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在北大荒黑土地的老連長王德正
作者:王秋和
秋和小注:我要講一位退役軍人王德正的故事,他在部隊服役5年,退役之後不久擔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26團特務連連長,成為了我的直接領導。他和很多退役軍人為屯墾戍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他屬於和平年代獻了青春獻子孫的平凡英雄。現在他雖已耄耋之年,依然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默默地耕耘,幸福地生活……
剛參軍時的王德正(攝於1961年)
一、老連長的人格魅力
2021年7月3日,當年黑龍江兵團26團特務連的上海戰友施雲標、錢金寶、劉玉濤、傅偉中四人來到北京,他們此行目的地是到北大荒的江川農場看望王德正老連長,沿途攜手特務連戰友共同前往。因為各大城市的兵團戰士後來陸續返城了,特務連只剩下老連長一個人留在那裡,作為復轉官兵繼續為開發建設北大荒工作,現在江川頤養天年。
王德正(前排右起第一人)與部隊戰友合影 攝於1964年
我始終覺得老連長的名字充滿正能量,姓王、名德正,可以解釋為德才兼備、正直無私。我認為這個名字就是他這個人的真實寫照,他既是知青戰友們的榜樣、楷模,還是通情達理的好兄長。這情景觸動我思考:為什麼特務連戰友們離開北大荒這麼多年了,卻依然牽掛著老連長?為什麼在新冠疫情未完全阻斷的情況下,已屆古稀之年的特務連戰友們還要舟車勞頓、翻山越嶺到千里之外的北大荒看望已是耄耋之年的老連長?
黑龍江兵團26團特務連六班全體戰士。攝於1970年12月,佳木斯市
前排左起:劉長濱、吳建國、卜士國、吳松泉;後排:劉少唐、劉互平、孟照生、王秋和、張東生。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維繫著朝思暮想的牽掛!
這是譜寫了多少篇真實感人蕩氣迴腸的故事啊!
這是多麼深厚卻沒有血緣而血濃於水的親情!
我的思考成了一個“心結”,特務連的施雲標、卜士國、張文武等人都是“在黨五十年”以上的優秀知青,當年推薦上大學時,他們雖然最有資格獲得推薦,但卻沒有被推薦。我瞭解到是因為老連長分別找他們做過思想工作,希望他們能正確對待,他們都以共產黨員的名義保證過,一切以兵團工作為重,以國家利益為重,當年都主動放棄了“好事”。到了剛剛恢復高考階段,恰逢兵團面臨撤銷,他們積極協助老連長做好複雜繁瑣的各項工作,以及幫助各大城市知青戰友辦理返城手續,然後才陸續返回北京、上海或哈爾濱的家……
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戰士們戰天鬥地屯墾戌邊的情景
我經過一番深入瞭解,終於解開了數十年的這個“心結”,我不禁對特務連戰友們肅然起敬。即使在今天,這種人仍然值得尊敬,這種精神仍然難能可貴,也由此感受到老連長的人格魅力。
那麼,特務連戰友寶貴的精神從哪裡來的呢?我在瞭解中發現這都與老連長王德正的人格魅力分不開。王德正1940年出生於長春,16歲參加工作到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他1961年參軍,在部隊入了黨,並多次立功受獎,1966年3月轉業到黑龍江農墾總局勤得利農場,後轉為黑龍江兵團6師27團10連。這期間他因工作出色多次受到表彰……後來又擔任了該連副指導員。
攝於1974年
1969年底,黑龍江兵團為“準備打仗”而組建兵團直屬26團,王德正被任命為特務連連長。此後一年間,特務連其他復轉軍人都陸續返回生產團,只剩下王德正一位復轉軍人,他在連長的位置上一干就是10年。這是特務連戰友最值得回味、最令人驕傲、最輝煌的時期。直到黑龍江兵團稱號和編制被撤銷,武裝團轉為農場。特務連在那段光榮歲月中被烙上了一個無法磨滅的重要符號,永遠留在兵團歷史的檔案中,也儲存在特務連戰士的心目中。
照相時背靠的木頭直徑約1米(攝於1974年)
說到這裡,我想透露一件當年沒有聲張的事情,就是在這期間,老連長全家曾經有機會調回老家長春市,但他擔心自己突然離開會使工作受到大的影響,最後依然選擇留在特務連。直到今天,當年的特務連戰友對老連長仍然念念不忘、一往情深,有機會就會不遠千里前去看望、問候。
左起依次為:警衛班長東國樑、26團團長陳良坡、特務連副指導員施雲標(攝於2010年)
2021年7月8日一早,上海戰友施雲標等和北京戰友郝全生等從北京出發北上。他們要與哈爾濱的特務連戰友姜濤、亢基暢等戰友匯合。當他們從哈爾濱趕到佳木斯後,與特地從寶泉嶺趕到的隋佔虎、王志平等戰友會師,然後直奔江川農場。這支看望老連長的“探親”隊伍在壯大,成為代表了北京、上海、哈爾濱、寶泉嶺等城市特務連戰友的隊伍。大家星夜兼程、不辭辛苦、長途跋涉,只為看望德高望重的老連長?是什麼原因或動力使然?
