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貽琦先生一生在中國高等教育史上創造了三個奇蹟:
第一,自他擔任清華大學校長後,僅七年時間,清華大學就成為可與世界著名大學比肩的名校。
第二,在抗日戰爭中,他主持西南聯大八年之久,讓西南聯大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座傳奇豐碑。
第三,赴臺後他又辦起另一所清華大學(但梅不贊成叫清華大學,他認為只有北京才有清華大學),這所大學也在短期內名聞遐邇。
一個人一生能創造一個奇蹟就已經不虛此生,而梅先生卻創造了三個。直到1962年逝世,他將自己近50年的心血奉獻給了中國的高等教育事業。在他60歲壽辰之時,傅任敢先生就曾撰文讚揚梅先生“專”的精神:“在這幾十年中,他不是沒有外界功名勢利的誘惑的,但他都已敝履棄之了。我們可以公正地說,清華之所以成為一個國際聞名的大學,原因自然很多,可是梅校長以一生貢獻給他,要為其中重要原因之一。中國一切事業之所以不上正軌,就人事而論,實是大家缺乏專的精神。結果個人飛黃騰達,事業江河日下。這個專字有三層深度。第一層是說專幹一種職業,決不今天辦教育,明天弄政治,後天搞實業。第二層是說專幹一件事業,決不會今天做甲校的教務,明天做乙校的主任,後天做丙校的校長。第三層是說專心致志,決不東應酬,西交際,幹著校長望著部長。做到第一層的人已經不多,做到第二層的絕少,做到第三層的便絕無僅有了。梅校長的專,便是屬於絕無僅有一層的。”文中還談到梅先生“大”、“公”和“愛”的精神。梅先生一生值得人們學習的地方無疑非常之多,而他在抗戰的炮火聲中,轉移清華校產、儲存學術種子、在大後方主持西南聯大的堅執努力尤為後世傳頌稱揚。
臨危受命,未雨綢繆
梅貽琦1931年12月就任清華大學校長。就在此前的三個月,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日寇侵佔中國東北地區。梅先生此時出任清華校長,可以說是臨危受命。他在就職演說中對師生們說:“中國現在的確是到了緊急關頭……我們只要看日本對於圖謀中國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日本田中的奏策,諸位都看過了,你看他們那種處心積慮的處在,就該知道我們救國事業的困難了。我們現在,只要緊記住國家這種危急的情勢,刻刻不忘救國的重責,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儘自己的力,則若干時期之後,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我們做學生做教師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就有用人才,將來為國家服務。”1934年,梅先生在開學典禮上又強調說:“華北的危機,是隨時可以觸發的,但我們仍然要不畏首畏尾的領導大家去努力工作,要冷靜耐心的幹。……我們所注意的,是持久的樹立根基的工作。做這種工作,自然不要求速效,不要慕虛名。所以吾常勸大家在現在的情勢之下,要咬著牙,屏著息去工作。因為張口亂嚷,於實事無一些益處。”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那麼,梅先生是如何腳踏實地開展未雨綢繆工作的呢?一是為學校做好萬一的遷校準備,他派人在湖南長沙附近選擇校址。之所以選擇長沙為校址,是從辦新校的物質條件出發的。早在1935年,為防時局惡化,清華大學曾撥鉅款在長沙嶽麓山下修建了一整套校舍,預計1938年年初可全部完工交付使用。二是秘密南運圖書儀器,讓南遷的師生一到,即可開展教學和研究。