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麗娟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譚鳳嬛畫
選自《紅樓十二釵評傳》
【讀書者說】
《紅樓夢》透過人物塑造來體現華夏雅文化,應為古今多數讀者的共識。但如何體現文化之雅,評論者往往見仁見智,亦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哪些讀者眼中的“哈姆雷特”,或者寶黛釵,更接近作者的理想呢?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正如歐麗娟教授在新作《紅樓十五釵》(下文簡稱為“歐文”)前言中所云:“並不是每一個哈姆雷特都有價值,更不是憑感覺望文生義,就可以產生一個哈姆雷特。如果沒有全面掌握文字內容,真正理解曹雪芹的意圖,那就只能永遠在故事的真相之外。更遺憾的是,你會錯過靠近雅文化的機會。”
歐文以紅樓人物為切入點,考察賈寶玉及正、副冊諸女子,意在改變“流於世俗”的紅學解讀,重塑紅樓女性形象,感知貴族生活的雅與美。筆者作為同好,品讀《紅樓十五釵》中的視角與新見,有感而發。
從人物重像到文化基因
曹雪芹植根於傳統文化,塑造了千姿百態的紅樓群芳。不同於我在《紅樓十二釵評傳》中以詩評人、以花喻人的評價方式,麗娟教授提出重像視角,即選取書中外貌性格相似者或古代文人雅士,與眾金釵進行對映、類比,以重新理解紅樓佳人。
書中寶黛釵等諸多形象考論多涉及重像手法,如從家族、人生、婚戀三個方面,認為賈寶玉的重像有榮國公、甄寶玉與薛寶釵。林黛玉的重像從形到神相對較多,既有“貌合”的晴雯、尤三姐,又有“情投”的妙玉、茗玉,也有西施、飛燕、娥皇女英等歷史人物,用這些紅顏薄命而才華出眾、性情高傲的女性,來烘托黛玉的才情貌。相較而言,歐文偏愛薛寶釵、賈探春這類德才兼備的女子,其重像多取自古代的文人雅士。借楊妃摹釵之美貌,以孔子之“時”、屈原之“潔”、陶淵明之“雅”,言寶釵之情性,讚美其周全大體、藏拙含蓄的“山中高士”之風。贊賈探春為“泱泱大氣的將相雅士”,選顏真卿、王羲之、蘇東坡等名士來映襯其“才自精明志自高”的磊落人格。重像來源眾多,有的是借人物之口直接道出,如王夫人曾言晴雯眉宇間長得像林黛玉;有的是作者在回目中點明,如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重像解讀法將諸釵合成群像,豐富了個體形象的內涵,較之前人的影子說,更富有系統性。
透過“重像”,讀者既可感受“本”與“像”多角度的相似性,同時也能品析作者對人物的褒貶態度。擁黛還是擁釵,自清代起,讀者爭議不斷。《三借廬筆談》記載鄒弢和老友許伯謙,就曾因此“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擁黛者憐顰卿身世而愛其聰穎,貶釵襲之柔奸,如塗瀛稱“林黛玉人品才情,為《紅樓夢》最”。擁釵者多愛釵襲穩重而寬厚,憎晴黛之乖僻,如王希廉評“黛玉一味痴情,心地偏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寶釵卻是有才有德”。近代俞平伯雲:“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盡其妙莫能相下。”他提出的“釵黛合一”說,影響至今。
在釵黛擁抑的問題上,給寶釵以應有的褒揚,是值得肯定,也是達成共識的。就此,歐麗娟教授提出要打破“讀者的刻板印象”,“重新理解紅樓人物”,為釵襲翻案。
讀者若要客觀看待釵黛擁抑問題,還應迴歸文字尋找依據。脂硯齋曾言:“釵黛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在作者心目中,釵黛二人本無高下之分,其中蘊含著作者主張儒道兼美的審美理想。總之,紅樓佳人身上兼具豐富的文化基因,由此昇華為具有永恆藝術魅力的文學意象或藝術符號。
從才子佳人到世道人心
《紅樓夢》的情節雖以寶黛釵愛情故事為中心,但超越了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在佳人形象上,更凸顯女兒們的獨立審美價值;在主旨大意上,意在破陳腐舊套。歐文認為《紅樓夢》的主題宏大,有益於世道人心,解讀《紅樓夢》時要“作高一層”,並“用學問一提”,認定其深層次的內涵應為“展示雅文化之美,以及最終卻失落了而感傷哀輓”,並非簡單地反對封建禮教。