特務連副指導員卜士國在木材加工廠(攝於1972年)
曾經擔任特務連偵察排長的施雲標是高中畢業的上海知青,他告訴我,自己1979年3月辦好回滬的手續後,向老連長告別,他問我:“當年推薦上大學時,我曾勸你別走,你以後不會恨我吧?”我說:“我非常理解您,永遠不會恨您,永遠都會記著您對我的幫助……這是心裡話。”
特務連11班班長扈志恆在射擊訓練中
我又給多位特務連戰友打電話詢問,答案漸漸地清晰了。這其中既有對老連長的惦記、關心和敬佩,還有對第二故鄉的懷念。上海知青、特務連指導員卜士國是1979年4月最後一批離開特務連的,王德正為他餞行,卜士國摟著老連長的肩膀動情地說:“咱們特務連就您留在這兒了,我將來有機會一定會來看你。”老連長真摯地說:“你將來在上海只有過得更好,我才安心……”
張文武(中排左二)到二營介紹特務連經驗。攝於1972年
張文武因為病退回北京前和王連長吃了頓飯,彼此依依不捨,連長開玩笑似地說:“你以後不罵我,我就知足了。”張文武握著連長的手說:“我永遠記著您對我的教育和培養,才使我成長起來,誰如果敢罵您,那個人一定是忘恩負義……”
兵團戰士勞動是快樂的
當年老連長做戰士們的思想工作不是採用強制性命令,更多的是靠自己的人格魅力。這些當事人都非常理解,老連長當年挽留部下,絕無半點私心或個人利益,而考慮的是屯墾戍邊和當時特務連具體工作的需要。所以,即使這些知青骨幹們因此失去了到更好環境裡發展、提升或更好地生活的機會,但他們從沒有因此而怨恨老連長,相反對老連長更是佩服並尊敬有加,即使分別多年,也仍然念念不忘、一往情深。
在離開北大荒的四十多年中,特務連戰友多次重返北大荒看望老連長,從中就能看出來大家與連長之間血濃於水的感情,彼此的心是相通的,這是一種君子之交的情愫。知青們在返城後,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努力奮鬥,依然做到了最好、最佳。直到今天,戰友們還能列舉出從老連長身上汲取的種種寶貴的、值得傳承的優秀精神財富。
黑龍江兵團27團15連選拔到26團特務連的戰友。攝於1970年初
特務連1970年初成立時,除了四位連領導和三位排長是復員轉業軍人,其它戰士都是知青,最小的剛滿16歲,最大的只有20歲出頭。連長協助指導員和黨支部成員逐步建立了一整套管理規章制度,包括軍事訓練科目和標準要求,也包括如何做思想工作甚至每月具體談心的次數,並且他都是主動帶頭遵守。
僅舉一件小事:特務連剛組建時,王德正認為戰士年齡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吸菸不僅對身體無益,還耗費金錢。他在黨支部會上提出建設優秀連隊的一系列建議,其中之一就是全連禁菸。開始時,個別戰士因為偷偷地吸菸而受到批評。但被批評的人不服氣,私下議論說,連長還抽菸呢,卻不讓戰士抽菸,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特務連3排10班在猴石山
