,穿過盤繞著樹叢的“栗子隧道”(Furo de Castanha)。這是一套複雜的水上迷宮,由許多分開的水道組成。
在一片老樹中,許多樹幹已被白蟻掏空,到處是穿孔。一隻犀鳥從其中一棵的樹洞中探出腦袋,好奇地看著,想知道是誰侵入了它的領地。它不喜歡在人群中露面,於是快速展翅揚長而去,展現著璀璨絢麗的羽毛。雷蒙多確信這隻犀鳥在那棵樹的樹洞裡築了窩,而那些卡布克羅人以後肯定會來掏鳥窩,然後把幼鳥拿到市場上出售。他說,不幸的是,他也沒有辦法阻止這種事情發生,因為這些雨林中的航道超出了保護區的範圍。
在內格羅河上的村莊里居住的日子,我每天都能聽到炸藥在附近爆炸的聲音,僅有一天除外。爆炸聲後就是一片死寂,沒有任何鳥類發出鳴叫聲,一切都因為畏怯而噤聲,彷彿大自然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而後,或許會有一隻全無生息的小短吻鱷在洪泛森林的靜水中仰面朝天地漂浮過去,它只不過是爆炸的受害者之一。
有一天我起得很早,因為被鸚鵡和犀鳥的叫聲吵醒了。而後,我花了一上午畫畫,畫的是一株絕好的桑寄生科植物。在洪泛森林的灌木叢和樹木中,這是大量生長的真正的寄生植物之一。它的花朵是鮮豔明亮的黃色和橘色的,吸引了許多蜂鳥,而且花朵在藍色和櫻紅色的果實成熟時仍然盛開著。在用過了食人魚(是保羅當天上午捉來的)午餐之後,休和我划船進入了吉爾貝託房子旁的洪泛森林。我試圖在那裡採集一株學名為長葉扭萼鳳梨的鳳梨科植物,但我的採集刀只不過極輕地碰了它一下,好幾群狂暴的螞蟻便蜂擁而出。由於它的花還非常新鮮,我決定等到第二天再來。當我在考慮的時候,樹上一隻俊俏的啄木鳥也在觀察著我。它身上帶著黑色與白色的條紋,長著大大的紅色羽冠。同樣觀察著我的還有兩隻全黑的犀鳥。
一九七七年,阿納維利亞納斯群島還不是生物保護區,我曾在那裡發現過維氏百足柱,這是它當時的學名,而後改成了維氏蛇鞭柱。我曾為它結著果實的植株作畫,並下定決心要在之後的旅行中找到當時沒能見著的花朵。按照邏輯推斷,我確信保護區邊界的洪泛森林是最可能找到百足柱屬植物的地方。
當我坐著為最近採集的植物作畫的時候,休划著獨木舟進入了附近的伊加拉佩。她突然異常激動地過來告訴我,她發現了這種植物的葉子。我立即丟下手上的工作,和她一起划船前往百足柱屬植物生長的地點。就在我們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串緊貼樹幹生長的緋紅色長葉子,還有兩個大花苞。花莖非常長,大約有十二英寸(約三十釐米),綠色的萼片中略帶著紅色,而花瓣是白色的,並不是我原來認為的紅色。這株植物長在樹的枝杈上,上面還有一株紅色紋理的喜林芋屬植物,這是一個非常有辨識度的地標。
發現這株百足柱屬植物之後,我們每天都去探訪那片洪泛森林,看著它的花朵,等著它們開放。
在附近森林的邊緣有一個奇特的區域,那裡有許多幹涸的樹殼,上面有因為螞蟻啃噬和風雨侵襲而出現的洞。這些樹殼和長著茂盛的葉子的幼樹混雜在一起,許多幼樹正開著花。附生植物簇集在它們的樹枝上,其中有長著深色大葉子的喜林芋屬植物、多刺的鳳梨科植物火炬尖萼鳳梨(Aechmea setigera)和帶有黑色尖刺、極具侵略性的託坎尖萼鳳梨,此外還有大簇的香蕉蘭屬蘭花,它們有著長長的穗狀花序。
第二天,我們一早就出發了,划著獨木舟直接去到了長著仙人掌的那棵樹下。此時它的花正盛開著。我戰戰兢兢地猶豫了許久才決定將其採下,因為花朵已經綻放到了極致,卻可能因為白日的炎熱而閉合。由於開的是白花,我猜想它可能會在夜裡被蛾子或者蝙蝠傳授花粉。