歐文對寶黛釵愛情故事給予獨到解讀,認為寶黛愛情是青梅竹馬友情的昇華,而金玉良緣是和尚傳達的天作之合的神諭,寶釵不僅與寶玉有夫妻相,而且是他真正的同道,也是其出世思想的啟蒙者。曹雪芹在第五十八回特提“茜紗窗真情揆痴理”,讓寶玉明白個人的愛情可以安放於心中,與社會責任並不衝突。因此後文金玉良緣取代木石前盟乃有伏筆在先。後40回中“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所設計的情節是違反小說家原意的。
迴歸文字可以得知,小說中寶玉有玉,寶釵有金鎖,湘雲有金麒麟……第五十七回寶釵得知探春給邢岫煙玉佩後,說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眾姊妹都有的裝飾品,為何唯獨黛玉沒有?寶黛二人初見就發生了一場砸玉的風波,書中屢屢提及黛玉對金玉之說耿耿於懷,種種筆墨定非虛設。作者用金玉指代世俗標準下物質聯姻的婚姻生活,而木石前盟則代表著心心相印的純真愛情,綜合全書考慮作者是否意在以無待寫有情?《莊子·逍遙遊》篇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好似寶黛木石前盟般超越物質的知己愛情。透過對比營造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愛情理想,此乃作者突破中國古代才子佳人小說婚戀情節的創新之處。
作者用史筆將真事隱去,構建出的大觀世界,寄託著曲折幽深、內涵廣闊的主旨大意,其中不僅包括人生價值的毀滅,愛情理想的破滅,眾女子青春與美的隕落,還包括貴族家庭沒落的悲劇。秦可卿是眾女子中情節設定少而全,也令人困惑的一個人物形象。她屬於相容釵黛的“重像”,但歐文的解讀,似與文字存在距離。歐文批駁索隱派,認為可卿乃皇家出身的說法“已經脫離了文字,完全缺乏小說本身的證據,何況清朝的歷史上也沒有類似的記載,等於是另外編造出來的故事,所以不宜相信”。這一觀點尊重文字與歷史,是客觀的。那麼秦業為何收養可卿?歐文給出的解釋是,“秦可卿根本就是秦業自己的私生女……明白了這段隱情以後,便不要穿鑿附會,也不要再用棄嬰來解釋秦可卿的性格和處境了”。從批駁索隱派出發,歐文對“隱情”的主觀追索,似存在步入一種另類“穿鑿附會”的趨勢。筆者以為曹雪芹意在透過寫秦可卿作為養生堂抱來的女嬰,這種難知父母的身世背景,突出其雖兼有釵黛之美,但實則比香菱、晴雯等人物更加可憐,以此來寫秦氏與眾不同的命運與個性,千個女子,千種不幸,以不幸寫個性,這是作者的藝術創意。深刻的藝術家總是試圖揭示人性,反思他們所處的世界、社會及其自身,因此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往往能夠反映世道人心,甚至上升到哲學層面,給人以啟迪。
從文字闡釋到傳播發展
《紅樓夢》中形象鮮活的藝術生命、曲折細緻的故事情節,帶給讀者以美的享受。歐文在鑑賞時的語言風格也獨具特色,其中既體現著作者新穎的欣賞角度,同時也折射出文字闡釋的多重魅力。
以冷香丸為例。歐文認為冷香丸用來治療寶釵“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它全部藥材用“十二”作為重量單位,象徵著涵蓋所有金釵的悲劇命運,同時“冷”為“冷靜”,“香”是美好芳香的意思,用來暗示寶釵高潔的道德情操。這些理解頗有見地,但是也會引發思考。作者是否也意在透過藥丸揭示寶釵性格特徵中某些冰冷淡漠的方面,從而側面展示其人物特質?正如脂批所評:“待人接物不親不疏,不遠不近,可厭之人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當然,讀者並不能簡單地用“非黑即白”的視角看待寶釵,寶姐姐身上富有樂於助人、溫柔敦厚、善解人意等美好品行,歐麗娟教授對寶釵形象的重新解讀是深細的。《紅樓夢》塑造人物的高超之處在於人物形象是圓形的、真實的,而非片面的、虛假的,就如現實生活中每一個鮮活靈動的個體,優點與缺點並存,複雜與矛盾交織。
關於後40回,作者在《紅樓十五釵》中也表達了自己的見解。據筆者統計,麗娟教授45萬餘字的著作,引用《紅樓夢》原文內容共300餘處,涉及後40回評價的僅4處,佔1.2%。雖然歐文也肯定後40回部分筆墨優美,感人至深,但更樂於推薦閱讀前80回內容。而關於人物結局等問題,歐教授多結合脂批加以推斷。重視脂批乃理所應當,但這裡存在兩個問題:一是從嚴格意義上講,後40回是否為高鶚所續還有待商榷;二是《紅樓夢》經典化程序,離不開程本在傳播史上的貢獻。《紅樓夢》120回本與前80回本相比,傳播領域較廣,影響範圍也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