連長知道大家的議論後,冥思苦想了幾天後,當著指導員和其他領導的面,痛快地從褲兜裡掏出抽剩的半包香菸和火柴放在桌子上,鄭重地說:“我決定從現在開始戒菸,你們大家監督我……”開始時,大家都覺得有著十多年煙齡的連長怎麼戒得了呢。但意志堅定的連長說話如同板上釘釘子,從此以後真的再也沒有碰過香菸。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特務連成為無煙連隊的訊息不脛而走,這種情況在當時的26團中絕無僅有,就是在整個黑龍江兵團也堪稱奇蹟。為核實老連長現在是否抽菸,我特地給老連長的夫人蘭姐打電話,蘭姐說,老連長後來始終沒有再吸菸,至今堅持51年了,他可是個有毅力的人。我想,連長在當初是為給戰士們做表率,後來就變成了大家的一種自覺行動。
二、老連長的言傳身教
特務連戰友2021年7月9日到北大荒江川看望老連長併合影,左起:郝全生、老連長王德正、連長夫人、張玉海
特務連戰友探親團7月10日見到老連長王德正,轉達了大家的關心和問候。老連長也詢問起當年戰友們現在的生活狀況,其中也提到了我。我由此想起當年與老連長在一起工作、訓練、生活時的種種情景,件件往事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併產生一種親切、溫暖的感覺。
黑龍江兵團26團特務連五班戰士在營房前留影(攝於1974年)
記得26團組建時曾經醞釀不久後將改成現役部隊(後因9•13事件而泡湯),因此,當時完全依照解放軍正規部隊的人員編制和機構設立,並按照相關要求配齊了軍事裝備及武器彈藥。軍事訓練主要是連長親自抓。他和幾位復轉軍人教我們半自動步槍、衝鋒槍、手槍、匕首等各種武器的使用、拆卸、組裝,然後是蒙上眼睛拆裝,多次進行比賽,大家技術水平提高很快。
為了準備打仗,特務連每天早晨都要全副武裝出操跑步。當時正值數九寒冬,只要起床號一響,三分鐘之內全連指戰員已經穿戴整齊、背上揹包、挎上槍、排好了隊伍;然後是各排排長分別向連長報告所在排戰士集合完畢,請指示。連長王德正目光炯炯、威風凜凜,一聲號令,全連開始跑步訓練。
1970年1月31日27團12連知青調往兵直26團特務連的全體知青在佳木斯市合影
連長身材中等,偏瘦,但他投手榴彈比一些身材高大的戰士投得還遠,而且投的準。他告訴我們:手榴彈投的遠而準,將來打起仗來可以當炮彈用,因此投彈是有技術含量的,這要靠勤學苦練。此外,我們的軍容風紀裝束、內務整理要求、軍事動作要領都是連長手把手的教。
特務連戰士的獨門絕技還包括學會捕俘拳和使用捕俘刀。連長仔細研究分析拳、刀動作要領,對照圖紙將動作分解,再教戰士們學會掌握相關技術、戰術動作要領。這時曾經發生一個小插曲,上級發下一批匕首的同時,還配發給幾把用橡膠定製的假匕首作為訓練用,外形同樣,真假難辨,因為都鍍著一層鋅,銀光閃閃,而且重量也相近。有一位叫姚暉的小戰士平時喜歡動手動腳。有一天大家訓練後回到宿舍,姚暉拿起捕俘匕首以真當假,他趁時任副班長的卜士國不備,悄悄走到對方身後故意大喊一聲:“吃我一刀!”猛紮在對方肩膀上。