盧溝橋事變後,教育部決定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在長沙組建臨時大學,所考慮的一是當時的長沙遠離戰區,二是清華已在此建有校舍。然而,誰也未曾料到事變來得如此突然,規模來得如此大,北平很快陷落,接下來天津又失守,長沙同樣遭到轟炸。梅貽琦手擬的校產損失情況中說:“查本校師生自平變後,除一部分有確息外,尚無傷亡。校產因平校現為敵軍佔領,房舍損失共值三百五十萬元以上。圖書儀器被扣在平校者共值二百五十萬元以上。其中一部被敵軍強取及毀壞者確數無法查明,又本校長沙校舍四月被敵機轟炸,所受損失約值五萬元。”梅貽琦所說的這次轟炸是1938年4月11日敵機三隊轟炸清華在長沙左家壠的校舍。轟炸造成房屋損毀嚴重,所幸臨大師生此時已遷往雲南。關於清華秘密南運圖書儀器,史料中也有記載:“本校於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間敵軍佔據豐臺之時,曾將一部分圖書儀器及機器等件運漢九百二十四箱,儲存於漢口上海銀行第一金庫,旋於民國二十七年一月間此項存箱由漢運輸……現正著手全部由渝移運來滇。其中圖書儀器已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商同全部借用。至於機器一項,將暫不需用者息數移往於安全之僻鄉妥密保管。”這些儀器、圖書的轉運、儲存,為此後三校聯合辦學、成立聯合大學打下了重要的基礎,成為大後方繼續傳播科學、堅持教育救國的重要物質保障。
秉持公心,勉力調和
單純一所大學搬遷到新址辦學都很不容易,長沙臨時大學由三所大學聯合組成,且是在新的校址,情況就更為複雜。學校由清華、北大、南開三校校長梅貽琦、蔣夢麟、張伯苓組成常務委員會管理學校。張、蔣在重慶均有任職,且不願以年資壓人,所以較少到校,因此實際由梅貽琦一人主持校務。當然,遇有重大事情,三人也會協商辦理。
此時的梅貽琦,既是清華大學的校長,又是西南聯大的常委。西南聯合大學既然是“聯合”辦學,就既有合併,又需獨立。關於合併的成分,主要是三校院系的合併,如文學院、理學院、教務處和總務處。關於獨立的成分,即三校各自的辦事處需保持獨立,不能合併。之所以獨立設定各校的辦事處,當然與辦事處的職能有關。辦事處下轄秘書處和總務處。秘書處管理本校的附設機構,及教師的聘任和辭退、招生和學生學籍、留學生的管理等。總務處管理本校的財務收支情況及經費,還有以本校名義建蓋的房舍及水電等事務。這些對梅先生來說並不是難事,難的是怎樣協調處理好三校之間的關係,這就需要有公允持平的精神和合理切實的辦法。三校團結容易產生裂痕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各院系負責人的產生。在梅先生的通盤考慮下,三個院系合併後,五個學院26個系的領導儘量讓三校都有人擔任。就是學校的教務、總務和訓導三處,也儘量都有三校的人。即便如此,還是會出現一些問題,比如總務處處長沈履原是清華大學教授,因受四川大學之聘辭職離任並推薦北京大學教授鄭天挺來接替。鄭天挺力辭不就,北京大學的一些教授也支援鄭天挺。他們的理由是:“今日校中學術首長屬他人,而行政首長北大均任之,外人將以北大不足以談學術也。且行政首長招怨而學術首長歸譽,若怨歸北大而譽歸他人,將來學校地位不堪設想矣。”梅先生做了很多工作,此事才漸趨平息。
組成西南聯大的三校,有國立,有私立;有的師生人數多,有的師生人數少;有的圖書儀器較多,有的圖書儀器較少;有的經費充足,有的經費緊張。這幾多幾少,就成了團結容易產生裂痕的另一個地方。因為研究經費問題,某校的一些人提出要求獨立,這讓梅貽琦非常著急,做了很多工作,總算沒有鬧到分家的地步。抗戰後期,物價飛漲,公教人員生活每況愈下,朝不保夕。梅貽琦數次向教育部反映,政府卻一再拖延、不見落實。梅貽琦只得與清華眾教授商議,動用清華的裝置,組織合作社,生產一些日用品,以補貼三校的教職員,幫大家渡過難關。清華教師人數眾多、負擔最重,梅貽琦沒有裁掉任何一人,也沒有壓縮編制。他採取分流的辦法,在清華原有三個研究所的基礎上,根據抗戰和雲南發展的需要,又成立了農業病蟲害、航空、無線電、國情普查和金屬五個特種研究所,將這些研究所合為研究院,由葉企孫教授擔任總負責人。這樣一來,分流了一些教師,清華在聯大中人數就大為減少了。
