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咱中國人老是說,中國是禮儀之邦,其實,中國古代禮儀的核心,就是跪拜,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磕頭。跪拜在政治上的解讀,就是臣服,乍被征服的時候,要用長跪不起,要磕頭如同雞啄米,除非安了心,想當斷頭將軍,才可以“立而不跪”,其實剛烈如斯者,有一部分無非是以進為退,行險取勝,只要對方給點好臉,咱這邊立馬就坡下驢,依舊還是跪和拜。
自打西方世界,起了近代化的騷動,一干不逞之徒,駕起船滿世界走,自然也沒有放過中國,開始只在沿海溜溜邊,可是很快就要求進北京見皇帝,外面來的洋人,當時叫夷人,見皇帝的最大麻煩,是禮儀,即跪拜問題。在中國人的字典裡,所謂的“中外”概念,中是指朝廷,外是指朝外的“野”,遠一點的,連聽說都沒聽說過的地方,我眼不見為淨,但是你只要來我中華,我只當你是來上貢的,別的不說,想見,必須上禮部,演習如何雙膝跪倒。
洋人自然也有洋禮。洋人的地方,南起西班牙,北至俄羅斯,都是信上帝的,信上帝的民族,也知道雙膝跪倒,但那是單對上帝的,對於人間的君主,一般只跪一條腿,再吻一下君主的手。顯然,當時那些滿世界亂竄的“紅毛夷人”,在宗教信仰方面,並不那麼虔誠,儘管一肚皮不樂意,但是該雙膝跪倒,就雙膝跪倒,荷蘭人跪了,西班牙人跪了,葡萄牙人也跪了,而且就屬他們跪得痛快,來一次跪一次,一點折扣都不打。後來聽說英國人不肯跪,葡萄牙人還嘟囔:我們次次都跪,憑什麼他們不跪?俄羅斯人開始死活不跪,後來也跪了。只是清朝的皇帝發現俄國的哥薩克對東方的狂熱推進,已經危及到了中國模糊的西北和東北邊疆,除了武裝抗擊之外,外交上的交道也得有,於是,不僅俄羅斯的使團來北京,中國的使團也去了莫斯科,而且臨行前康熙皇帝特意囑咐,出使大臣見了俄國的君主,也要三跪九叩。因此,雖然沙皇對於這等繁複的中國禮儀有點莫名驚訝,但還是耐著性子領受了。因此,儘管在理藩院的記錄裡,來的俄國人都是貢使,但實際上,當時的中俄兩國是平等交往的。
然而,這種平等交往,只限於中國對俄羅斯,18世紀末,當英國人也要求平等往來的時候,中國的乾隆皇帝卻不答應。其實,當時地方官彙報說,有英國人不遠萬里前來上貢,恭賀皇帝的生日,乾隆還是很高興的。雙方對於禮儀,也沒那麼較真。英國使節馬戛爾尼,明明知道貢使是什麼意思,但一路上,自己的禮物上被中國人插上貢使的旗幟,也裝作不知。對於跪拜的禮儀的要求,也只有妥協精神,只要中國的一位大臣,可以對英國國王的影像三跪九叩,他也可以對乾隆帝做同樣的事。可是滑頭的中國人,沒有一個肯犧牲一下自己的膝蓋,這樣跪一下,最後不得已,中國負責接待的大臣,只能向皇帝彙報說,英國人雖然練習了很久,但始終練不好,皇帝雖然知道沒有人會這麼笨,也寬宏大量,允許英國人見面的時候跪一條腿,只當他們是剛從花果山上下來的猴子,胡亂唱個大諾便了。只是,乾隆對於英國人平等通商,雙方互派使節駐在對方首都的要求,卻很是不能忍,在他眼裡,英國不是俄羅斯,中國人沒什麼可以求他們的,通商和貿易,在當時的中國,還不算回事。雖然英國已經是世界頭號強國,號稱世界工廠,但中國人不知道這一點,連英吉利到底在什麼位置,大家都是一筆糊塗賬。因此,英國人派來的龐大使團,只帶了幾幅皇帝賜的“福”字,和乾隆給英王喬治三世傲慢的“敕書”,回家去也,送給中國皇帝精美的禮物,很多機械和光學儀器,連同精良的火炮,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圓明園的倉庫裡,最後在1860年英法聯軍打進北京火燒圓明園的時候,又被原封不動的搶了回去。當然,馬戛爾尼使團並沒有真的空手而歸,隨團的畫師的畫筆,像照相機一樣,畫出了中國的各色人等,政情風貌,在西方負有盛名的中華帝國,在使團面前,展露出來的,是一副外強中乾的樣子,政治腐敗,守備空虛,海岸炮臺上,擺的是明朝製造的鏽跡斑斑的銅炮,號稱精銳的神機營士兵,肩上的火槍也是樣子貨。
1816年夏天,英國人做了最後一次平等通商的努力,阿美士德使團來了。但是,很明顯,雙方的耐性都差了很多,英國人在跪拜問題上再也不肯讓步,據說阿美士德勳爵曾說過,他的雙膝,只能跪上帝和女人。而乾隆的兒子嘉慶皇帝,一個對補丁衣服有特別愛好的可憐人,此時也沒有他老子那種雅量,堅決不肯見一個不肯跪拜的夷人。
當1860年英國人和法國人聯手打到北京,咸豐皇帝最終嚐到了因洋人跪拜那點事兒,屁股被痛毆的滋味。然而,在他因屁股被打而窩囊地死去,他當家的兒子和老婆,卻驚訝地發現,其實,在北京城裡有了不跪拜的洋人使節,天也沒有塌下來。中國人慢慢地適應了存在於東交民巷的外國使團,還可以偷偷看看洋人怎樣打網球,而且學會了派使節出去,駐在別的國家,也有人學會了洋人語言,以及人家制定的國際公法。
洋人跪拜的那點事兒,終於再也不是事兒了