坐在木頭上照相很自豪(攝於1974年)
這個玩笑付出了血的代價!卜士國疼得大叫一聲,鋒利的匕首刺透了棉衣扎進了肉裡,鮮血立刻就冒出來了。姚暉才發現手裡拿的是真匕首,嚇得大哭。連長嚴厲地批評了姚暉,然後檢討了自己的過失,並親自主持制定了武器管理使用條例,其中明確規定:真假匕首都不準對人使用,槍口不準瞄準人,刺刀不準朝人比劃等嚴格具體規定……後來其他連隊還來取經,也陸續制定了相關條例。
冰天雪地:轆轤女人和井
1970年春天,國防施工開始了。各個連隊陸續開赴佳木斯附近的猴石山修築坑道,我們特務連負責坑道所需要的各種模板、預製板、鋼筋件、水泥管材、密封門等加工任務。其中的坑道防護門是標準12公分厚的鋼筋水泥製品,重約數噸,四周用橡膠鑲嵌,能防核輻射。這種門在加工中技術要求高,連長和幾位高中畢業的知青多次研究相關圖紙的標準要求,加工出的構件最終獲得了有關部門的驗收透過。構件加工點設在佳木斯糖廠內,因為該廠有兩條鐵路線,是通往猴石山的必經之路,運輸比較方便。
帶鋸在鋸圓木
在王德正連長的帶領下,我們很快學會了電鋸、電焊、電刨、做門窗、鋼筋加工等技術活。俗話說技不壓身,這些技術後來永遠都能用得上。多年之後,我的很多戰友結婚時,家中衣櫃或床或書櫃都是自己動手做的,而且做得質量和樣式與商店裡的產品相比毫不遜色。這些工作相對比較容易,最苦的是卸水泥。
6月驕陽似火,北大荒的夏日白天氣溫達到30攝氏度以上。一些坑道陸續初成規模,需要大量的鋼筋水泥構築工事,這時,突然在半個月的時間裡,鐵路線上一下子運來了80多個車廂的水泥。大家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卸水泥。連長和其他領導把通訊員、衛生員、文書也組織起來,像其他班一樣負責卸一節車廂的水泥。團部還派扈志恆率領軍馬所、軍械所組成的一個班緊急馳援特務連卸水泥。
大家沒有口罩、帽子或工作服,搞得每個人都灰頭土臉,只有兩隻眼睛眨巴著,在車廂裡互相認不出來。水泥車廂裡沒有一絲風,形同燜罐,酷熱難耐。突然有水泥袋跌落在地,紙袋摔破了,水泥粉塵頓時瀰漫整個車廂。這些輕飄飄飛舞的粉塵肆無忌憚,無孔不入,有些被吸進我們的鼻孔裡,凝固了,鼻子不通氣了;粘在頭髮上,攪拌得難以梳理,後來索性都剃了光頭;水泥散落到肩膀上或衣服裡,再扛上水泥,便磨脫了皮,滲出了血絲;粉塵撲到眼睛裡,趕緊用水沖洗,洗完之後的眼睛看東西仍然模糊不清……
為了多扛快卸,有人扛著水泥從悶罐車裡出來就踏上跳板一溜小跑,稍有不慎便會從晃晃悠悠、上下顛簸的跳板上人仰馬翻,跌下來的人往往翻個身爬起來,抖抖身上的泥土,感到胳膊腿沒問題,也顧不上鼻青臉腫,抱起水泥繼續幹。連長和我們一樣乾的熱火朝天,官兵一致,沒有人退縮或發牢騷,人定勝天就是這麼體現的。直到現在,說起卸水泥那段往事,戰友們仍然記憶猶新,往往還會加上一句:“那真是苦不堪言啊!”