我仔細檢查了手裡握著的這株珍貴的開花植物。十二英寸(約三十釐米)長的莖稈非常結實且肉質飽滿,大花朵白絲綢似的花瓣中似乎隱藏著一道黃色的光芒,其雄蕊的排列方式相當複雜。
那天晚上,當我欣賞著壯麗的日落的時候,日鳽又來捉魚了。它發出溫和、哀傷的叫聲,以驚人的速度捕捉小魚。它是最精緻最優雅的動物了。隨著陽光漸逝,鸚鵡們歸家了,回到了房子旁邊布里蒂棕櫚樹上的鳥巢,還像平時那樣喋喋不休地吵鬧爭論,一直到天黑了才消停下來。這是美好一天的完美收官。
此後的幾天天氣極熱,為了避暑,我們在長滿了仙人掌的伊加拉佩沿岸尋找陰涼地段,後來又從那裡轉移到了湖裡。在靠近水邊的大樹下尋找樹蔭乘涼的不僅是我們,因為我們剛到,就有一支五十隻左右的栗色猴子隊伍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這群猴子的尾巴長而有力,它們很快地從我們眼前跳過,發出了尖厲的呼嘯。
當我們觀察這些猴子的滑稽動作時,一隻深色的黑鴷也在仔細地注視我們。這隻鳥兒儀表堂堂,有著橙色的鳥喙,深綠色的羽毛中帶著些白色斑點。另一位圍觀者是一隻巨大的灰鷹,它藏在巨樹的縫隙中,眼睛一眨也不眨,盯著我們這些奇怪的入侵者,因為我們用濺起水花的船槳和外來語言打破了湖泊的寧靜。旋木雀靜悄悄地在樹木間飛來飛去,在尋找昆蟲的時候,它們張開著尾巴,緊貼在樹枝上。無數只小蝙蝠出現在樹根下,但它們來得突然,去得也飛快。
那天晚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內格羅河的水位以令人驚恐的速度上漲,再加上安第斯山脈上融化的雪水流入亞馬孫盆地,形勢更加嚴峻了。在隨後的兩天中,河水飛快地爬上了河岸,許多灌木叢和小樹木都被水淹沒了。雖然完全不可能出外採集植物了,但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畫素描和水彩,透過面對著河流的窗子能看到許多有趣的東西。
最後一天,我們決定在發現百足柱屬仙人掌的那片洪泛森林裡度過大部分時光,而一到達那片寧靜的水域,我們就聽到樹叢中傳來尖聲大叫,接著就看見一群黑色的猴子在樹枝之間跳來跳去。
這群黑猴子越過樹梢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它們剛一離開,一隻綠色的鬣鱗蜥就游泳穿過這座湖泊,發出嘩啦嘩啦的划水聲。它尾巴特別長,呈蛇形移動,一開始時看上去活脫脫像條蛇。我們把獨木舟系在水中一棵沒有葉子的樹上,那隻鬣鱗蜥以不可思議的靈活勁兒爬上了那棵樹,讓我得以從近距離觀察它。在它決定繼續行程之前,我迅速地為這隻可愛的爬行動物畫下了素描,並在速寫本上做了筆記。
而後,它游上了岸,消失在洪泛森林的林蔭之中。它的身子是深綠色的,尾巴特別長,從深綠色慢慢過渡到鏽棕色,身體上的斑紋和尾巴上的環形斑紋是深灰色的,逐漸過渡變成白色,耳朵上有著一層珍珠母色精細的薄膜。從頭頂往下,整個脊椎處凸起的鋸齒形是顏色更深的綠色。下顎處垂著一個優雅的褶皺。五趾的後足和精緻的前足纖細修長而瘦骨嶙峋。
轉眼就到了我們該返回瑪瑙斯的時候。我們的船沿著綠色寧靜的阿納維利亞納斯生物保護區漂盪了好幾個小時。終於,夜色籠罩了我們,在滿月的照耀下,前方的水路波光粼粼,我們沿著閃光的水路駛向遠處燈火闌珊的瑪瑙斯。
責任編輯:王昱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