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導語:近期,產品經理跌下神壇的訊息放出,各大產品經理紛紛開始焦慮了。有些產品人已經打算出走,有人仍想創造點什麼,有人已經轉行,有人還在迷茫中焦灼。這篇文章作者採訪了六位產品經理,讓我們得以窺見這條賽道上的水深火熱。
產品經理一度站在了神壇之上。在喬布斯、馬化騰、張小龍等產品大神的光環之下,它代表著一條改變世界的通道,一種“只要我有想法,就能創造出什麼”的掌控感。
“時勢造英雄”,產品經理的興起得益於移動網際網路熱潮,大批年輕人瘋狂湧入,一本名為《人人都是產品經理》的入門指南,也變成了暢銷書。
但這本書出版六年後,作者蘇傑卻心灰意冷的表示:“產品經理這個崗位很可能變成打字員那樣的工種,越來越不重要,甚至消失”。
興於此,衰於此,當急速發展的移動網際網路,已經從增量切換到存量時代,產品經理的職位缺口也在大量縮減。
網際網路招聘平臺拉勾提供的資料顯示,受大廠裁員影響,2021年Q4產品經理需求同比大幅回縮51.4%。同期,網際網路對5-10年及10年以上的資深產品經理需求,同比上漲了3.7%。
要麼升級,要麼轉型,龐大的產品經理群體,走到了十字路口。
其實,產品經理從來不該被神化,不少懷抱浪漫投身其中的產品人,可能都會經歷夢碎時刻。畢竟,瑣碎的BUG常存,神奇的光環罕見,在理想感召下入場,親歷高度內卷,才是主流產品人面對的真實現狀。
有些產品人已經打算出走,有人仍想創造點什麼,有人已經轉行,有人還在迷茫中焦灼。
我們採訪了六位產品經理,得以窺見這條賽道上的水深火熱。
一、兩頭受氣的傳聲筒與夾心層
早上九點半,某大廠產品經理李誠卡著點急匆匆趕到工位上,就收到了部門Leader的約談。
他推開會議室的門,發現同坐的還有HR。Leader滿臉客套地假笑著,卻一言不發,示意HR開場告知裁員。
這是2019年底,新一輪網際網路寒潮剛剛到來不久。李誠是部門裡被裁掉的第二個人。但他並不惶恐,甚至對此期盼已久,“拿著補償離場挺好的”。
過去一年裡,部門Leader唯大老闆是從,以“KPI”為指揮棒,而非產品價值和使用者導向,懷抱著產品經理理想的李誠,已經“沒法再和Leader共事了”。
他猜測,越來越“難以馴服”的自己,早已成為了Leader的“眼中釘”。
三個月前的一次週會上,兩人爆發了激烈的爭吵,雙方都“口不擇言”,拍上桌子。
李誠丟擲了積攢已久的怨氣:“你做產品就是為了跪舔大老闆的KPI?你為使用者和商戶著想了嗎?!”
Leader梗著脖子質問他:“你的意思是,產品部所有人做的事都沒有任何價值嗎?!”
李誠一時語塞,會後他和好友痛訴:“他沒法用邏輯說過我,竟然用道德制高點來壓我!”