特務連戰友:趙海森、王秋和、劉長濱、隨佔虎(攝於1973年)
會游泳是特務連戰士必備的看家本領。夏天我們到松花江的一條支流搞武裝泅渡訓練。第一次涉水是在一場大雨之後,卻見松花江水渾不見底,連長一聲令下,大家“撲通!撲通”跳進江裡。不多時,就有一位小戰士在水中開始瞎撲騰,卻喊不出話來。幸虧連長眼光敏銳,他大聲招呼著搶救,自己奮力向那個戰士游去,眾人合力將那個已經喝了半肚子髒兮兮江水的小戰士救了出來。看來,軍訓絕對是個技術活。
射擊訓練比較艱苦。夏天還好說,尤其是數九寒冬,雪地裡零下四十多度,爬冰臥雪時間稍長,腹部下面的雪就被戰士體溫融化了。開始時感到很冷,然後寒氣慢慢地沁入肌膚,漸漸地變得冰涼刺骨,牙齒打顫,說話都不利索。我心想,臥冰求鯉的痛苦也不過如此,但戰友沒人叫苦。因為連長每次都帶頭趴在雪地上做示範,教我們技術要領規範,大家學習的認真。全團舉辦第一次射擊比賽時,連長用三發子彈打了30環,我們班平均26環……
26團組建以來第一次實彈射擊比賽,特務連的總成績是優秀。尤其特務連的獨門絕技捕俘拳、捕俘刀表演,全團綜合評比第一名。加上之前特務連在國防施工中各種構件做得質量好,全連指戰員中要求入黨、入團的最多,連隊中沒有派性,更沒有打架鬥毆的,沒有偷偷跑回大城市的,探親沒有超假不歸的,尤其是全連沒有一個抽菸酗酒的人……
特務連取得的一系列成績經常受到26團黨委的表彰,這種情況也引來了記者採訪。不久後,特務連的先進事蹟刊登在《兵團戰士報》上,這對大家取得的成績既是表揚肯定,也是鼓勵鞭策。又過不久,該報上一篇《小油燈越點越亮了》更為轟動,該報道詳細介紹了特務連戰士於天樂晚上熄燈後,點起小油燈刻苦學習的事蹟,在全連、乃至26團掀起一股努力學習的良好風氣。
攝於2010年
由於特務連各方面表現優異,26團黨委專門召開會議作出決定,號召全團學習特務連的思想作風和組織建設,人人積極要求進步的良好風氣。團黨委將這種學習活動濃縮成一句響亮的口號:“遠學紅九連,近學特務連”!這個口號簡單好記,內容清晰,很鼓舞人,從此,這個口號在寶山大地迴盪了十年,直到這段歷史成為一種紅色記憶留在了白山黑水之間。
三、同甘共苦的老連長
國防施工在1971年入秋時陸續收尾,9•13事件剛剛過去,26團各個連隊分批搬遷到樺川縣境內的寶山安營紮寨,大部分連隊開荒種地,特務連負責籌建木材加工廠。這裡原來荒無人煙,是一片未被開墾的處女地,沼澤一望無際,是狼和袍子兔子等野生動物的樂園。我們剛到這裡就感覺到了生活和工作條件比國防施工時候艱苦多了。首先是吃不飽飯,儘管當時我們每個人的月定量是45斤糧食,但由於缺少油水和蔬菜,光啃這些糧食顯然吃不飽。
特務連遷到寶山後,當年一入冬就沒有蔬菜吃了,全連午飯的菜品只有兩個卞蘿蔔,而且還是凍透了的冰疙瘩。初冬的一個週日,正巧輪到我們班到食堂幫廚,臨時替換炊事班休息一天。我拿起一個卞蘿蔔放到案板上,對準了一刀砍下去,只有一道白茬;第二刀砍下去,掉下幾塊冰渣;我掄起菜刀使勁再砍下去,蘿蔔沒砍開,菜刀卻成了捲刃鋸齒狀的殘疾刀,而蘿蔔滾到地下軲轆老遠。我們只好燒開一鍋水,把解凍後的蘿蔔切成絲放進去,再加點鹽,就成了主菜,主食是人均六兩高粱米飯。
左起:王亞光、曹利民、亢基暢攝於1970年 在劉英俊紀念館
連續許多天沒有菜吃,戰士們的臉卻變成菜色了。連長比所有人更著急,因為別人都是知青,遇見這種困境想不出辦法乾著急。連長想起參軍前在長春老家缺菜時的解決辦法,便帶著戰士們到處找收穫完的西瓜地或香瓜地,撿回人家不要的生瓜蛋子,解凍後洗乾淨泡在鹽水裡醃幾天,就成為很好的鹹菜。