用真正教育,造就新民
無論是執掌清華,還是主持西南聯大,梅先生始終堅持自己的教育理念,主張辦“真正教育”,即“追隨蔡孑民先生相容幷包之態度,以克盡學術自由之使命”,造就“新民”。怎麼造就?只能用學術,只能靠大師、靠教授,因為只有他們懂得學術,也懂得怎樣用學術去造就人才。他不僅肯定教授在幫助人們增進智識方面的作用,還肯定教授在幫助人們進行精神修養方面的作用,“我們的智識,固有賴於教授的教導指點,就是我們的精神修養,也全有賴教授們的Inspiration”。大師,就是教授中的教授。他認為,教育只有一個目標,即“發展全人格”。在清華任教務長時,梅貽琦就提出以智育、德育、體育、美育、群育和勞育“六育並重”來發展學生的全人格。
後來他在《大學一解》中還倡導實行中國古代書院那樣的“從遊”,說:“古者學子從師受業,謂之從遊。……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遊也。從遊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不僅如此,梅先生還認為,教授懂得學術,能讓一個大學學術興旺,所以應發揮教授在治理大學中的主人翁作用。梅貽琦的著作或講話雖沒有公開承認“教授治校”是清華大學的一種制度,但學校所實行的校務會、教授會和評議會的三會制度,都由教授唱主角。
縱觀梅先生關於教育的論著,其教育思想的集大成者,當數梅先生擬就大綱、潘光旦先生執筆完成的《大學一解》。這是一篇令人擊節讚歎的妙文,大致可歸納為“五論”和“五個閃光點”。“五論”是新民論、通才教育論、大師和教授作用論、學術自由論、自身修養論。“五個閃光點”是“大學的位育問題”“人文科學也是一門科學”“應鼓勵師生無所不思無所不想”“大學課程設定是‘明明德’的一部分”“大學是一方教化的重鎮”。此文選在清華大學建校30週年暨西南聯大在昆明建校三週年之際發表,其中大有深意。筆者揣測,大致有以下原因:第一,針對國民政府頒行的《抗戰建國綱領》中所主張的大學教育要“通專並重”(實則主張“專才教育”)和“提倡理工,抑制文法”的方針,梅提出通才教育和文理並重的方針。第二,針對中央俱樂部(即國民黨CC系)要控制西南聯大及其他大學的舉措,梅主張維護學術的獨立與自由。第三,針對三校中出現的不和諧音,需要統一師生思想,消除裂痕。第四,在抗日戰爭勝利以前,關於怎樣進一步辦好西南聯大應有一篇宣言書。從文中可以看出,梅先生是不贊成當時的教育制度的,他在回答中國的大學應該走一條什麼樣的路才能辦出自己的特色時,認為既不能將西方的現代大學制度原封不動地搬到中國,也不能複製中國古代的書院制度,二者各有優劣。比如西方大學的選修課制,雖可以調動學生的積極性,但滋長了實用主義的功利態度,不利於全人格的培養;中國古代的書院制有利於師生教學的互動,但會讓學生守一家之言而排斥其他,因此應各取所長,以“真正教育”為目標,以通才教育和學術自由為手段,以教授為大學的主人翁,創出一條有自身特色的辦學道路。西南聯大正是這種特色教育的具體體現。
蔣夢麟在為梅貽琦撰寫的碑文中說,梅先生“凡可促進我國科學教育之發展者無不竭誠以赴。一生盡瘁學術垂五十年,對於國家服務之久,貢獻之多,於此可見;其學養毅力尤足為後生學子模楷”。今當梅先生130週年誕辰,謹以此文遙致紀念。
(作者單位:雲南師範大學;原文刊載於《群言》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