這一次交鋒後,李誠徹底心累了,在之後的產品爭議中,他選擇了消極應對,“做一個唯Leader是從的工具人”。
其實,李誠並不期望一切都要按他的想法來,好的爭論能帶來成長,但是,當爭論涉及到價值觀底線時,KPI似乎就成為了唯一正確的“答案”。
儘管不認可Leader的價值觀,但其實,他也理解Leader的苦衷。
李誠身在大廠邊緣部門。最近幾年,部門一直在調整業務方向,但產出效果一直堪憂,使用者規模也上不去,“Leader向上不太好交代,而且網際網路寒冬來了,公司預算也在縮減,再做不出成績,部門可能會被砍掉,所以為了資料好看,底線都不要了。”
為此,Leader要求把整個頁面都設計成使用者註冊“陷阱”,點選任何位置,哪怕是不小心碰到空白處,都會彈出“手機號提交註冊框”。
“這不就是流氓軟體嗎?!”李誠憤憤不平的反問。
但在Leader高壓之下,他很無奈,向開發團隊傳遞指令時,他也很心虛,“我要是說這是老闆要求的,就會顯得自己很沒主張,要是說結果最重要,就顯得我不擇手段。”
李誠的遭遇不是孤例——大部分網際網路公司,無法授予產品經理核心決策權,同時又期待產品人能夠承擔起增長重任,並以此來評判產品經理的業務水平。也就是說,產品經理要找到一個點,這個點是內部各種角色的平衡點,又是市場的爆點,還是使用者的G點,“把我們當神了吧”,李誠苦笑。
對此,投資人子柳曾在其刷屏文章《產品經理的窮途,互動設計的末路》中說,產品經理的功能不該被神化,“很多老闆會有一個誤區,我的業務上不去是因為產品沒做好,產品沒做好體現在APP的介面不夠高階大氣上檔次,體現在不能三步點選找到主功能……這是中了喬布斯和張小龍的毒。你一個賣貨的不去上街吆喝,怪貨架長得不好看有個毛用?”
而張楠則成為了CEO和開發人員之間的“夾心餅”。她在一家小型電商公司擔任產品經理,公司規模不大,只有200多名員工,剛剛拿到A輪融資。
入職3個月後,她就認清了自己的定位:”老闆的傳聲筒,開發的出氣筒“。
有一次,張楠拿著開發團隊給的專案排期,向CEO彙報,某專案預計三週後上線。老闆很不耐煩地訓斥她,“太慢了!”
但是,她沒有權力向開發施壓,只能忐忑地把老闆的意思轉達給開發Leader。
不出所料,開發Leader當時就黑了臉,人員不充足,老闆又逼得緊,心中積壓的怨氣向張楠傾瀉而出:“三週的排期已經要熬夜加班了,怎麼可能壓縮到兩週?你做產品不能老闆說什麼就是什麼呀!”
張楠壓抑著心中的委屈,耐心哄著開發人員一起去見老闆:“每一天都神經緊繃,每次去找開發之前,我都要深呼吸做個心理準備,兩頭受氣的日子真不好過。”
沒有決策權,又頂著產品負責人的頭銜,成為開發、設計等合作團隊積怨的出氣筒,這是產品人的必修課。
和李誠與部門Leader處處做對不同,張楠對於其名義上的Leader——產品總監,卻充滿了同情。
CEO對產品的控制事無鉅細,像頁面文案“更多”非要改成“檢視更多”這樣的細枝末節,都要親自幹預。
為了催進度,CEO也習慣越過產品總監直接下達指令,還把6個產品經理的工位全都調到辦公室門口,方便隨時召喚。
找不到位置的產品總監,職責被完全架空,1年後,就主動請辭了。
那一刻,張楠感到特別絕望:“即便以後做成產品總監,處境還是這麼糟糕,做產品經理還有奔頭嗎?!”