可是當地種瓜的少,很快就撿不到瓜了。連長又帶著我們到數公里外,尋找剛收割完的黃豆地裡撿沒有脫完粒的黃豆杆,堆到一起,然後拿棍子敲打,終於收穫了一些黃豆。嚐到了甜頭的我們,擴大了撿黃豆的地盤。連長又教會我們如何推碾子拉磨才能省力氣,於是煮黃豆、炒黃豆、磨豆腐、泡黃豆芽……暫解了燃眉之急。但是這種豆子吃多了容易放屁,而且奇臭無比。
26團特務連副連長吳建國即將登上列車返回北大荒
特務連到寶山的第二年開春時,連長就帶著戰士們在我們木材廠旁邊開荒種菜。並買來了犁,可是沒有耕牛。連長先教力氣大的副連長、上海知青吳建國如何扶穩犁把掌好舵。然後又招呼大家用幾根繩子系在犁前面,交給我們每人一根,然後先將一根繩子套在自己肩膀上,彎腰弓背做拉犁狀。大家一看就明白了,趕緊學著連長的樣子,一人套上一根繩子,七個人拉一副犁。這是我們第一次親自體驗拉犁。人雖然沒有牛力氣大,但人有智慧,同樣可以犁地開荒。
人代替牛犁地絕對是重體力勞動。我們犁了僅50米長的一壟地,就已經累得渾身冒汗,上氣不接下氣。拉完第二趟時,渾身癱軟,腿肚子轉筋,邁不動步了……但看到身體並不很強壯的老連長前腿弓後腿繃,沒有要停下來樣子,我們再想想沒菜吃的苦日子,大家又把繩子套在肩膀上……光有蔬菜還不行,還得有肉吃才能有力氣,老連長帶著我們到附近生產隊一下子買回來12頭小豬仔,還買回一頭小牛犢,大家明白,小牛犢明年就能長大,就可以用牠犁地了,那時我們就不用“當牛做馬”了。
老連長買來一窩小豬仔的事,頓時成為26團一大新聞。因為人們都知道,老連長是特務連裡唯一的回民,能主動買豬仔,真是難為他了,人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沒有人再有怨言。特務連剛成立時,連長剛剛結婚,因為我們經常外出執行任務,連隊的性質及條件限制,他的家屬沒有跟來。連長與大家同吃一鍋飯,他從來不要特殊照顧。只有節假日改善伙食時,由於炒菜多用葷油,炊事員便給他炒一個雞蛋。遵守民族習慣的他有時不方便和大家一起吃炒菜,就自己單獨啃鹹菜吞嚥高粱米飯或大碴子。
特務連哈爾濱戰友在火車站迎接京滬戰友
在我的印象裡,連長一直很“苗條”,似乎從來就沒有胖過,可能與長年營養不良有直接關係。現在特務連在寶山紮下了根,連長首先想的是戰士們正在長身體,而且勞動強度大,必須保證儘量吃好。他抓緊聯絡買小豬仔,將來養大了改善伙食。為了保證小豬仔別得病,能夠茁壯成長,連長還請來了獸醫,後來在飼料中添加了預防疾病的草料和藥劑。他在全連大會上興奮地說:“特務連將來每個月宰一頭豬,每週至少要保證大家吃上一次豬肉。”這種激動人心的話贏得如雷掌聲,後來經過全連指戰員的努力,這個承諾果然實現了。
這一年我們在新開墾的地裡種上了白菜、土豆、辣椒茄子等。到了國慶節前,老連長又佈置我們挖菜窖。大家都沒幹過這活,全靠老連長教我們。大家都覺得,連長似乎什麼活兒都會幹,什麼事情都懂,沒有什麼困難能夠難住他。我們挖好的菜窖4米深、5米寬、30米長,上面先排滿一層圓木,然後鋪上一層木板,木板上面鋪上厚厚的玉米杆,最後再堆上半米多厚的土。戰友們興高采烈地往菜窖裡運自己播種收穫的蔬菜,看到這麼大的菜窖儲存了這麼多蔬菜,足夠我們吃一冬天的,大家心裡樂開了花。
26團特務連警衛班部分戰士(攝幹1974年)
特務連平時就是幹木材加工廠的活兒,除了帶鋸、電鋸、電刨子,最累的活兒就是抬木頭。八個人四副蘑菇頭,號子一喊:“嗨吆!嗨吆!”嗓門高亢,步調一致,沒有抬不起來的木頭。連長白天常常到各個車間巡視,走到圓木歸楞的地方,往往會替下一個人,將那個人的蘑菇頭扛起來,和大家一起抬上個把小時,然後再繼續轉到其他車間。