想不清楚的時候,張楠便畫思維導圖,分析自己該去該留。一年後她終於忍無可忍提出了離職,去了嚮往已久的雲南散心,在她之前,一起共事的5個產品經理已經走了4個了。
二、找不到成就感的“工具人”
有一種挫敗感叫“不管怎麼努力,結果都差別不大”,對此,某大廠產品經理張浩體驗地淋漓盡致。
不久前的一次週會上,張浩被部門Leader責問了,起因是半月前,部門大老闆讓他向APP首頁申請流量分配入口,卻遲遲沒進展。
“你都做了三年產品了,分不清緩急嗎?!”一想到老闆眼裡的不屑和失望,張浩就覺得惶恐不安。
但張浩的委屈說不出口,一出口就像給自己找藉口。
他所在的大廠有十幾個子業務單元,都想佔據APP首頁引流獲客,開疆擴土。但張浩所在的部門非常邊緣,對於公司營收貢獻也寥寥無幾,“在公司一點話語權都沒有”。
“根本辦不到,就算是我部門大老闆親自去要入口,也於事無補”,張浩解釋,“好比你是開飯館的,90%的使用者來你這裡,肯定是為了吃飯,還有極小部分想借用下洗手間,還帶不來營收,那就餐區域肯定要比洗手間更顯眼,我們部門就是那個洗手間,爹不疼娘不愛。”
如今,惴惴不安的張浩很是擔心,“再做不出成績,就離勸退不遠了”。
在某智慧硬體公司擔任產品經理的陶傑,半年前從資料分析轉崗到產品崗,一度激情滿懷,如今只做了半年,卻已經失去了激情。
他的不滿在於公司層級太多,“每個人都能指揮產品如何設計,產品經理反而沒多少話語權”。
和朋友吐槽時,他想起了張小龍的那句名言,“每天有5 億人吐槽微信,每天都有 1 億人教我做產品”,“但張小龍可以不理那5億人,我卻要天天聽命於公司的所有上級”。
“不能做主”是很多產品人的痛,網路上有人調侃,“產品經理確實是產品的看護人,但他只有撫養權,決策權要和很多部門分攤”。
在公司內部,陶傑上面還有三個層層,業務部門各有各的想法,還涉及到外部合作方。他忙於平衡各方利益,加之公司戰略方向不清晰,已經變了好幾次,“我所負責的業務更注重細水長流的使用者運營,短期內不易出現高速增長,現在已經沒有初始的激情,產品設計的靈感也日漸枯竭”。
夏歡的挫敗感則來自於日復一日的瑣碎,“每天都很忙,但不知道忙成了什麼”。
- 10點和開發團隊開需求評審會,預計2小時;
- 13點和設計師討論設計稿;
- 14點約了資料分析師看資料;
- 15點半討論APP首頁改版的產品方案;
- 16點接到開發召喚,某需求出現異議,要她去確認;
- 17點30和運營討論商戶拜訪計劃……
她頻繁穿梭在各個合作部門間,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沾不到工位,“這樣說來我好像很重要,缺了我事情就無法推動,但忙了一天下來,沒有一個事情有結果。”
夏歡的困擾並非個例。絕大多數產品經理的日常被溝通需求、彙報方案、寫文件、專案跟進等瑣碎事務佔滿。“產品經理是什麼”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不像程式設計師是“寫程式碼的”,設計師是“畫圖的”那般,能用通俗易懂的概念去定義。
一位合格的產品經理更像“萬金油”,什麼都要學,什麼都要會,只要是產品相關的知識,都應該掌握,只要和產品相關的場景,都應該出現。
精力被四分五裂,下班後夏歡只能靠追劇來暫時遮蔽現實。
90後的夏歡,8年前一畢業,就碰上了產品經理興起的大潮。她是某985大學計算機專業的佼佼者,還沒畢業時,就透過比賽得到了上海某網際網路公司的開發崗位,導師讚賞,同學豔羨。
但入職後,每天盯著電腦寫程式碼讓她頭暈眼花,在跟產品對接需求的過程中,覺得產品經理一職更適合自己。
恰逢當時移動網際網路大潮洶湧,產品經理崗位需求大爆發,很多公司從無到有新設立了產品部。
夏歡所在的公司也跟隨潮流,外聘了一位阿里系的產品經理,擔任部門Leader,她也成功轉崗。
作為一個習慣性自省的人,產品的瑣碎讓她感受不到意義, “我知道自己的工作並非毫無用處,可就算是某個產品功能歷盡千辛萬苦終於上線了,甚至獲得了使用者好評,為什麼我也不會有多大的成就感呢?!”