特務連戰友在上海聚會(攝於1997年)
連長比我們大十幾歲,他無論走到哪裡,都能給大家一種有了主心骨般的踏實。其實並不在於連長替我們分擔了多少體力活,而在於他與我們同甘共苦的在一起,這本身就具有一種鼓舞人心的象徵意義,就能給戰士們力量。每當這時候,戰友們就會體會到,“遠學紅九連!近學特務連!”這不僅僅是一句口號,我們連長也是其他連長的榜樣。在苦和累等困難面前,沒有連長和戰士之分,都能肩負起一樣的重量。
原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26團特務連部分北京六九屆知青前年專程返回曾經屯墾戌邊的北大荒,祭奠犧牲並長眠在那裡的戰友。前排右起第三人為特務連連長王德正
連長心裡裝著一百多號人的吃喝拉撒睡,還要帶好這支隊伍創造出優秀成績。他還負責著管理、學習、安全、訓練、值班,包括夜間查崗查哨等日常工作。尤其是到了兵團存在的後期,還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不能人心渙散,保證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使這支隊伍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讓“近學特務連”的口號落到實處。就是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接觸與相處中,連長與我們建立了深厚的情誼,樹立起崇高的威信。
老連長王德正獲得的榮譽證書,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還有更多的證書在數次搬家過程中丟失了
正因為如此,連長多次受到上級表彰,全兵團或26團每次表彰連級幹部時,王德正連長從來都是榜上有名。但老連長似乎並不看重這些,甚至都沒有好好儲存上級頒發的那些榮譽證書,以致經過多次搬家,遺失了大部分,所剩寥寥無幾。
但老連長卻對看望他的特務連戰友說,那些榮譽證書都是身外之物,你們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身體……老連長的聲音依舊很熟悉,嗓門依然洪亮。特務連戰友都說,王德正過去是我們的連長,現在和將來仍然是特務連的一面旗幟,永遠是特務連戰友們心中的牽掛。
四、老連長令人肅然起敬
特務連連長王德正 攝於1969年
前不久,我將寫老連長的文章在公眾號連載後,收穫了很多網友留言,令我感慨頗多。尤其覺得心中似乎還有些沒有寫進文章中的話,便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我思考再三,決定摘錄出來,就權當這篇徵文的後記吧。
摘錄幾段網友的留言
網友shumin說:
我為優秀的退役軍人點贊。北大荒的拓荒者中有一批中堅力量,那就是解放軍轉業官兵。他們組織紀律性強,有責任感勇於擔當,在我心目中,他們是荒野求生的勇士,是屯墾戍邊的技術能手……他們把一生獻給了北大荒,共和國不應忘記他們的貢獻。
網友魯泰公說:
看過寫特務連老連長的文章,我更加懂得的“大局為重”+“言傳身教”的深刻含義!一定要對兵團戰友敬個禮,對王德正連長敬個禮。這種公而忘私的精神太偉大了,這種行動太了不起了。王德正連長為了“特務連”的存續和兵團事業的發展,堅持留下來,這本身的說服力太強了!現在我們的幹部應該照照鏡子!我也理解了為什麼高齡戰友們至今不遠千里不辭辛苦前往看望老連長的原因!