她好幾年都沒想清楚這個問題,直到有次看到心理學大V李松蔚關於意義感的分析,才覺得醍醐灌頂。
李松蔚說,“意義感的本質是,我們能感覺自己和未來、和他人、和更大世界有聯絡。而坐在鋼筋水泥的辦公室裡,終日和檔案、領導打交道的辦公室職員,需要耗費額外的心力,來不斷確認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存在價值,除了薪酬,很難直觀感受到自己的勞動成果,也不知道有誰在意自己所做的一切。”
其實,夏歡參與的這款APP應用已有數億使用者,但參與其中的產品經理有好幾十位,“再加上開發測試人員可能有上千人,每個人都是螺絲釘,並不是像馬化騰喬布斯一樣,是最終的拍板者”,所以,夏歡一直無法彌合產品價值與個人價值的割裂感。
而大部分產品經理的價值感,可能還遠遠不如夏歡。截止到2020年底,中國市場上監測到的App數量高達345萬款,但其實單個使用者平均下載的APP只有四十多個。這也意味著大部分產品經理開發的APP,都淪為了無人問津的“殭屍應用”。
三、招聘縮五成,上行通道窄
即便覺得價值感缺失,但夏歡依然遲遲沒有離開,她留戀這一職位的唯一原因,就是每月三四萬元的高薪,以及大廠工帶來的安穩感。
單單從薪酬來看,產品經理這一職位的確具備不小的吸引力。拉勾資料顯示,2021年,產品經理的薪資每季度都在逐步上漲,第四季度平均月薪為26300元,高於網際網路行業大盤。
但到了2021年Q4,產品人的處境開始掉頭向下,一方面網際網路寒冬之下,裁員訊息此起彼伏,產品人也遭受波及。
另一方面,存量時代,整體職位收縮之下,一線執行產品經理的寫文件、畫原型、推動專案等基礎技能,可替代性太強,面臨淘汰風險,他們需要新出路,或上行,或轉行。
但上行通道,並不那麼容易開啟。基層產品經理上行遇到的第一坎就是,成長無太多章法可循。
知名產品經理純銀曾說過,“產品感覺是一個玄學,產品經驗只要講出口,就可能失真,理解需求特別懸,沒法套路化,很多曾做出過成功產品的人,換一個專案去做,甚至型別差異也不那麼大,也會失敗”。
因此,“野蠻生長”是很多產品經理難以逃脫的宿命,優秀的指路人如同中彩票一般罕見,大多數產品人只能在跌跌撞撞中摸爬滾打,難以躋身到更高層級。
一些人看到了這個真相,正尋求新的方向。
如今,夏歡徹底離開了網際網路大廠,回到了老家三線城市,轉型為健身教練,儘管月收入降低到六七千元,她對新角色的適應超乎自己想象,“花了3年的時間權衡利弊,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才有了臨門一腳的勇氣”。
新行業也有新痛苦,身為健身教練,夏歡要揹負銷售KPI。一旦團隊業績不好,8點就被叫起來“集體軍訓”,晚上下班後還要集體訓話2小時,俗稱“熬鷹”,工作時長有時甚至超過產品經理。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夏歡從來沒考慮過回頭,“做教練有具體的成就感,當學員在我的指導下學會正確的動作,我就很滿足,但做產品沒有,我不想再回去了。”
跟夏歡一樣喜歡健身的陶傑,如今正面臨兩難糾結,跳槽去網際網路大廠,擔心自己又變成螺絲釘,徹底轉行做健身教練,很合心意但前景不明確,薪水也太低,擔心不穩定。
做了6年產品的劉子明則選擇了出來創業,半年後則宣告創業失敗。
幾年前,他曾對產品經理工作抱有很大期望,向幾十家網際網路公司投遞了簡歷,還單獨定製了求職信,只期待找到一個月薪4000元以上的產品助理職位,可謂至誠和瘋狂。
後來,他甚至放棄國企Offer來到北京,主動997,半年內就從產品經理升到產品總監。“我以前是很極端,要麼轟轟烈烈,要麼遊戲人間,我喜歡創造,而在我看來產品經理就是一個創造性較強的工種,很適合我。”
但在產品經理賽道上,他高開低走,很快做到了核心層,但卻在職場的勾心鬥角中,喪失了初心——他喜歡創造,但不喜職場。
“我提了很多方案,老闆和VP都不喜歡,讓我們硬抄一個市場和需求都很成熟的產品,我們只能照做,後來老闆又以產品做的不滿意為由,把總監和我開除了。諷刺的是,那個VP出去創業後,用的方案就是跟我最初提報的那版。”
如今創業失敗,他還沒想好下一步行動,但絕對不想再去做產品經理了,“有種本能的排斥。”
(李誠、張楠、張浩、夏歡、陶傑、劉子明為化名)
作者:王紅霞;編輯:陳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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