特務連京滬戰友在北京相聚(攝於2010年)
網友qisiyan說
歲月蹉跎,芳華已逝,戰友情誼,厚重無比!我看懂了一群天南地北年過花甲之年的戰友重回北大荒與老連長相聚,感人至深!這是一首歲月的歌!是世間最美好感情和最感人現象!可歌可泣的老連長,感天動地的兵團事!
網友老郭說
北大荒,特務連,拿起鋼槍能戰鬥,下到田地更爭先!戰時有虎膽,農時保豐產,美名天下傳!
……
我以前曾經聽看望過老連長的特務連戰友說過,老連長現在生活和居住的條件還很簡陋,這與他們開發建設北大荒所做的貢獻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多次看望過老連長的特務連戰友施雲標、錢金寶、郝全生、隋佔虎等人這次又和我說,他們每次準備去看望老連長時,心情都很激動,恨不得立刻見到老連長。
陳良坡團長2009年到北京時,與他的兵合影留念
但當他們坐著看望老連長的汽車駛上通往江川農場的公路,離目的地尚有數十公里時卻發現,公路竟還是那麼破舊,與四十年前的路況相仿,基本沒有大的改觀,晴天時顛簸不平,雨天時泥濘不堪。小轎車的底盤不時刮蹭路面,這讓人的心情比較沉重。
黑龍江兵團26團團長陳良坡接受作者贈送的《革命的事兒》李希林攝於2009年
當特務連戰友們到江川后,看到老連長現在還住在四十多年我們住過的那種低矮、潮溼、陰暗的平房裡,心中除了敬佩之外,總不免產生一絲惆悵、歉疚和說不出來的難受。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沒有比較大的改變呢?大家心想著怎麼能讓這些老墾荒者更舒適,愉快、幸福地安享晚年。因為他們這些復轉官兵為開發建設北大荒做出了巨大貢獻,為當年的屯墾戍邊付出了很多心血,他們是共和國建設的功臣,他們才是獻了青春獻子孫的英雄,他們的居住環境與生活條件理應比現在好很多才對,才能令當年的兵團知青更心安。
王德正在部隊留影。攝於1966年
可是戰友們心中的願望和看到的現實總產生一種莫名的不解,還有一種愛莫能助的無奈。也正因為如此,便是構成特務連戰友這麼多年來不斷去看望老連長的原因,也是促使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吧。總希望當地有關部門能夠為這些復轉官兵們分憂解愁,做一些力所能及、符合政策的幫助、改善和提高。
特務連北京戰友看望老連長(中間戴帽者)攝於2016年
當然,老連長永遠令人敬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老連長經歷的事情太多,吃過的苦也難以計數,他具有一種隨遇而安的豁達心態和樂觀精神,這種心態和精神的強大足以令他當年的部下們肅然起敬。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平平淡淡,老連長都會泰然處之。這種思想境界與超凡脫俗尤其令人感慨感嘆,甚至望塵莫及。他對來看望的特務連戰友說:“我現在的情況比你們當年在這裡的時候好多了,這裡空氣比大城市新鮮,挨凍受餓沒菜吃的日子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老連長在收拾自家菜園子
老連長高興地說:我現在閒的無事便在房前屋後開墾了些荒地,想吃什麼就種點什麼,我不用化肥農藥,絕對是綠色的,你們現在都很難吃到這麼幹淨的好東西,我對這一切挺知足的。我身體沒有什麼大毛病,有空時就去健健身,打打門球,收拾一下這片菜地,或者找一些老復轉軍人聊聊天,這種平淡生活挺有意思的……
老連長的健康心態是他長壽的主要原因,心底無私是他覺得生活有滋有味的源泉。他們年輕時屯墾戍邊,以苦為樂;晚年樂得其所,心態平和,知足常樂,隨遇而安。聽到老連長講出這番話,特務連戰友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以為,這是一種社會正能量的情感,這種情感的真誠抒發和具有的感染力,不僅對退役軍人、對特務連戰友、對其他所有人都是頗有教益和啟發的。
作者:王秋和
來源:老知青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